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节
就在刚才,皇帝亲自审过后才知道这群余孽躲藏于寺庙,但江南这边都信奉大乘佛教,和蒙古黄教完全无法相合。他们也曾经派出过一二往蒙古寻援,但到了山西地界就被五台山住持喇嘛擒获,后来再也不敢往北派人。那三十六年口供都是哪里来的?
三十六年京城的人都是哪来的?
他火速叫人去京城悄悄取三十六年的折子,等人走后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心惊不已、冷汗淋漓。
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有人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了一下,“万岁爷,想什么呢?”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想笑一下,蓁蓁却拿了帕子给他擦汗,“怎么了?是碳火太旺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没事,没事。”他拉下蓁蓁的手抱她坐在膝上说,“五台山的住持派了人来要在灵隐和藏地来的喇嘛还有灵隐的汉教和尚来一场经辩,五台山和藏地的喇嘛们已经到了,朕明日会去听一听,你也去吧,等殿前论完让五台山的喇嘛也给你讲讲?听说五台山派来的人虽然年轻但修为颇高是住持喇嘛的爱徒。”
蓁蓁也信佛,她自然是答应的。
……
翌日,皇帝坐在灵隐大雄宝殿后听一群和尚雄辩,说是灵隐与五台论经,但其实只是借了灵隐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让向着皇帝的五台山喇嘛与藏地桑结嘉措派来的人辩一辩。
这也是皇帝的意思。藏地喇嘛素来视五台山为旁系,蔑视了五台山的同时其实也代表藏地蔑视了大皇帝的威严。皇帝特意让他们都来灵隐,一辩一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二来也是要从这群喇嘛身上探一探藏地对朝廷的态度。
可惜五台山住持上了年纪吃不消长途跋涉,这才派了座下的几名弟子前来。
皇帝坐在后堂看不真切,五名五台山的喇嘛盘腿坐在左边,藏地的三名坐在右边。左边五人似乎以一年岁不大的喇嘛为首,此人穿着也不繁复,穿着最简单的黄教喇嘛红袍,其他的皇帝也看不清楚了。
皇帝喝了口茶,刚举起茶盏看见一只体型硕大的黄猫漫不经心地从他脚边走过,皇帝被着大黄团子唬了一跳,这大黄猫倒是全然不怕他这个天下至,甚是随意地尊昂起头“喵”了一声。皇帝看这猫似乎有些岁数了,尾巴粗得根棍子似的,不过步态轻盈全无老态龙钟之相。
都说佛寺里的猫有灵性,眼前这只就是一个,它走到皇帝跟前竟然就不动了,一对琥珀色的大眼睛同皇帝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皇帝一愣,大黄猫瞄了桌上的点心一眼,神奇地甩了甩尾巴。皇帝无奈拿了几案上的点心掰了一口给这只老猫,老猫顺从地吃了两口舔了舔他的手后安静地坐在他脚边似乎也等着听。
只听灵隐住持敲了几声木鱼,两边便开始讲论佛法。
桑结嘉措的人侃侃而谈,从格鲁派创派开始,以经、律、论三藏讲如何修法,最后的话更是意有所指:“灵鹫峰菩萨顶大和尚乃顺治十三年所敕建,而我法师转世传承百年,自有渊源。”
皇帝紧皱了眉头,菩萨顶是先帝下旨第一所在五台改信黄教的寺庙,五台山住持并没有转世一说,与藏地大为不同。
坐在左边的后面四位喇嘛窃窃私语,又都看着为首的那位等他开口。半晌后,一清脆的年轻声音用流利的藏语开始不徐不缓地说:“顺治九年,尔国师大喇嘛至京,蒙世祖皇帝册封,受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之称号,我住持则受册在顺治十三年,何来百年?”
他接着说:“我派宗旨,三藏未可偏废,三学必须全修。如大师言佛法自经、律、论三藏来,但证法自戒、定、慧三学中悟,我派上下得先师点悟,无废学之人,无自恃之心,以战战兢兢之态、勤勤恳恳之心,日夜修学,何仗名分?所谓大喇嘛,即是博学宽广之人,以怀教民之心,念佛乃求解脱,而非以势压人。”
桑结嘉措的人不安地挪动了片刻,只听年轻喇嘛接着说了黄教戒律之言,右边诸人更为不安。说完戒律后,他又轻轻用藏文念道:“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敢问这是严守戒律之人该说的话吗?”
“胡言!这绝非我门之人所说!”右边的人暴怒否认。
年轻喇嘛笑了笑,温和的声音下带着些微嘲讽:“知道是胡言小的才能安心,我寺之人听闻此诗真真日夜不安,我住持相信国师大喇嘛定会严惩此等胡言之徒,清我门规。”
皇帝在后堂也轻笑起来,这年轻喇嘛实在是厉害,佛法精道且熟悉旧事,藏文还说的纯熟,句句都杀在要害。
皇帝近来也听到了些传闻,说如今藏地那位年轻的国师大喇嘛留恋风花雪月,不守清规戒律,成日留恋拉萨的风月之地,这矫情的诗传说就是他写的。而格鲁派最忌不守清规,国师大喇嘛亲手写这种诗,真是败坏风气。
好一个小和尚啊,五台山的住持年老倒是一点不糊涂,给他派了个神人来战,半点不落下风。
两边你来我往就佛理辩满一个时辰后才散去,灵隐的住持刚敲完木鱼,一直坐听的老猫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摇着尾巴转身离开。
瞧着那坨大黄团子的背影皇帝心道:真是有灵性的猫。
因皇帝先前吩咐过带经辩完了让五台山的喇嘛去给蓁蓁讲经,灵隐的僧人领着五台山喇嘛先行离去。
这两波人马都是皇帝喊来的,皇帝自然地还得留下来装模作样地再“宽慰”下藏地喇嘛被五台山喇嘛“伤”到了的心。
……
灵隐寺的小和尚把五台山的喇嘛们领到一处安静的院落前,职守的太监打量了这群打扮怪异的和尚们问:“你们这都是干什么的?”
为首的喇嘛道:“贫僧是受大皇帝指派来为娘娘讲经的。”
小太监记得皇帝离去之前确实如此吩咐过就放了他们进去。这群喇嘛各个生得是人高马大,而院门窄小,他们进院子的时候把小太监都挤到边上去了。两拨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小太监愣了愣,接着使劲揉了揉眼睛。
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否则为什么他好像看见十四爷也在这群喇嘛里?
蓁蓁的病需要静养,这也是为什么皇帝驾临杭州特意住在这灵隐寺中的缘故。一进院子众人就感受到了同方才大殿上唇枪舌战全然不同的宁静,除了刚才门口的那个小太监之外也再未瞧见其他宫人走动。
人群里那位年轻喇嘛对其同伴说:“此处院子甚是幽静,几位方才经辩也累了,不妨在此稍歇,为贵人讲经之事我一人便能做了。”
年轻喇嘛比另外几位喇嘛岁数要小,但他是住持喇嘛晚年才收的弟子,在五台山辈分却高。其他四位虚长他三十多岁,但地位却不如他。
再加上四人都年近花甲,此番千里迢迢从五台山赶到这杭州,草草休息了一夜就参加了经辩,如今也都是疲惫不堪。
领头的喇嘛说:“如此便劳烦罗布桑多尔吉师傅了。”
年轻喇嘛点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屋前,他伸出手似乎不敢推开门,这时刚刚坐在皇帝脚边的老猫不知从哪儿又窜了出来,对着他喵了一声。
年轻喇嘛弯下腰轻轻问:“你还记得她吗?”
“喵!”老猫叫了一下接着拿爪子挠门。
屋里的人似乎听见猫叫有了动静,有一人高声问:“是谁在外面?”
年轻喇嘛这才强自镇定说:“小僧奉皇命请见贵人。”
“师傅请进。”
他踏进屋内,所有人都被隔在屏风后,他没法看见原貌,可光是声音就是那么熟悉。
屋内有一蒲团,他走到那里盘腿坐好,老猫则绕进了屏风里。
屏风后的人看见这只猫发问:“这是师傅的猫吗?”
年轻喇嘛点点头,他轻声说:“这猫是小僧在五台山菩萨顶遇见的,跟了小僧十五年了。”
屏风后另一个声音“啊”了一下,随后这个声音急促地问:“小师傅今年……今年几岁了?”
“虚龄二十。”
“二十……二十……”她颤抖着问,“小师傅一向可好?”
“还好,只是年少时做过一场梦,等梦醒的时候异常思念故人。”他说到此处已经双眼含泪,“不知思念之人的梦何时醒来。”
蓁蓁已经站起来,她从屏风后走出,一直走到年轻喇嘛的面前,她不可置信地蹲在他身前,捧着他的脸。
“你醒了?”
年轻喇嘛,不,是胤祚,他含泪说:“您好了吗?醒了吗?您看过我写给您的医书吗?刘太医给您了吗?”
蓁蓁不住地点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她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想他,如今她知道,他也在想她。
第222章
刘长卿跟在后面长舒了一口气, 想要退出去, “娘娘和小师父说会儿话吧,微臣这就去和皇上复命去。”
刘长卿在心里默默长叹:命苦啊, 这故事到底要怎么编啊。
“等等。”蓁蓁抱着胤祚叫住刘长卿,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长卿耸耸肩无奈说:“十四阿哥是微臣看着长大的, 您随便找个人问问,让他们看看这兄弟两有多像, 微臣没给您吓死已经算胆子大了。”
这刘长卿一如既往毒舌,“您好好聊聊吧,只是聊完还是让小师父赶紧走, 别吓到别人。”刘长卿说完退了出去让他们单独说话。
这一聚,万千思念都在其中。
……
皇帝和藏地的人聊完转身去等蓁蓁, 他一进院子就瞧见五台山的喇嘛们都在葡萄藤下面打坐。皇帝觉得奇怪便问:“师父们缘何都坐在此地?”
带头的那位老喇嘛说:“罗布桑多尔吉师父在屋里为贵人讲经,让我等在此等候。”
皇帝记得罗布桑多尔吉似乎就是住持喇嘛那位年轻弟子的本名。虽说这喇嘛是出家之人, 可就他一个青年男子进屋里给蓁蓁单独讲经, 皇帝心里总觉得膈应。他眉峰紧皱,心想这年轻人也太不懂规矩。
皇帝带着一肚子的不快边走还边想,真是于理不合,也不知道住持喇嘛怎么挑人的, 如此没有眼色!
他一转弯要靠近院落的时候,听见一声熟悉的猫叫,他低头看了一眼, 先前趴在他脚边听经辩的大黄猫不知怎么又溜达到这来了, 猫挡住了他的去路, 此时细看这猫,皇帝到觉得这猫瞧着有几分眼熟。它体型硕大,往那一矗跟个大南瓜似的,把路都给挡了。
皇帝心想自己总不能和个畜生计较吧,便准备绕过它,谁知一抬头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
来人的眼圈发红,看见皇帝的时候明显也愣了一下,但随即不慌不忙地行礼问安:“贫僧请大皇帝安。”
“你……你是……”
皇帝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握住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小师父是五台山来的?”
他合十低头说:“罗布桑多尔吉乃菩萨顶住持喇嘛座下弟子”
“不知小喇嘛几岁入寺,为何修佛?住持喇嘛岁高,为何收你如此年小的徒弟?”
胤祚低着头否认说:“佛法与小僧有缘,才得住持收留。日子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出家前,家里的事情还记得吗?”
胤祚垂头摇了一下,随后说:“只记得有一位母亲,爱我至深,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他笑了笑,随即合十说:“大皇帝清安,小僧告退。”
“等等,等等!”皇帝追出一步急切地问,“你不记得阿玛……不,你爹了吗?一点都不记得你爹的事了吗?”
皇帝面前这位年轻的喇嘛再度合十轻轻说:“小僧只有一位母亲,并没有什么阿玛。”
说完他行过礼转身离去,皇帝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想抓又抓不住,他伸出手想再唤他一声,可未发声一口鲜血涌在喉头眼一黑倒了下去。
……
一枚冷帕搭在皇帝额头让他惊醒,他一把抓住敷帕子的手大喊了一声:“祚儿,祚儿!”
被抓住的手回握住他说:“是我,是我。”
皇帝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清醒了,喃喃自语:“朕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
“皇上,您没有做梦,是臣妾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她神色清明,语气冷厉,皇帝瞬间明白了过来。
“你,醒了?”
蓁蓁端了药碗给皇帝,“您刚刚呕了口血,先把药喝了吧。”
“蓁蓁,朕……”他想说盈盈的事,可蓁蓁制止了他。
“您让京城送来的折子都在那里了,等好一些了再看吧。先喝药吧。”
蓁蓁递了药碗到皇帝手里,这时的蓁蓁心中有千万个鼓在敲,她等着皇帝苏醒时看见了三十六年的折子被送进来,她看见的那一刻就知道李煦做成了!
皇帝起疑了,皇帝害怕了,他虽然没有声张,可是他第一次对太子交出的答案生出了怀疑。
可另一边她也害怕起来,看见胤祚的那刻皇帝呕出的血让她知道,皇帝真的上了年纪,他的身子早就不是从前那样能熬。若是刚刚受过激的皇帝再被刺激后,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