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一群围观群众笑的更开怀,议论纷纷,欢声笑语。这样热闹的氛围里。
自然是谁也都没有发现,刚才还挤在人群中的那个帅小伙,却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见了痕迹。
那天,宋致宁收到了一个红包,封了张银行卡,里头不多不少五十万,还夹着张纸条。
纸条上头,字迹娟秀,一笔一划:“欠陈昭的,我还了一只手,兄弟一场,当年还被你揍过,就打个折,还你五十万吧,密码是你生日。到处流浪,没多的了。勿念,祝新婚幸福。”
几年没见,还蛮潇洒的。
宋致宁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什么情绪,倒有点哽咽似的。
一旁的妻子问他是谁这么大方,他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把那纸条和银行卡攥在手里,许久也没说话。
末了,才说:“不太熟,一个……一个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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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远死的那天。
窗外是阴天。
车即将爆炸的当口,整个车厢是灼热的,没经历过死的人大概无法同感那种卡在车厢里无从挣扎的恐惧,更何况,还有一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反正无论怎么都是死了,他索性打着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小青年不懂事的大呼小叫,一切仿佛都还没变,这家伙总是傻乎乎的,明明有那么惨烈的过去,还是只要一被顺顺毛、摸摸头,就总轻易地原谅这世间的苛待。
真好啊。
他擦了擦眼前糊了满眼的血。
他轻轻说,贴着手机,很温柔的语气:“太阳快下山了,从我这窗户看外头,小孩儿,还有火烧云,明天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如果没有这一切的话,明天是晴天就好了,这种好天气,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想带你去晒晒太阳。
我不怎么知道爱人相处的方式,但是我想,愿意和一个人手拉手去晒太阳,会不会也很浪漫呢?
试试才知道吧。
……
“砰——”
第70章番外五父亲(上)
钟意晟五十岁这一年,接到了一个很不情愿的任务。
——写一篇悼念词,在父亲的葬礼上念。
说起来,其实这任务本来无论如何,都该是姐姐钟意忱的活儿:
一来,她是真真正正的长女、家里的新顶梁柱,二来,钟意晟其实一直都有种很微妙的、对姐姐的嫉妒,以及对父亲的无端揣测——相比较起来,阿爸似乎从小到大都更偏爱女儿,所以在葬礼上能让姐姐来代表致辞,或许才是父亲心底的期望。
可无奈这两年姐姐一直和自己轮流在父亲身边陪着,父亲走了,姐姐的身体也跟着垮了,前两天刚因为高血压住进医院,他这个平时帮不上大忙的,也只能临危上阵,撑撑场面。
问题是……究竟该写什么呢?
钟意晟苦恼地撑着下巴,手里的钢笔因为长时间停顿在纸面,晕开一笔墨渍。
一旁的玻璃窗,映出他紧蹙眉头。
他生得像母亲,连为难时咬笔杆的动作、抿唇时不自觉露出的酒窝、不太长白头发的优点,都像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钟意晟在智脑上翻来覆去查遍了资料,总算才开始下笔。
“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长辈,各位亲朋好友:
今天,我们全家怀着悲痛的心情,悼念我敬爱的父亲钟邵奇先生,他于2073年12月25日晚20时37分安详离去,享年87岁。首先,我代表全体家人,衷心地感谢各位不辞辛劳地来到这里,与我们共同分担他的离去带给我们的悲伤,并和我们一起向他做最后的告别,谢谢大家。”
“我父亲钟邵奇先生,于1986年10月23日出生于香港,并于2007年在牛津取得经济医学双学士学位,提前毕业后,更远赴斯坦福大学进行mba深造,25岁即荣膺钟氏集团总经理一职。后来,他一手创办sz集团,旗下大小企业,遍布金融投资、电子it、物流、饮食服务、服贸设计等大大小小十四个行业,这些事业的成功,让我父亲于2027年初登福布斯全球富豪榜单第21名,此后,截至去年,再未下榜。
不仅如此,我父亲一生关注慈善事业,还曾经先后在内地捐赠共价值76亿港币的医疗和教育项目,其中包括107栋以我母亲名字命名的“昭阳”教学楼、乡村学校学生宿舍和超过15亿港币投资的新型医疗科研设施等,同时,我父母还曾在大大小小二十八所大学设立以我和我姐姐名字命名的“忱晟基金会”,先后资助约5970多位贫困大学生顺利完成学业,表彰了760余位在经济学、医学领域做出巨大贡献的专家学者。
为此,2029年,我父亲还受香港特首召见,被授予‘华人之光’的荣誉称号,2035年,当选上海市人大代表,此后,不仅多次为民执言,也不吝于为上海市的建设捐钱出力。
“在座各位,或多或少都曾经与我的父亲有过接触与交谈,至今,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是市民和众多商业合作伙伴心中当之无愧的儒商、也是我和姐姐心目中永远强大而坚韧的父亲,他的离去,无论对我们的国家、社会,或是我们的小家庭,都是一份巨大的损失,我们全家为此深感悲痛,并对父亲怀以深深的、深深的思——”
思念。
笔尖一顿。
念字底下那一点,划出深深痕迹,龙飞凤舞般恣意。
而后,是久久的沉默。
钟意晟看着纸页上剩下的大片空白,想了想,蓦地又觉得,好似除了这些填鸭式的托辞、和旁人代笔无出左右的平常开场白以外,除了把父亲描写成一个道德的标杆、一个世人眼中所谓完美无缺的商人之外,自己好像总该再写点什么——
明明,阿爸可不像是这些冷冰冰的词语那样,是个足够慈爱,足够温柔的父亲啊。
“我的父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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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个和大家想象里那个所谓商业大鳄不同的,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父亲。
他不是一个冷清的人,他会让我在游乐园里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玩偶巡演;
他也不是一个严肃又苛刻的人,而是会在我考试考得不好偷偷难过的时候,坐在我身边,奖励我一盒香草味冰淇淋,告诉我说,‘阿爸小时候也有没发挥好的时候’,然后和早就准备好躲在一边的妈妈还有姐姐一起逗我笑,在我说自己可能是个笨蛋的时候,告诉我说,‘如果你问我是不是,那一定不是;如果你非要说你是笨蛋,阿晟,那我们一家人都是笨蛋,是不是很可爱?’;
我阿爸确实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啊。
如果没有看过他那一面,应该很难以置信吧——这么一想,能够生来成为他的儿子,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还有好多好多,好多我想夸夸阿爸的事。
譬如,他会每天准时回家吃饭,会经常夸赞并不怎么好的、我妈妈的厨艺,会每天亲吻她的脸颊,会用他恐怖的记忆力‘不务正业’,记得很多很多千奇百怪的纪念日。不得不说,或许是妈妈当时惊喜的表情真的好漂亮,让我的印象好深,所以,后来当我娶了我的妻子,我也会吻一吻她的脸颊,像我父亲那样,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我也希望我妻子能够露出我妈妈那样,非常非常幸福的表情。
我得承认,我父亲,他一直是我人生中的榜样,是我所有得以炫耀和自豪的源头所在,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追逐的目标。
……可现在回头想想,我的父亲,确实是从我母亲离开以后,就开始慢慢变老了。
我偶尔也在问自己:是不是对于父亲来说,比起对死亡的恐惧,他终于能够完成答应我母亲‘好好活着’的承诺,而来到死神门前,是不是反而是一件……非常欣慰的事情呢?”
一笔一划,修修改改。
诸多回忆随之铺陈眼前。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离世那年。
那一年,是个他很少去回忆的、痛苦的年份。可事实上,又并不像很多煽情故事里的情节,至少,记忆里历经悲痛的父亲,除了母亲病危时、在病房里那次失态的哭泣,之后,从送葬、悼念,一直到亲自将母亲的遗体送去火化,都再也没有流露出过一丝一毫过分的悲伤。
告别仪式上,父亲甚至依旧绅士,挺直的背脊,一丝不苟的黑西装,没了母亲的打点,领结还是不曾歪斜半分,年轻时是鹤立鸡群的青年才俊,老了,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帅老头。
那时的他,也是坐在熟悉的台下,抬头,听着父亲在致辞里温声回忆自己和发妻五十多年的相识、相知、相伴,以及四十年的婚姻——
那份悼词甚至没有任何刻意的圆润措辞,只是像念叨着某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诉说着自己和妻子多年来的生活,小小的摩擦,以及永远的怀念。
好似离别并不是件悲伤的事那样。
“……其实,如果我妻子还在,”父亲最后说,“她应该会劝我穿一身灰蓝色的西装,因为她觉得我穿蓝色的时候,看起来会稍微显得轻松一点,而不是像个严肃的商务经理——这是她的原话,她最爱唠叨,又最怕气氛严肃,最讨厌没意义的应酬,要是我在家还这么穿,连她的语气我都能猜到。嗯……她应该会说,‘钟生,黑色多老气啊,你要像我一样保持年轻的心态喔,不然的裙子找谁搭——真让我去找别的帅老头啊?’。”
伴随着台下一阵笑意,连父亲自己都不由发笑。
“很遗憾,如果她能回来,不用说是一件衣服,任何条件我都能答应。可现在她离开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生活方式,做该做的事,做应该成为的那种人,或许我妻子会不喜欢……”
说到这,父亲在台上,忽而若有所思地低垂了眼睫,摩挲着手中的致辞稿。
声音依旧是笑着的,却低下去,话音沉沉:“所以,我还是期待,她会因此到我梦里,坐在我身边,笑着,再这样抱怨我两句。
到那天,我还是会像过去四十年那样,听她的话,换上崭新的西装,带上一枝茉莉,坐在她墓前,跟她聊聊天,说说话。至少要答应她,等我也躺进玻璃棺,或是和她一起放在那个小骨灰盒里的时候,可不能太变样——”
父亲蓦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我曾向上帝许愿,希望让自己成为能够圆满她一生愿望的人,我希望我没有食言,希望……她会听见。”
出乎那群扛着长/枪短/炮围追堵截的媒体预料,父亲以一种超乎冷静的态度,噙着温和微笑,结束了那一场葬礼。
钟意晟记得,之后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有人说父亲是在作秀,有人说他和母亲情深意笃,感人肺腑,当然也有人说,这不过是豪门之中粉饰太平的虚晃一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来一场震惊世人的黄昏祖孙恋,揭露这对所谓恩爱夫妻的假面,大家看看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云云诸如此类。
港媒一向是爱夸大的,好在父亲听得多了,也就不太放在眼里。
只是,葬礼结束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一儿一女都有了家庭,母亲走了,父亲便从此一个人住在浅水湾别墅。
逢年过节聚在一起,自己带着妻儿,姐姐带着丈夫,几口人热热闹闹围坐着吃顿团圆饭,总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父亲还是那个父亲,无所不知而睿智的,脾气温和而慈爱的,不论跟他说些什么,都能搭上腔,聊得很是顺意。
就连孩子们都爱着慈祥的爷爷,总是缠着爷爷问东问西。
温柔是种吸引人的天性,特别是剥去了冷清外衣的温柔。
而温柔却不软弱,良善却不愚顽这更是种天分。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母亲走的最初那几年,钟意晟还很担心,许多如父母这般爱情甚笃的故事里,一个去了,另一个总难久活,又或者留下的这一个时不时要拿出块怀表来天天看着、吃饭要带着照片天天对着,抑或是天天在墓碑前陪着……并非说这深情不好,只是做子女的,总不想看到留下的这个太孤独。
好在,父亲并没有做任何让人担心的事,该怎么过怎么过,白天里看报读书,做饭也总能自给自足,什么保姆阿姨一概不要,倒是有几个昔日总受他照料的钟家老仆,退休了以后,隔三差五就轮着来一趟,给老东家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
一群老人不曾受过什么钱,也不要什么馈赠。
唯独,偶尔钟意晟回香港时来看看父亲,撞到那几个老仆也在的时候,他们却总也忍不住,同他说说心里话:“小少爷,我们以前在的时候,太太也在,这房子热热闹闹的,现在太太不在了,你和大小姐也成家了,这房子啊,就剩下大钟先生一个人,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太孤独了……我们每次过来,他吃的都是以前太太爱吃那几样菜,太太的衣服,以前留下来的那些个做设计的,衣架子的摆设,也从没动过——”
钟意晟默然,往窗外看,父亲正带着以前母亲养着的那一猫一狗,傍晚时绕着庭院遛一遛,脸上松快,倒瞧不出半点不开心或寂寞来。
“要不,小少爷,我们知道是多嘴了,您要是得空,还是多陪先生在外头走走,和大小姐轮流接着大钟先生去住一……”
“李嫂,张叔,刘叔,”他打断几人的悄声细语,“你们不提,我和姐也商量过,让他轮着住住,他总不愿意,我们拗不过他。”
“这……”
钟意晟笑笑,摆摆手,“放心吧,阿爸他自己心里都有数,我们做儿孙的,只要他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里毕竟是……钟邵奇先生和陈昭女士的家。
人老了,就想要落叶归根,父亲从来是个豁达的人,旁人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呢。
只是不愿意离开罢了。
后来,再过几年,也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一年过节,钟意晟和姐姐一家回香港和父亲吃饭,突然发现,饭桌上的父亲终于也开始佝偻了背,白发愈来愈多,给孩子们递每次归家都有的小红包时,手背上也爬满显眼的老人斑。
席间和父亲提起两句,老人家倒是一点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