第243节
董双玉又笑了笑,再次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个验证猜测的细节。大人雄图霸略,或许不会注意到这种微末的言语小节。真正让我怀疑的,还是被大人抽离的灵蛇,以及青龙书院的公仪先生。”“我听书院传讯的学子说,先生过世时,伤口上盖着一块帕子。”
董双玉摇了摇头,叹息道:“大人既然深怜囚牛的生死,怎么多年来忍心驱使共体同生的灵蛇如同傀儡,扔下白虎的尸体时,也比丢下一块烂肉的态度还不如?”
当然,更让董双玉进一步确定自己猜测的,是无论如何奋力作死,玄武都留了他一命,甚至没用重伤作为警告的椒图。
只是这话难免会给椒图添麻烦,因此董双玉便不说了。
多方消息进行验证之后,那唯一的结果就昭然若揭。
不论霸下嘴上怎么说,他对九族始终都留存着一份来自同为九族的香火之情。
在异种天生淡薄的感情之中,他能有这充满包容的认同感已经足够让人感动了,只可惜董双玉郎心似铁,既然霸下没有当场发疯,他就继续不依不饶地火上浇油。
“不过,大人还当真记得自己本来的种族吗?”董双玉的目光巧妙地从霸下身上扫过,那眼神藏而不露,并不带着鲜明的嘲讽鄙夷,只是流淌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慨叹之意。
“据说霸下本体的甲壳颜色,乃是偏深的棕灰,玄武所负,才是墨绿的龟甲……大人从来爱穿墨绿长袍,是有意,无心,还是特意如此,就是要欺世盗名呢?”
董双玉若有所思地留下一个长长的停顿,恍然大悟道:“不过大人还记得道相要用人形,不能露出龟身……想必只是最简单的自欺欺人吧。”
“……”
那一瞬间,霸下双眼生寒,如结千里冰川。
玄武之死是霸下的手笔,千年之前,他也只比现在的洛九江虚长七八年的岁月。
少年狂气,总是有所表现。洛九江的少年之狂在不低头,寒千岭的少年之狂在不改动,枕霜流的少年狂在凶狠,公仪竹的少年狂在矜傲,却沧江的少年狂则狂在风流。
而霸下那时候已经能看出如今自在道的模样,他狂就狂在想了就敢干,没有后手没有顾虑,也没有别的考虑。
他要杀玄武,于是四象的性命都为他让步。
他杀了玄武之中的神龟,但是留下了已经不能化形,只能寄人身生存的灵蛇。然后近乎脑子一拍地,他觉得自己跟神龟挺像,玄武的身份也远比霸下好用的多。
最起码,四象都是有自己地盘的,四象界还都钟灵毓秀,物产丰饶,比九族强了多少倍。
可见当初霸下却是是少年行事,不顾虑后果,基本是想了就做。
很难说他如果排一遍年少的得意荒唐事,诛杀四象,僭夺玄武之封必然能排成第一名。
但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没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这件隐秘的往事便如同一本他人不能冒犯的秘账,里面写满了血腥龌龊的往事,昭示之后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而霸下自己看着,却未必没有两分缺德到了极致的洋洋自得。
当然,这旧账一旦给人翻出来大白于天下,他就感到自己受了十足的冒犯。
特别是在他出于某种自己都没有完全理解的心态,将此事隐瞒千年,直到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玄武之后,董双玉把这件事当场叫破,几乎不亚于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
异种的感情大多直白简单,然而霸下此时感受到的,却不是往日那种纯粹的愤怒或恼火。
被背叛的恼怒夹杂着身份暴露的羞恼混合成一团,些许尴尬藏在浓厚的情绪里面,成为陪衬的底色。急躁和焦虑和破坏的欲望油然而生,却只是内心的怫郁所带来的附属品。
平生第一次,霸下品尝到如此复杂而高级的感情。
他终于再忍不住那种充盈而出的毁灭欲望,冲着地上的董双玉屈起手指,如同隔空拔萝卜一般,生生操纵着灵气捏住对方的脖颈,直到董双玉挣扎着干咳,涨红的脸与霸下视线齐平。
霸下稍微放松了一点力道,沉声道:“你说过效忠于我。”
董双玉缓了缓气,表情中尽是对于生死的淡然。他轻声回答道:“大人,我也说过,我不喜欢太过愚蠢的上峰。”
那一刻他的目光居然是近乎天真的。他就这么纯真无邪地反问道:“大人,您觉得您不蠢吗?”
霸下的力道瞬间加重,董双玉呛咳着大笑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道:“骗了……咳,您一件事,董……双玉今生,根本……不想有……任何上峰。”
那一刻洛九江和寒千岭左右夹击霸下七次,又一连七次被霸下弹开。不只是出于情绪的混乱,还是洛九江和寒千岭锲而不舍的道源之击,霸下身上透出的阴阳道源已经有了些许紊乱之意。
他毕竟不是天生的阴阳,只是用乾坤捏合而已。
水镜之外,越青晖长呼一声,目呲欲裂。
水镜之内,洛九江和寒千岭救人不能,而董双玉已经提前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董双玉从不背诺。
立场许给人类是承诺,道心许给人类是承诺,把爱和庇护都送给越青晖,自然也是真的。
相应的,他答应过霸下,会让他切身体会到人类的感情,如今他也做到了。
就是方式可能和霸下原本预计的不太一样吧。
霸下手上的力道一分分加重,显然是要把董双玉生生扼死当场。
即便被人钳制着气门要害,董双玉面孔涨紫,神情却仍是平静的。
他充血的眼睛最后看了霸下一眼,只是其中含义只怕对方是读不懂了。
——鸱吻之死是董双玉新生,霸下大人,世事岂有尽如人意。
那一刻洛九江双目赤红,姿态近乎疯狂。他不管霸下的灵力出现怎样的紊乱缝隙,是不是再等一会儿就能看到对方自行崩解。
洛九江一刀自上而下,澄雪银芒雪亮,其力能分天光。
他厉声道:“给我放手——”
这一道如电抹般的刀光在霸下背上摧枯拉朽一般撕裂衣袍,留下一道鲜艳血痕,却是已经晚了。
董双玉颈骨发出渗人的一声咔啦,就此断气。
越青晖长嚎一声,拨开众人,猛地扑到水镜之上。他那一瞬间心疼得甚至不能出声,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仿佛幻觉一般,他的心房里传来一道微弱细小的声音:“别难过。”
“……”
越青晖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发觉一颗心脏之中竟同时传来两种心跳。
“双,双玉?”他喃喃道。
“嗯。”那细弱的声音应了一声,气息虚弱如同初见一般。董双玉说话全用气声,惜字如金,“观镜,欲晓终局。”
越青晖呆呆地看向水镜,这才发现自己还七手八脚地扒在镜面上,还是别人把他给拽了下来。
水镜中央,大概是因为董双玉的惊天一气,霸下的气息已乱,道源微颤,洛九江和寒千岭联手,默契得如同一人身。三人交战在一起,墨绿的影子中时时飚出一道血痕。
顺利得仿佛天赐一般。
出于悲愤,洛九江愈战愈勇,神态怒极生狂。而永远冷静的寒千岭恰好与他互补,只看攻击的方式,神龙简直如同洛九江的副体。
人群中时时传来放心的长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从平手,到霸下终于落了下风。在某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这场战斗就要这么结束了。
然而就在这时,霸下的身上突然显现出一种一种极为刺眼的金芒。
他身上的伤口在这光芒的映照下瞬间愈合,曾经来回翻覆涌动的道源也平静如川。之前有暴怒和羞恼在他的双眼中来回翻炒,然而如今那神色也不复存在。
就在马上落败的紧要关头,霸下借董双玉所激发的感情体会,拼全了他一直找寻的最后一块拼图。
天下间最出类拔萃的天赋,配上三千世界里第一等的悟性。如此横溢杰出的配比,并不是只属于洛九江的私人财产。紧要关头的骤然突破,当然也不只是属于洛九江的特权。
那一刻暴涨的力量,将洛九江和寒千岭向两个方向分别冲飞出去。霸下原本的发冠承受不住这四溢的灵气,登时炸裂开来,使他如墨的头发无风自动,骤然洒开。
长发垂肩,目中无喜无怒的霸下,此刻看起来当真像是一位神明了。
当他张开口,提前宣告“这一局,是我胜,你亡。”的那一刻,水镜外竟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反驳的勇气。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眼看行至死路的玄武已经改死为生。
——任董双玉有玲珑七窍,机关算尽,然而世事岂有尽如人意。
第304章 时光倒流
此时此刻,霸下双目神光奕奕, 他右手一招, 背后再次显现出自我道的道相虚影。
只是这一回, 那长衫人足踏龟背,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形。
方才董双玉的一番刺激之下, 他不仅仅补全了自己阴阳道源的最后一块拼图,而且也将自己的自我道推演到了极处。
霸下居高临下,冯虚御风, 仿佛宣告什么一样向四角水镜看了一眼, 轻声对洛九江道:“你还想不想再打一个招呼?”
他这话说得有点临终关怀的意思, 配上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和此时的情境, 实在显得有点古怪。洛九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接这话。
霸下就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你若不愿, 那就算了。”
他话语的尾音里竟然还带着三分可惜之意, 那可惜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对手, 也就是洛九江感到惋惜。
洛九江防备地眯起双眼, 那种毛骨悚然气息已经从他的后腰沿着脊柱直行而上, 蔓延到了他的脖颈, 激得一圈细细的寒毛颤栗。
霸下显然已经感觉自己稳操胜券, 所以并不在乎再耽误些微功夫,和洛九江多说几句。
他看着洛九江的目光有点感慨,好像已经提前怀念起了自己这个唯一的对手。
“我年少时, 也和你一样胆大妄为,天地日月具不放在眼中,四象九族亦皆可杀。”
洛九江忙道:“当不起。阁下年少时不是胆大妄为,主要是德缺多了,脸长少了——我杀穷奇饕餮都是光明正大来的,没做什么冒名顶替的王八羔子事。”
霸下冷哼了一声:“牙尖嘴利。”
不过可能是考虑到洛九江马上就要死于自己手上,霸下的脸色很快就又变得缓和了些。
他肯定而赞许地对洛九江说:“我和你一般年龄时,远比不上你。”
他这是一句废话。
因为放眼整个三千世界去看,几万年来,还没有谁能在弱冠之年能同洛九江一般。
“若是你再早生百年……不,哪怕早生十年,这场战斗的结果便要多出许多波折,甚至可能改写结局。”霸下紧盯着洛九江的眼睛说道。
他虽然口口声声都是夸赞,然而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果不其然,霸下很快又道:“若你晚生十年,我愿许你我王座之副,倘若新的九族已全,那你正能做第一个新的四象——可你偏偏生在这个年纪。”
洛九江诚实且煞风景地怼他:“我若早生十年,那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我若晚生十年,人间修士又不止我一个。少了一个洛九江,还有千千万万个洛九江。”
“薪火不灭,人族不亡。”
霸下摇头笑了下,显然没把这话当一回事。
他自负道:“你此时与我,只差咫尺之遥,但这咫尺,就是你临死也无法突破的天堑。洛郎啊洛郎,天命在我,不在你。”
说到这里,霸下抬起手来,冲着洛九江的方向,仿佛要把他遥遥地捏在手心之中。
“世上再不会有洛九江存在了。”霸下冷酷地宣判道,“你的痕迹将永远泯灭在时光之中,从此之后,你只存在于对手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