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这个周华就是六年前给阿鱼祖父定罪的人。谢怀璟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不是死了吗?”傅延之道:“这其中也有些曲折……如今周华借住在定远侯府,殿下不妨宣他过来,亲自审问。”
第70章 酸汤肥牛粉丝 ...
当年阿鱼祖父定罪之后, 吏部尚书周华便失踪了。
周家也曾派人搜寻, 京中城外都找遍了,周华却全无踪影。
后来不知哪儿传来消息, 说周华失足跌进了护城河——那会儿才是孟春, 乍暖还寒,河水冰凉刺骨, 周华这么多日不见踪影, 八成是已经折在河里了。
周家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沿着河岸找了月余,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想来周华不是被水流冲到了别处,便是被河鱼分而食之了。
周府便给周华立了一个衣冠冢。
谁也没想到周华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
傅延之是晚辈, 周华是老臣, 是以傅延之并不认识周华, 能和他碰上,也实属巧合。
傅延之外出游历大半年, 回京途中在一处茶棚稍事休息。邻桌几人说起这附近有个佃农被诬陷偷了地主家的钱财,地主要将他打死, 佃农只好告到官府,最终沉冤得雪。
傅延之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一个茶客道:“这算是他命好,若命不好, 地主和官府勾结了, 他也只好认了。”
众人纷纷点头。
那茶客便有些得意忘形,显摆般地说道:“上一任江宁织造不就是这么回事?皇上说他有罪,他即便无罪也成了有罪。”
这地方僻远, 茶棚中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只知道江宁织造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皇上更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旁的也不曾深想。
傅延之却留了心,假意和那茶客攀谈、结交,几日后,终于将这桩案子的始末套问了出来。
当年沈家确实蒙冤了,诬陷沈大人、陷沈府上下于死地的人,便是徐贵妃和她的父兄。
傅延之通体发凉。他想过沈家兴许是被冤枉的,但他没想到,这并不是被误判,而是有人故意构陷。
傅延之谎称自己是商人,打算进京行商,盛邀那茶客和自己一同北上。
那茶客却说什么也不肯入京。傅延之几番追问,茶客才招了:“我就是当年给沈大人定罪的吏部尚书……收了徐家的银子,才做了这等混账事……当年事成之后,徐家父子俩把我敲晕扔进了护城河,我被岸边的渔民救了,才侥幸活了下来。我若回京,徐家肯定不会放过我。再说了,我诬陷朝廷命官,也是一项重罪。我不回京,不回京……”
——这人久居僻壤,竟不知道徐贵妃已经薨逝,徐自茂也被流放了。
傅延之听清其中缘故,把周华撕碎的心都有。阿鱼稚年家破人亡,徐家固然可恨,但周华也是出力的帮凶。
若沈家平安无事,阿鱼就可以喜乐顺遂地长大,如今也该……嫁给他了。
傅延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亮明身份,道:“周大人现在跟我回去,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若大人执意不肯进京,我也只好奏明太子殿下,请殿下派兵捉拿大人了。”
周华万没有想到,这几日同他称兄道弟的傅延之并不是所谓的商人,而是东宫的属臣。
他思来想去,还是随傅延之回京了。
适才太子传召,周华便被押来了太子府。
***
阿鱼的高热退了,身子都轻快了不少。厨房送来的仍是清淡温补的吃食,阿鱼用膳的兴致比昨日多得多,每样菜都尝了一些。听说谢怀璟和傅延之还在议事,连午膳都不曾用,阿鱼便亲自装了几样点心,让丫头送到前院去。
用过午膳,阿鱼吃了几个金桔,倚在美人榻上看了半个下午的杂书。
其实书看不太进去。阿鱼还是想找个机会,把昨日入宫后的遭遇告诉谢怀璟,不为旁的,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但谢怀璟今日格外繁忙,连着几个时辰都在前院议事。
阿鱼心想——他才回京,肯定积了许多朝政要事不曾处置,多忙碌一些也是应当。
晚膳仍是一桌子清粥淡菜。阿鱼吃腻了,只想吃些开胃的,便去小厨房烫了牛肉片,调了酸汤,另煮了一碗粉丝,将那鲜嫩嫩的牛肉片和金灿灿酸汤依次倒在粉丝上,随后再爆炒一把青红椒,和着葱花一起铺在肥牛片上。阿鱼端着碗回屋,那酸辣的香味便恣意地飘了一路。
阿鱼坐下,先喝了几口汤,汤汁酸酸甜甜的,只有一丁点辣味,开胃可口,那隐隐约约的辣味也令周身暖洋洋的。随后吃了一筷子牛肉和粉丝,滑溜溜的粉丝虽细,却已浸满了酸汤的滋味;牛肉片的火候刚好,肥而不腻,软嫩不柴。
果然还是自己煮的东西最好吃!
这时,谢怀璟掀帘进来了,在门边立了许久,沉静地望着阿鱼。
阿鱼似有所觉,从碗里抬眼看向谢怀璟。两人视线对上,谢怀璟终于大步走到阿鱼面前,轻声道:“阿鱼,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阿鱼亦郑重道:“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她顿了顿,垂了眼眸,“还是你先说吧。”
谢怀璟绕过桌子,把阿鱼按进自己怀里,道:“你祖父……当年是被冤枉的,那罪名是徐妃伙同父兄栽赃给他的。你别难过,我一定为你做主。”
阿鱼仰脸望着谢怀璟,睁大眼睛,茫然问道:“什、什么?”
她知道祖父是蒙冤认罪的——这是天子告诉她的。她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又和徐贵妃扯上关系了。
谢怀璟尽力用平缓的语调说:“你可能不知道,徐妃其实是你娘亲的表妹,也就是你的表姨母。有一年父皇巡幸江宁,和侍卫走散了,途中遭逢匪徒,是你娘亲救了父皇一命。但父皇他……他以为是徐妃救了他,便把徐妃带进宫,恩宠有加。徐妃担心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就让人栽赃你的祖父,令你家满门抄斩,这个秘密便守住了。”
阿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甚至没有表情的变化,整个人如同定住了一般。
但眼眸深处,却显出不敢置信的哀戚来。
“父皇那时偏宠徐妃,她在当中作梗,父皇便没有仔细审问,轻易便下了抄斩的圣旨。如今再想翻案,便如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责父皇耽于美色、迫害良臣……父皇为保名誉颜面,恐怕不会还你家一个清白。”
阿鱼满心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凝成泪珠子簌簌地往下掉。昨日在宫中,天子还拿祖父的罪名胁迫她……可明明他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害她祖父含冤枉死的元凶!他怎么能摆出一副施舍的姿态,将沈家的清名当做诱饵,逼迫她屈从呢!
谢怀璟顺了顺阿鱼的背,“你别担心,我早就怀疑沈府蒙冤,三年前就命人仔细查证了,且已搜集了不少证据。傅卿还带来一个证人——也是罪人,是从前的吏部尚书,当年就是他给你祖父评了一个‘贪’字。”
谢怀璟说到这儿,眸色微微一冷。这个周华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但低头望向阿鱼时,他的眸光又立时有了温度,和声宽慰道:“总之我们人证物证俱全,翻案虽不容易,但也不至于难如登天,沈家是清白的,你也不是罪臣之后。”
阿鱼静默良久,带着哭腔道:“你既然三年前就开始查证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倘若她知道祖父并非罪臣,那天子以“追查此案”要挟她的时候,她便不至于那般惊惶无助了。
谢怀璟说:“先前多半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我想,你若明知祖父屈死,却苦于证据不足不能翻案,一定会难受得茶饭不思,我便不忍心告诉你。”
其实谢怀璟直到方才进门的时候,仍然不忍心将这一切告诉阿鱼。毕竟沈家遭遇的一切都是一场飞来横祸,沈家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阿鱼娘恐怕至死都不会想到,是嫁入深宫的表妹害了自己,而下旨的天子就是她随手搭救的人。
这样残酷的鲜血淋漓的真相,阿鱼怎么能承受啊!
阿鱼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祖父是读书人,却不迂腐,家里的姊妹都能像男儿一样,去族学念书识字……我小时候贪玩,逃学出来放风筝,祖父知道以后,不但没有罚我,还陪我一起放风筝,只是在风筝上写了大字,引我去追,放一次风筝就能认好几个字……”
谢怀璟抱着阿鱼,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听她絮絮说着往事。
阿鱼听见谢怀璟沉稳的心跳,忽然想到他三年前就开始追查沈家的冤案了。那时候他才入朝不久,根基不比现在稳固,却肯为沈家花费心力……定然是为了她了。
在她还不知道情为何物的年纪,他已为她付出了许多。
阿鱼心下百感交集。
谢怀璟见她哭劲儿过了,才温声道:“你方才说,你也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阿鱼张了张嘴,“我昨天入宫了。”
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谢怀璟也不催她,就那样懒洋洋地环着她,等她说下去。
阿鱼抿紧了唇,眼泪又毫无知觉地落了下来,“丽妃,就是我在司膳房结识的故人,她递了帖子给我,约我一同用膳。可我进宫之后,见到的却是陛下。”
谢怀璟环着阿鱼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天子是何意图,不用阿鱼说,他也能猜到。
“陛下说,祖父应是被冤枉的。”阿鱼颤声道,“陛下命我留在宫里侍驾……我若答应,陛下便追查此案,还沈家一个清白,我若不肯,祖父便是永远的罪臣。”
最后几句话,阿鱼是哭着说完的。
她记得天子还说,就算太子查出了沈家清白的证据,也得奏禀于他,由他亲自翻案才行。
阿鱼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消沉与绝望。
第71章 咸蛋黄焗南瓜 ...
谢怀璟终于明白, 为什么阿鱼从昨晚到现在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与以往相比寡言了许多。
天子那般胁迫她的时候,她心中该有多么悲凉无助啊。
阿鱼本以为说出来之后, 自己能好受些, 但想到沈家上下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再想到阖府清白的声名没那么容易挣回来, 她便觉得心里压了块石头, 沉甸甸的令她喘不上气。
于是阿鱼哭得更加伤心了。到了最后,已哭不出声音了,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却还在往下淌泪。
谢怀璟便不间断地用衣袖给阿鱼抹眼泪,耐心宽慰道:“好了, 没事了, 我护着你, 有我在,父皇不会对你如何的。”
其实谢怀璟明白, 天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如若阿鱼今时今日嫁给了旁人,他肯定也会不择手段地把阿鱼抢过来, 只是他会比天子更在意阿鱼的心情,手段不至于那般卑劣罢了。
而他与他的父皇,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同样拥有生杀予夺的权柄, 也同样习惯了利用皇权去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己推人, 谢怀璟觉得天子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收手。只不过会顾及皇族的颜面,不会折腾多大的阵势而已。
毕竟强纳儿媳,甚至亲姑母入宫的事, 本朝都有过先例。皇权本身便是凌驾于纲常伦理、礼仪法度的东西。世人才不会指责君主罔顾人伦,只会说那个被迫伴驾的女子是殃民媚主的祸水。
阿鱼哭累了,伏在谢怀璟怀里睡着了。谢怀璟揽紧了她。
这是他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心肝,他得藏好了,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行,更别说抢走了。
几年前扬州知府的长子垂涎阿鱼,他尚且可以忍受,如今再有人冒出来抢夺阿鱼,他却无法心平气和了。
大抵是因为他已经真切地拥有了阿鱼,那样的完满和遂意太让人沉醉了,一旦得到了,就再也舍不得失去了。
***
阿鱼一如既往地睡相不好。这几月来又习惯了一个人独睡,睡熟之后,便由仰卧换成侧睡,再换到另一边侧睡,把谢怀璟的被子都卷走了。
深冬腊月,虽然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熏笼,但没了被子的谢怀璟还是冻醒了。阿鱼把被子卷走了不算,还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谢怀璟怕吵醒她,就没有将被子抢回来,而是去床尾拿来一床新被子盖上。
许是听见了动静,阿鱼嘟囔了两声,谢怀璟凑近了去听,便听见阿鱼喃喃地重复着:“娘……”
那声音像是撒娇,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谢怀璟的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这两日发生的事,对阿鱼来说,都太沉重了。天子逼迫她的事暂且不论,单是沈家蒙冤至今这一件,便足够把她压垮了。
沈家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定然早在天子告诉她真相的那一刻起,便把恢复沈家的名誉视作自己的责任。但她也才堪堪碧玉年华,放在舍不得闺女早嫁的人家,还是个待字的姑娘。这样烂漫明媚的年岁,如何能背负起这么沉重而艰难的担子啊。
谢怀璟连人带被子,抱住了阿鱼。没关系,他会帮阿鱼想法子的。
他原本只想替沈家翻案——他已经和傅延之商量了对策,将所有过错都归咎在徐家和周华身上,天子偏信宠妃、迫害良臣的事就轻轻遮掩过去,如此朝臣便不会议论天子昏庸,这个旧案翻与不翻,天子都不会十分在意。
但现在谢怀璟不这么想了。他要把天子昏庸无道的一面原原本本地揭出来,让那些史官谏臣去议论劝谏。天子自顾不暇,就没工夫惦记他的阿鱼了。
***
翌日一早,禁中又派了两个御医来给阿鱼看诊,都被谢怀璟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