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却不料那躺在棺材里的,根本不是司寇珉,而是一个替死鬼小太监。这小太监本就得了治不好的病,照规矩要在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便扔到宫外乱葬岗去。司寇琮找到他,许诺给他厚葬,叫他代替了司寇珉饮下那晚□□。他是拿准了心虚的太医们没那个胆量去给病人验身的,事实也的确如此。而此时,真正的司寇珉已经被人抬上担架,进了一条密道,被送出了宫,侥幸逃过了一命。然可惜的是,他的病到底在宫内耽搁许久,即使后日司寇琮找来江湖名医宋医师为他治疗,也还是落下了病根。他的面上有疤,左眼不太好使,腿也坏了,再也不能站起。
好在在万皇后眼里,司寇珉不过一介蝼蚁,听人说死了便是死了,她没再追究。不久后,武帝驾崩,司寇琮即位,从此成为了万太后的傀儡。
直到他两回执剑逼宫——第一回 不仅失败了,还被万太后痛斥了一番;但第二次他成功了,夺回了皇位。再之后,他将万太后逼得出逃,最终在南疆一败涂地。
司寇琮,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皇帝。
“陛下……陛下,外头又打雷了……”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一道雷光劈过了皇城,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司寇琮被惊得微睁开眼,却感觉到怀中温暖,将他寒凉噩梦驱散出了神思。
司寇琮缓缓睁眼,眼前没有暴戾的武帝,没有冷笑的万太后,也没有濒死的弟弟。只有一个美人儿搂在他肩头,在睡梦中皱眉嘤咛:“又打雷了……陛下抱抱臣妾吧。”
司寇琮呆了一下,伸手拥住了怀中人。她身躯暖得不太真实,眼角几丝细纹却将他拉回了现实。
司寇琮记起来了,现在已是他登基后第二十年,他的皇后自然也已不再年轻了。岁月催人老,又带给他们多少不堪回忆,可到底还是放过了他们,成全了他二人一生的平安相守。
第72章 番外(三)大话之诺
“那么就这样, 你出宫后替朕跑一趟吧。”
昭帝头疼地捂住额头, 对着钟离苦笑。钟离也笑了:“是。”
外头天气正好。正是四月柳絮飞舞的时节,跟在身边的侍卫忍不住打起了连环喷嚏。钟离从怀中掏出个小药瓶来递给侍卫,叫他闻了几下,方止住了喷嚏。
“多谢王爷。宋医师这医书可是越发精妙了,连这个也能治。不知这天底下还有什么病是他不能治的?”
侍卫感叹道。钟离瞥了眼自己盖着毯子的膝盖,只笑不言。
上了马车, 他吩咐道:“往天工阁去。”
马车夫答应着, 驱使马儿向那处京城里除去皇城、紫云阁外第三尊贵的地儿跑去。
天工阁顾名思义, 是做各种机关的,与钟离手下专管情报的紫云阁来往密切, 一般并不需要钟离亲自前去。只是今天比较特殊——昭帝的孩子们司寇鼎、司寇瑶、司寇玥不知听哪个老太监说起了天工阁,一定吵着要里头的玩具来玩。
昭帝被三个孩子闹得头疼, 无奈, 只得叫钟离去一趟,从一堆并不适宜小孩子玩耍的机关物件里头, 挑出几件勉强能当做玩具的。
这可是个大任务。那些机关多半凶险, 钟离不能放心旁人去挑, 自然得亲自跑一趟了。
从天工阁出来, 他吩咐手下将几个锦盒直接送去皇宫, 自己则乘着马车,挑着帘子, 慢悠悠在街上走走逛逛, 想着要不要给阿瑶和阿玥再买女孩儿家喜欢的小泥人儿、小竹篮之类的送去。对长在深宫的两姐妹来说, 这些可是又稀罕又新奇的小玩意儿呢,想必她们一定喜欢。
街道上熙熙攘攘满是摊贩。钟离逛了许久,足挑了几大包裹的小玩意儿,只得又叫了一辆马车来放。正要打道回府,忽听街头一阵喧闹,有人大喊道:“小兔崽子站住!敢抢你二大爷的钱,你不要命啦!”
钟离皱眉挑帘去看:“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天子脚下抢钱?”
却见外头一阵鸡飞狗跳,一个小小的身影蹿过人群,连着带翻了几个小摊,惹得怨声载道。后头跟了个光着肚皮的、醉醺醺的大汉,跑路不稳追不上那小身影,他就捡起地上散落的菜叶鸡蛋一通乱砸乱骂。
侍卫在外勒马道:“王爷,这是街头无赖闹事呢,自有差役来管,咱们走吧。”
钟离正欲放下帘子,却偏巧那抢钱的小身影从街边飞一般蹿了过去,其间还回头冲那醉汉做了个鬼脸。这个回头让钟离吃了一惊,袖中暗器忽出,瞬间将那小贼击倒在地。
小贼“唉呀”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脚踝站不起来了。原来钟离并没下杀手,只是将那暗器打了他脚踝一下。后头那醉汉就赶了上来骂骂咧咧,抬脚要踢人:“你个小兔崽子,跑啊!看你还往哪跑!爷今天就要把你两个鼻孔打出四个鼻孔来!看招!”
他肥硕大掌一把便提起了那小贼,顺着那破破烂烂几欲断裂的衣领将人悬在半空,挥手便打。钟离将第二枚暗器飞出,击中他手腕的同时,那被拎在空中的小贼也出了手,“啊呀”一声狠狠给了他眼窝一拳头。醉汉晃晃身子,歪七扭八倒在地上撒泼喊起痛来。
钟离失笑:“力气还挺大。”
他将轮椅转出了车轿,向着那小贼过去了。侍卫紧张道:“王爷,可是要斩了他?”说着便拔出剑来。
钟离摆手,上前问那小贼:“你为什么要抢他的钱?”
小贼跳着脚腕龇牙咧嘴地抬头,一双眸子清亮又倔强:“那是我的钱,被他打赌骗走了!那是我弟弟的治病钱!”
钟离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幼时的昭帝与自己。
“你弟弟得了什么病?”
小贼摇头:“不知道,这街上的游医都不会看。我好不容易攒了三个月的钱,想去大医馆请人看的……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小贼刚委屈下去的声音忽然又高了起来,警惕地将抢回的钱袋掩在身后:“你是谁?看你穿得这么好,你是有钱人吧?你套我的话有什么目的?”
钟离哑然:“你警惕心还挺重。别怕,本王……我不缺你那点钱,只是好奇问问罢了。”
小贼大怒:“你拿我取笑!你这个戴面具的怪人!”
侍卫也大怒:“你再说一遍试试!”
钟离笑道:“罢了罢了,走了。”
他不理会身后小贼的愤怒抗议,径直走了。车轿轮轮走了老远,还听见那小贼在冲着他骂。
“你去查明那小贼住哪,回头我让宋医师上门一趟。”
钟离等听不见了那小贼声音,才如此吩咐侍卫道。侍卫大惊:“什么?王爷,他羞辱皇亲国戚,按律法可当街斩首的!您为何还要好心助他?”
钟离闭目,轻声说道:“一个小女孩儿,本不该活得这么艰难。”
侍卫大惊。可细想了想,这是王爷头一回对女人上心——虽然那个脏兮兮的小贼没有哪一点像个女人的样子,不过他再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去查。不多时,便将那女孩儿和弟弟居住的大杂院给扒了出来。
钟离将地址拿给宋医师,叫他去一趟给人看病。宋医师笑哈哈道:“哟呵我的好王爷,您可终于来了朵烂桃花……对不起,我现在就去。”
宋医师拔掉倏地插在他脑门旁入了墙身的暗器,对在面具后微笑的钟离尬笑了一下,正要出去,又被叫住了:“等一下。”
宋医师转身,接住了钟离扔来的一包碎银子:“这个拿给她。”
宋医师笑笑,没再调侃他。
钟离在高高的楼阁之上,望见宋医师远去的背影,内心却对他的调侃无动于衷。
什么烂桃花,不过是见他姐弟情深,便想起当年的他兄弟二人罢了。
谁知到了傍晚,宋医师回来,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很遗憾,我去到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咽气了。倘若我能再早去半个时辰,他就还有救。”
钟离沉默了一下,说道:“罢了,天命所致。”
宋医师方才见那女孩儿哭得凄惨,心中不忍,便将那包碎银子给了她,叫她好好将弟弟给葬了。可她因哭得太厉害,连句谢谢都说不出来。此时又见钟离不过一句带过,便也不再多说此事。
次日,钟离在高阁之上,处理完了紫云阁事务,有些倦累了,便到窗边眺望。却看见紫云道的尽头,有侍卫把守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衣衫褴褛的身影,正朝着他这边张望。
钟离心中一动,这正是昨日那个小女贼。
不过,他并没有做过多理会。他想这孩子多半是来道谢的,但既然她的弟弟没有保住,自然也没什么好谢的。
钟离关上了窗子。
而紫云道的那一头,站在四月飞花里的小女娃,捧着手中没用完的碎银子,满眼失望地望着那紧闭的窗子。
此后每一日,无论何时钟离走到窗边,都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破烂身影。他纳闷地想,给了她那么多银子,为什么不去买身好衣裳穿呢?
再后来,他便是有意无意地到窗边去。再后来,便是习惯性地到窗边去了。可每一次看见过那女孩身影后,他便会关上窗子,将她的身影从脑中驱逐出去。
钟离觉得,他与女孩间毫无意义的交集,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日,他吩咐了侍卫,将那女孩赶得远一些。她若不走,就吓唬她,私闯亲王住宅可是要杀头的。
领了命令的人即刻下去传话了。钟离最后一次望向那娇小的身影,似乎她也在抬头看着他——虽然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连对方的身影都快看不清楚。
不多时,钟离瞥见那女孩的身影慢慢背身走远了。他内心依旧毫无波澜,转头进了宫去向昭帝汇报政务。正逢孩子们也在,很开心地缠着他一起玩弄天工阁的玩具。直到用过晚膳,钟离才出了宫。
和热闹温馨的皇宫不同,钟离的紫云阁一向清冷极了,连夜间的高阁灯火都宛若星辰般难以接近。他收起对着皇兄一家人才有的真心的笑,倚在车轿内闭目休息,感受到紫云阁周围的气息是那样清冷,几乎令人难以忍耐。
却觉到车轿突然停下,前头车夫呵斥道:“什么人!敢在此挡了王爷的路!”
钟离霍然睁眼喝道:“不许动手。”
侍卫们散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中钻出来,扑到车轿帘子旁,一双小手吃力地捧起一个钱袋:“王爷,这是没用完的银子,我来还你。那时……我用掉了一点点,都已经做工攒够了,也放在里头。虽然都是铜板,还请王爷不要嫌弃。”
钟离隔着帘子听她说话。那细声细气、带着哀求的声音,与当日在街上的倔强粗犷截然不同了:“还请王爷不要嫌弃。还有,谢谢王爷,我知道宋医师是你派去的。”
钟离嘴角忍不住勾出个笑来:“你怎知道是我?”
女孩儿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生怕被责怪了似的:“我……那时悄悄跟踪了宋医师,见他进了这里,又跟人打听来的,原来是王爷的紫云阁。那日多有冒犯,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在这儿看了我这么多日,就是为了还银子?”
“是。”
“为什么不拿去自己花了?”
“不是我挣来的钱,我不要。”
钟离笑了,不知怎的,他又问出了口:“那你可愿意来紫云阁做事?这银子就算是你一年的报酬了。”
女孩儿陡然抬头,愕然。钟离掀开了轿帘,那张玉面映着月光,显露出极勾人的颜色来:“来不来?”
女孩儿呆了半晌,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钟离放下了帘子,吩咐车夫道:“走吧。你既不愿意,就算了。”
马车骨碌碌走了些路出去,钟离听见后头有轻快的脚步声跟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我愿意!我愿意为王爷做事!我想跟着宋医师学习医术,将来治好王爷的腿!”
钟离听见外头侍卫倒吸一口冷气训斥她道:“这丫头片子,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是啊,好大胆的丫头片子,连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大话都敢说,这可是连宋医师都做不到的事情。钟离抚着腿上的薄毯,漂亮的眼睛在玉面后,笑成了泪光涟涟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