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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

    有户人家盖新房,想请父亲去。于是父亲便从外地回来了。
    小门小户,给不了多少钱,他是为陪妻女。
    他大清早起来,在那人家里吃中晚餐——这是当地规矩,天黑开不了工,就回来。偶尔爷爷也去帮忙。父亲干这行,算是子承父业。那天真是好巧不巧,爷爷也去了工地。
    父亲没打伞,戴着斗笠,穿着黑色胶质长筒靴出门。
    早上下了暴雨,地上一片泥泞。过了中午,淅淅沥沥地又飘起了雨。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停,母亲担心父亲回家要淋雨,就让刘珂去给父亲送伞。
    张莱见刘珂要出门,喊她:“你去哪儿啊?”
    刘珂撑开伞,回头,“下雨了,去工地给我爸送伞。”
    “我跟你一起。”张莱屁颠屁颠地跑到她伞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妈说,今天下过雨,过两天林子里就会冒很多蘑菇,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采吗?”
    “我不会认,摘到有毒的怎么办?”
    “颜色鲜艳的就别摘啊。”
    刘珂:“哦……”
    张莱欢快地哼着曲儿,每到下雨她就开心。她说她喜欢看雨溅在屋前的泥坑里。刘珂却不喜欢,每次刮鞋上的泥要费好大一番功夫,而且路也难走。
    她问刘珂:“你作业写完吗?”
    “没有,抄你的就好了。”
    “我也没写。”
    “啊……那怎么办?你加油写啊。”
    “到了。”
    她已经看到父亲的身影了。
    一众戴着暗棕色斗笠的工人中,父亲是最显眼的。
    父亲听到她叫他,回过头来:“你怎么来了?还跟张莱一起。”
    “我妈叫我送伞来。”
    “好,那你快回去吧。”父亲脱了沾了泥的麻纺手套,接过伞,立在一边。
    那栋房子的地基打了几个月,打好后,后面就容易了。现在房子已初见雏形。那年月,很少见超过三层的家宅。
    刘珂更期待的是,过年时,新宅主人在屋顶撒糖。
    另一边的地上,堆满了红砖和盖了塑料布防雨的水泥。
    爷爷没干活,在一边抽着烟看他们忙活。猩红的火光一闪一灭。那种烟,是他自己用白色、粗糙的烟纸包了烟丝卷成的。
    不知怎的,刘珂有些怕他。可能因为他老是不苟言笑,板着张脸。小孩天性里,不爱亲近这样的老人家。
    她喊了爷爷一声,对父亲说:“爸,现在下雨你们还干活吗?”
    “肯定的,里面淋不到雨。你们快回去吧,这里危险得很,砸着了就不得了。”
    一语成谶。
    “不得了”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候,某件事干熟了,就容易盲目自信。父亲就是这样的。
    施工重地,旁人都晓得小心,何况他置身于此?
    “叔叔,我和刘珂到那边玩一会儿,待会再回去,可以吗?”张莱巴巴地望着父亲。
    “下着雨,有什么好玩的?”父亲实在被两个孩子瞧得没法了,无奈妥协,“你们注意安全,别搞脏一身衣服了。”
    “好嘞,我们不在外面玩,去同学家里。”
    张莱拉着刘珂的衣袖,说:“我们先玩会儿,再来找你爸爸。”
    “好。”
    不知过了多久,天依旧是阴沉沉的。
    雨已经停了,工人也都走光了。
    刘珂有点害怕,担心时间晚了,两人搭伴摸黑走小路,平时就怕,何况地湿,摔了跤难免不摔伤。
    东张西望了番,找不见父亲,她便愈发地慌了。
    张莱安慰她:“之前都说了,他肯定不会一个人走的。我们去楼上找找。”
    空旷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碎砖、工具,一团一团的黑围在身边。
    张莱胆大,走在前头,她一声声地喊着:“叔叔,叔叔?”房子里传着回声,不见人应。
    走到尽头,是一道楼梯。楼顶上投下微弱的光。因施工未完成,楼梯连扶手也没有。
    两人手牵着往上走。
    又唤了两声,总算有人应了。
    声音传自楼顶:“刘珂?张莱?我和你爷爷在楼顶,别上来了,在下头待着吧。”
    张莱说:“我们上去看看,上头视野好。”
    不到十岁的年纪,大概都对未知充满好奇,并乐意探索。
    屋顶是一片空地,堆满了杂物,尽数用油纸布盖着。
    父亲和爷爷在外沿,很危险的位置。父亲蹲着,爷爷站着。
    事故发生,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很难反应得过来。
    本来他们正说着话,听见俩孩子的声音,父亲想站起来训斥她们:“你们俩怎么上来了,不是叫……”
    与此同时,手欠的张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想扯开一张油纸布。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布上压着的砖块一起滑落。
    父亲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殊不知背后就是房顶的边缘。
    他也忘记了,他身边就是自己的父亲,她的爷爷。
    ……
    后来的事,刘珂因太过害怕,就记不太清了。
    附近的人全部跑了过来,有的打电话叫人,有的帮忙清理掉他们身上的砂砾。有的人,只是在说闲话,感叹着,一下子两个人就没了……
    她们都仿佛丢了神,失了魂。
    母亲抱着刘珂,默默地流着眼泪。
    有人一探,发现父亲还有呼吸,便大声嚷道:“哎,老刘还活着,大家快来搭把手,把人送去医院!”
    县里才有医院,镇里只有诊所。热心的邻里找来一辆卡车,连夜送去县城。
    而爷爷,只能准备葬礼了。
    有关于那夜的记忆,充斥着叫喊、混乱、狼藉,还有染了鲜血的沙堆。
    刘珂嘴唇抖着,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摆,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当晚,她就发了高烧,和父亲在同一所医院。
    母亲抱着她,看着她脸色苍白,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伞,怎么掰也掰不开,愈发痛彻心扉。
    再后来的事,都是听说的了。
    医生说要动手术,截肢。母亲一愣,忽地脱了力,软塌在地上。邻里同情地扶她起来,安慰着。
    母亲又连夜回到家中,取了全部现金,动手术远远不够,于是挨家挨户地借钱。有善心的,得知她家发生的悲剧,给了一些钱,说不必还。平日里,母亲待他们也不差,蔬菜、鸡鸭鱼猪牛羊肉的,送起来不手软,出了事,好歹有些人可伸出援手。
    母亲一夜未睡,总算筹够了钱。
    刘珂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是一个很熟的阿姨守着她。
    她撑着下巴打着瞌睡,刘珂一有点动静,她就醒来了,忙摸了摸她额头,说:“烧退了,担心死你妈妈了……”她说着,忽然噤了声,转而露出怜悯的神情。
    她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其他病床。
    她清楚而痛苦地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经遭受了难以复原的创伤。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灭顶之灾。
    灭顶啊。他们将要如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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