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他们牵着手回到民宿,回到颜色漂亮的小房子里。他们把灯关掉,听外面依旧清晰的海浪声。在海浪声里,梁津舸覆在她身体上,听见她比海浪还要缠绵的呼吸。陈当好忽然想起来,海边听到的那首歌究竟叫什么。
“……你说出水中有蜃楼,我就与你拂袖而奔,整个灵魂交付于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不倒的旗帜,爱你就像爱生命。”
“爱你就像爱生命。”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她不知道这个夜里自己的眼泪怎么这样多。
梁津舸低下头轻轻吻她的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边去,他的吻就追过去。口口着她的耳朵,梁津舸把双手垫在她背后,如同将她整个人呈在自己面前,带十分虔诚。亲吻也虔诚,眼神更是虔诚,四目相对,他不再问她怎么了,只是深深吻住她,于是哽咽成了两个人的,她好像终于也不用自己去承受那些东西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梁津舸不在房间里。陈当好披了衣服起床,看到他坐在客厅椅子上打电话,她这么走出来,只看到他的后脑勺。电话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梁津舸声音有些惊讶:“什么?”
陈当好往前迈一步想听清楚,脚下拖鞋踏在地上有轻微声音。梁津舸这时候变得很敏锐,听到声音,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紧接着便把电话挂掉了。
“醒了?”他从座位上起身,朝她走过来:“收拾一下出去吃早饭。”
“你在跟谁打电话?”陈当好问的随意也自然,梁津舸神色不变,淡淡回答:“生意上的事。”
“……有什么事吗?”
“小事。”
她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破绽。但梁津舸表情平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他还有心思逗她:“还不收拾,不想出去了?”
她的心稍微放下来一些,又觉得自己担心的实在多余。她无牵无挂,何必为他担心,但是能让现在的梁津舸觉得惊讶的事,必然不是什么寻常事。心里有疑惑,却不好再追问,她在他面前终究是少了那么点理直气壮的权利。
这一天的行程被梁津舸安排的满满当当,晚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陈当好走了一天,累得倒在床上便要睡过去。梁津舸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她闲得无聊,伸手捞过自己的手机,看看这一天有没有谁找她。
信息栏空空荡荡,除了工作群里的消息,没一个人找她。她本来也没什么朋友,到现在对这些事也就不在意了,刚要把手机放回去,忽然看到群里蹦出一条新消息。
“消息确认了,今晚新闻稿得改了。”
陈当好愣了一下,到底有几分好奇,伸手点在群聊信息上。
窗子忽然被风吹开,海风吹进来,冷冷拂过陈当好的脸。她一动没动,眼睛凝视着群聊里的消息,慢慢把手机放下。
“窗户怎么开了?感觉要下雨了,还是关上。”梁津舸走过来的时候这么说着,陈当好没说话,还是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
可能真的要下雨了吧。
第48章 临行辞别你(一)
站在床边,梁津舸把窗户关好,还仔细确认了一下。回头发现陈当好坐在那里没有动,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下来:“想什么呢?”
语气是轻松的,他这一天说话语气都是轻松的。陈当好还是不说话,手指划在手机上,一条条去看大家的聊天记录。梁津舸的目光也落下去,一开始表情还轻松,再看的时候就带了几分严肃。
新的稿子很快就拟出来,即便不打开电视,陈当好也知道人们会怎么去评论这一场新闻。陵山首富季明瑞,陵山大学前名誉校长,却被匿名人士爆出和陌生女子欢爱的视频。视频里女子脸部被做了特殊处理,看不到五官,但是季明瑞的脸却是清清楚楚。虽然视频只有短短几分钟,但足够人们认出,不管是身材还是发型,甚至是整体气质,那个视频里的女人都不是吴羡。
因为那时候吴羡已经生病入院,定时接受化疗。而视频里的位置明显不是陵山的任何一个地方,也就是说,在吴羡病重期间,作为她的丈夫,季明瑞带着别的女人出去游玩还录下了这段视频。
一夕之间人设崩塌,这对于生意上岌岌可危的季明瑞来说,差不多是致命的。
可这不是全部的新闻,这只是今天新闻的开端,或者说,只是一根导火索。陈当好的手停在一条链接上,不是什么大网站的链接,小道消息而已,早在今早就已经发出。
——季明瑞自杀。
她忽然记起他们见面的时候,季明瑞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对她笑,眼睛里泪光闪闪,说,太累啦。
你若是问陈当好,这世界上她最恨的男人是谁,那她肯定毫不犹豫说一句“季明瑞”。可是终究分开太久,时间把回忆都美化,他到底是拥有她最好青春的那个人。低下头,陈当好看见梁津舸残缺的右手,她心底一动,想起早上梁津舸接到的那个电话,想起他当时惊讶的语气。质问的话没有经过大脑,她凝视他,问:“你早就知道季明瑞死了?”
“我没想到。”
“视频是你放出去的?”
梁津舸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时隔五年,那段视频还是发挥了它应有的效果。陈当好想起自己录下视频的时候,恨不能让季明瑞万劫不复。可是她见不得他衰微,见不得昔日那样神气的人就这么倒下去,他好歹算是她的仇人,他没有了,她的一部分情感就也跟着一起死了。
“……你明明已经赢了,你抢了他名誉校长的位置,他做过的事你也都做了而且比他做得好,怎么就一定要把那段视频放出去呢?要这样绝?他已经山穷水尽了。”陈当好看着他,梁津舸的眼神真的很平静,要知道他从前是偷情之后半秒钟都不敢多待的性子。
原来在看不见地方,已经改变这么多。
“季明瑞把我手指砍了要我滚出陵山的时候,也是觉得我已经山穷水尽。”梁津舸抬手,残缺的部分现在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他平静地举着自己的右手,坦诚自己的残缺,也陈述自己的仇恨:“但是我可以回来,我不知道今后他会不会回来。他是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的人,我不能给他翻盘的机会。你难道就不恨他了?不恨他当年那样耽误你的青春?当好,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不会把这件事做的这么绝。”
“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你只是不专心,当初喜欢我的时候不专心,现在恨季明瑞的时候还是不专心。你总是在得不到的东西上叹息挣扎,却从来不睁开眼睛看看你有什么。”
陈当好不作声,梁津舸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底悲凉:“当初因为季明瑞那样对你,你说恨他,我也跟着你恨他;现在季明瑞断了我一根手指,我说恨他,你却说我把事情做的绝。”
“我从没算计过让他死。”
“我也没有,怪他自己承受不住。”梁津舸靠近了握住她的肩膀,让她跟自己四目相对:“当好,你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被他说服了,眼下自己真的成为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是啊,曾经录视频的是她,要复仇的是她,想偷情的是她,先勾引的也是她。她一直是病态的,而梁津舸才最专一,从头至尾,他跨了五年时间也要把最初的话做到。现在季明瑞去世了,他完全取代了季明瑞的地位,他会成为下一个季明瑞。
那她呢,她要成为谁,她是否还是她自己。
“我想回陵山了。”陈当好从床边站起来,梁津舸也跟着她一起起身,在她要往门口走的时候拉住她手腕:“我给你请的是一周的假,你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我去看季明瑞最后一眼。”
“你是他的什么,你去看他最后一眼?”
她不知道,却觉得这时候的梁津舸好刻薄,心里的想法乱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分明并不爱季明瑞。想甩开他的手,无奈他抓的太紧,陈当好挣脱几下没挣开,回头看他:“如果我一定要回去,你是不是就会把没处理过的视频发出去给大家看?”
现在季明瑞的死是新闻爆点,等到这个爆点过去,人们就会开始探究视频里的女人究竟是谁,这么一路挖下去,难保不会挖到陈当好头上。为了以防万一,梁津舸没留视频副本,也就是说,原版已经彻底删除不会再有了。可是这一刻陈当好眼睛里的防备让他心寒,他不想说气话,她无非就是想回陵山而已,他们现在也确实没了旅行的心情。
“我订票,今天已经是晚上了,明早走行不行?”
他退了一步,陈当好也就不再挣扎,回到床上躺下,她连外衣都没脱,就这么背对着他。那一刻她觉得这个地方的风景似乎也没那么好,海风咸,海水吵闹,她其实并不能睡得安稳。这一夜她都没合眼,直到凌晨时分才挨不住睡了一小会儿,这短短一段时间睡得也不好,朦胧中感觉到梁津舸似乎是伸手过来要抱她,她迷糊中想拒绝,也不知道手打到哪里,身后的男人闷哼一声,还是把被子拉上来盖过了她的肩膀。
这么断断续续睡着,天亮起来的时候陈当好就坐起了身。季明瑞的死不是小事,陵山多年都像一潭死水,这会儿倒是让人们逮到了话题,各种小道新闻传的不亦乐乎。短短一天的时间,连葬礼的时间地点都定下来。
季明瑞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后事都落到手下这里,手下不可能不为了这件事捞一笔,所以早早便放出消息。坐在返程的飞机上,陈当好忽然觉得这世间真的很无情,她这般狼心狗肺的人,倒在此时有了些莫名的情意。
梁津舸坐在她身边,伸手过来拉她的手,被她轻轻躲开。他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的晃了晃,她依旧不理睬,他便把手收回来,戴好手套。
那之后的时间,他们之间不说一句话。尽管梁津舸不能理解,她在气什么。
季明瑞葬礼的那天,陈当好只身一人前往。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买了一束花,这束花被她抱在怀里一直到下了车。前来参加葬礼的也并不都是亲友,最多的是媒体,她为了避嫌还是戴了墨镜稍作掩饰,把花送过去,她站在人群里,参与遗体告别仪式。
在这个地方,她先后送走了吴羡和季明瑞,这对夫妻大概都没有想到,短短几年时间而已,就又要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来之前,陈当好觉得自己或许会哭,这样的场合,即便没有心思,气氛也足够感染人。可是真的站在人群里,看着不远处季明瑞的遗像,她忽然觉得心里白茫茫一片。没有感伤,没有遗憾,没有一丁点故友该有的情怀,她像是一个闯进外人葬礼的陌生人,周围哽咽声不断,而她的灵魂却置身事外无法融入。
她不记得季明瑞对她的好,不记得他说过的所有绵绵情话。她脑海里太干净,曾经在风华别墅里的一切都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这才明白,自己早就不再恨季明瑞,而那么点微薄的,不足以道出的感情,也随着恨意一起消失了。
远处有车辆停下的声音,陈当好随着人群一起回头,看到姗姗来迟的梁津舸。梁津舸曾经做过季明瑞的保镖,这件事只要人们稍加关注就可以知道,而季明瑞的生意是被梁津舸一手搞垮的,却没多少人知道。于是他的到来成了有情有义,成了顾念曾经感情,他穿着黑色风衣站在人群里,都显得比别人高尚许多。
心里那种悲悯又回来了,陈当好转了身,不再顺着人群去看梁津舸。她一直以为自己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是为季明瑞难过,现在却明白,她只不过是为梁津舸感到失望。季明瑞生死其实早就与她无关,这件事幕后操作的人换成谁,她的心里都不会有一丝波澜。
可偏偏就是梁津舸,是因为她才变作今天这样的梁津舸。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她算计他偷偷跑走,被他找到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鞋扔在她面前给她穿。
梁津舸曾经是陈当好心里的宝藏,是这个世界上让她觉得最温柔傻气的男孩子。
再回头,陈当好看到梁津舸面色凝重站在人群之中,惊觉五年间他似乎连五官都有了变化。他从前眉眼温和,而现在眉毛时常皱在一起,渐渐沾染戾气。所以她会莫名惧怕他,因为他根本就真的变了。
低下头,陈当好听见人群哭声,这些哭声里不乏真心,但她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知道,梁津舸真的如愿以偿,铲除季明瑞以后,成为了新的陵山首富。
可他就真的再也不是梁子了。
回去的路上,陈当好没有坐车,从葬礼的地方出来,就这么自己沿着马路走了很久。直到梁津舸的车从后面开过来,他示意她上车,这一次她很听话,车门打开,她便乖顺的坐到后座来。
司机自后视镜看了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陈小姐的真人,这么看起来跟电视上不太一样,瘦很多,真人更好看一些。大概摆脱了新闻里的严肃刻板,陈当好身上的女人味才是最吸引人的。察觉到司机目光,梁津舸朝他看过去,司机识趣的管好自己眼神,专心开车。
想想从前,梁津舸也是在司机的位置上,看着车后座的季明瑞与陈当好。而更多时候,他们就在季明瑞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想到这,梁津舸朝陈当好看了一眼,她脸朝着窗外,根本不知道车里两个男人先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在心里酝酿着逃走,甚至可以不要工作不要一切,就只是想逃走。
“我想回家一趟。”陈当好轻声开口,用了柔和语气,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梁津舸一般不会拒绝。
“那就先送你回家,然后再送你去电视台。”梁津舸伸手握住她的手。
车当好没挣脱,回过头来看他,接着道:“我说回我自己家,不是风华别墅。”
梁津舸面色不变,声音相比刚刚倒是冷淡下来:“回那干嘛?”
“有点东西在家里,我想拿一下。你就先送我回去吧,我自己去电视台,反正也近。”
“什么东西,自己能拿吗?我跟你一起去。”梁津舸心里是不悦的,但是碍着今天是季明瑞葬礼日子,也不想惹她不开心,所以语气温和。陈当好点点头,他的手便握的紧一些。
陈当好住的地方就在电视台对面的小区,是她租的房子,因为梁津舸回来的仓促,她好多东西还留在这里没带走。站在楼下,司机下车打开车门,询问梁津舸自己要不要一起上去。
梁津舸看了陈当好一眼,摇摇头,示意司机就在楼下等。
那一眼恰巧被陈当好看见,她微愣一下,马上明白梁津舸这是怕她与他的司机接触,当初他们也是这样便搞在了一起。心里那层悲哀还没到眼底,梁津舸已经走进楼道的阴影里去。
她跟上去,很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就这么一起被杂糅在阴影里。
第49章 临行辞别你(二)
房间很小,有一间小厨房,里面收拾的倒是井井有条。梁津舸曾经以为,要是陈当好自己出去住,肯定要活的一塌糊涂,毕竟她连换季了怎么增减衣物都不知道。但是在这个小屋子里,他环顾四周,布置温馨,冰箱上的便利贴都显得可爱。
看得出来,陈当好是真的在认真经营自己的生活,没有季明瑞也没有他,她自己就可以生活的很好。梁津舸想进到房间里去看看,被陈当好拦了一下,把自己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塞给他:“你拿这个。”
他于是想,她回来原来是为了拿电脑,自己倒是虚惊一场。
陈当好回屋子里又拿了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包里,再出来的时候低头摆弄手机。梁津舸拎着电脑,瞥一眼她,那边电话已经接通。听说话语气,他知道陈当好这是打给房东,表示自己不再住这个地方,他又在心里悄悄衡量,她大概是做好了搬进风华别墅的准备,心里的石头落下来,在陈当好放下电话的同时,梁津舸上前揽住她的腰:“可以走了?”
“嗯,走吧。”陈当好点头,回头再次看了看自己的出租屋,恋恋不舍。梁津舸拍拍她的头,带着安抚的语气:“好了,走吧。”
这场葬礼像是一个神奇的分界点,将那个喜怒不定的陈当好带走,留下了一个温和且理性的她。白日里他们各自上班,晚上下班之后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一场电影,秋天走到尾声,陵山天气越发凉爽。
天气凉爽的时候他们在房间里还是开着空调,然后盖厚厚的棉被,陈当好很喜欢这种感觉,梁津舸便纵容她。最近的某个晚上陈当好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往门外跑,她跟在后面,一直跟着她跑到游乐园那里。
傍晚的游乐园像是一幅油画,小女孩穿着红色背带裙,转过身来朝陈当好笑,俨然就是小时候的她自己。梦里她说了什么陈当好不记得,但她知道她大概意思就是想要去玩旋转木马。旋转木马是小女孩的梦想,也是陈当好的梦想,只可惜她小时候没有这个条件,现在长大了,再玩总觉得哪里滑稽。
转眼间,红色背带裤的小当好已经坐在了旋转木马上,她跟陈当好挥手,这一次陈当好清晰听到她跟自己说再见。旋转木马转起来,灯也亮着,人也笑着,很好看。她不知怎么的在梦里险些热泪盈眶,伸手去抹眼睛,再抬头的时候,忽然不见了小当好的身影。
她是跟自己说过再见的,再见便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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