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其实她并不清楚阿悦身世,只从老翁那儿得知了经过。牙婆想,若真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小娘子,断不会那么轻易被人掳走,顶多有些小富贵罢了。临安和那儿隔了上百里,等人一卖走,那种小富户便是想寻人也寻不着,根本没有后顾之忧。“性子瞧着倒好。”管事端详后露出笑意,“夫人想为三娘子挑个玩伴,性情是顶顶重要的,不过……既出身富贵,你可会读书认字?”
这话直接问的阿悦,牙婆不好代答,便拼命用眼神暗示。
让她说实话还是作假?阿悦看不懂牙婆眼神,低声道:“会一些。”
管事更满意了,这种时候要买个能认字的仆婢不容易,更别说这么小的娃娃,“这个我要了,还要另选几个年纪稍大的去为夫人侍弄花草,需得细心谨慎,最好还是女娃娃。”
阿悦站在一旁,看两人买卖货物般对着满院十余个孩童挑挑拣拣,对这个人命如微末的时代从未有过这么清晰的认知。这不仅仅是一本围绕着女主角转的书,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世界。
她不想被当做货物买卖,也不想为奴为婢。
魏侯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边,已经过了十多天,无论如何也该先想办法自救。
阿悦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三四日,已经大致了解这里的环境布局。牙婆买卖的孩童年岁都不大,但她很谨慎,每个院子都会安排两三个护院守着,平日小童们也不允许独自行动,净手都必须等三人一起,再由专人盯着去净房。
这么严谨的安排,平日里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但眼下有了一个——随管事离开的时机。
管事带人走时年婆不会派人跟着,许是觉得这么点路不可能有意外,更不认为他们能突然插翅飞出去。
“阿伯。”同人走在廊下,阿悦低声道,“我想回去取个东西。”
“什么?”管事对她印象很好,声音也是轻柔的,“是甚么?我让年婆帮你去取。”
阿悦轻声,“是阿母留给我的娃娃……我放在了柜子夹层中,阿婆找起来应该要费些时辰,需要等候片刻。”
管事见多了府中各色极其会闹会跳的小郎君小娘子,早就被他们烦得头疼,乍见阿悦这模样不由就生出几分喜爱,本该有的警惕也荡然无存,想了想道:“时辰不多了,既然如此,你便自己回去拿罢,我和他们在此处等你。”
得了这话,阿悦的心陡然跳快了几下。
她谢过管事,慢慢往回走,起初还是正常的速度,待转过角落周围再无人影,就忍不住抬脚往记住的地点跑去。
院子里没有狗洞这种疏忽的东西,但阿悦看了几次,发现有棵桃树离院墙很近,只要爬上它再顺着枝干攀墙,她就可以离开这座院子,再寻个地方躲避。
阿悦没有想过后面该怎么办,此时只是凭着一阵冲动行事。
她运气很好,院墙边儿无人,桃树也意外地好爬。
只是她身体太差了,才堪堪攀上墙就感觉胸腔快炸裂开,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面色白如金纸。
阿悦几乎是摔下院墙,踉踉跄跄地往街市奔去,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再被抓回去。
她起初准备往人多的街市跑,可才到街角,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耳边是陌生的俚语,陌生人或好奇或善意的眼神都让人感到莫大的惶恐。
牙婆既然能在临安城做人口买卖,她在这里必定有人照拂,在街市上可能寻不到人帮她,反而方便了牙婆找人。
阿悦转而去了人影稀少的小巷,她个子小小的,衣衫和脸蛋因为爬墙摔跤再度变得灰扑扑,看上去并不显眼。
一番运动下,她呼吸急促,连手脚都在不自觉地发抖,不得不蜷缩在角落歇了会儿。
半刻钟后,她强撑着慢慢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往深处胡乱走去,想着离那座院子越远越好。
阿悦的脚步越来越虚浮,速度缓到甚至比常人行走还慢,头昏脑乱中,她迎面撞上了一人,连哼声都没有就软趴趴倒了下去,被来人一把接住。
“这是……”最后的印象,是耳畔低沉温和的男声。
…………
…………
不到一刻钟院子里的人就发现了阿悦的出逃,她未回去取东西,管事正好碰到了牙婆,两相对问便察觉了她的意图。
恼怒之余这二人都不由生出一丝惊叹,五岁的小娘子竟还懂得先示弱装乖以打消他们的警惕,再伺机出逃。和那些同样被卖的小童相比,她实在特别,以致管事都忍不住几度朝牙婆投去怀疑的目光,觉得这小娘子身世肯定不是那般简单。
牙婆道:“我立刻就着人将她抓回!”
“自然。”管事收回视线,不准备在此地等候,他要先把其他人送回府邸,再向夫人禀报此事。
经此一遭,就算抓回了也不知夫人愿不愿意要这小童。
刚进府门,他就撞见了宁府三郎——宁彧,亦是临安宁氏一族族长最器重的嫡长孙。
临安宁氏,同姓宁,临安的这个宁和豫州牧宁常便是同族。不过宁常那一脉和临安宁氏关系并不大好,经年也没怎么联络过,这十多年来宁常起事,着实把临安的宁家人摆在了尴尬的位置上。
晋朝换代已成定局,不少人暗地想,届时魏蛟攻进临安,面对和宁常同族的宁府又会如何?
显然宁氏还没怎么因此烦恼,放眼望去,府中仆婢皆从容守礼、不卑不亢,丝毫不见心浮气躁,这便是世家百年底蕴,而魏蛟这个凭借运气从一介乡绅之子成侯的新贵似乎并不被放在眼里。以历朝为鉴,就算魏兵进了临安,真正倾覆的也只有晋帝,魏蛟不敢轻易动世家大族,许多事反还要倚仗他们。
身为宁氏一族的嫡长孙,宁彧在府中备受尊崇,他年不过十二,但聪慧绝伦,早已熟读经史子集,文武兼备。宁彧脾性不大好,不过绝非肆意欺辱仆婢之辈。
管事停步,注意到三郎身旁还有一陌生男子,眉目冷峻,腰间悬着一把刀,绳络用金线编制,一双眼漫不经心地挑起,漠然看来。
这又是哪位使君?管事心中纳闷,等着二人从身边走过。
二人却停了下来,宁彧视线扫过几个小童,管事立刻乖觉道:“三郎,这是五夫人买来侍弄花草的小奴。”
宁彧颔首,男子突然开口,“抬起头来。”
声音很沉,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垂首的小童们几乎一个激灵齐刷刷抬起了头。
一个都不是,男子眼中掠过失望,看向管事,“只有这些?”
这是什么问题?宁彧和管事疑惑不已,犹豫片刻,管事见三郎没有反对之意,便道:“本来还给六娘子买了一个玩伴,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女童,方才中途出了意外跑了出去,现已遣人去寻了。”
“噢?”男子漫不经心的站姿都挺直了,“从何处买来的?”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如此关心一个素未见面的小女童,管事回忆牙婆的话,含糊道:“约莫是从吴郡罢。”
吴郡和安郡相隔不过二三十里,男子眸色不可抑制地变深了些。
不会有错,那定是阿悦。
他记得阿悦小时候在安郡曾被掳走过一次,却在半道机缘巧合地被卖进临安宁府,随后更是到了宁氏三郎宁彧的院中。
她被宁三郎救下,是以魏蛟在占据临安后以不可抵挡之势打压前朝权贵,甚至大肆杀戮,对宁氏却独独只要了一个族长的命来杀鸡儆猴。
年幼的阿悦自此对宁三郎依赖无比,虽无男女之情,但她对宁三郎的依恋有时连魏昭看着都要暗暗嫉妒,更遑论他这个没有资格的表叔父。
他将此事记得无比清晰,可惜不知中途还有这个意外,阿悦竟逃跑过。
在傅文修的认知中,阿悦向来是文静乖巧和柔弱的,多走几步便要歇息,旁人连对她大声说话都不敢,这样的她竟能从人伢手中逃跑。
着实令他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是的就是泥萌想的那样
但是,看准配角栏顺序,不要站错cp啊啊啊~~o(gt_lt)o ~~
第5章
心中想着立刻出门寻找阿悦,但身在宁府,傅文修并不好随性行事。
他把事情交代给了亲随,同宁彧去亭中喝茶。
临安城地处南方,却不像安郡绵绵多雨,它大部分时刻如春风,轻轻柔柔拂过发丝,偶尔将柳絮捎上,落了满身春|色。
错落有致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仆婢正用新茶烹煮香茗,隔着淡淡的雾气,宁彧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打量身边的傅文修。
在他看来,傅文修不请自来不仅算不上客,甚至有可能是“催命符”。
究其缘由,在于宁彧的祖父——宁斯。
宁彧祖父名为宁斯,乃晋朝“八公”之一,居太尉之衔。为人清正保守,重礼法、重士庶之别,晋朝有举孝廉选拔官员的方法,但通过这等方法被提携上的寒门子弟向来无法被他看入眼,更不要说原本只是豪绅之子的“莽夫”魏蛟。
魏蛟推翻晋帝只是时间问题,不少人已经做好了天下易主的准备,宁斯却无论明里暗地依旧称其魏贼,言语十分不逊。
这也就罢了,这种顽固老臣实在算不得少。可宁彧注意到这几日祖父有贵客来临,暗地隐约有风声让他知道,贵客不是他人,正是魏蛟的结拜兄弟傅徳之子傅文修。
宁彧年岁不大,但已知晓天下事,平日授课先生也会与他小议朝局。
傅徳绝不是能微笑看着魏蛟登上帝位并送祝福的好兄弟,他野心颇大,当初在凉州就有心联合凉州刺史宁建一起伪造溃败军势,再趁魏蛟不备突然反水。可惜宁建畏魏蛟如虎,临时反悔逃回了临安,不然这时候如日中天的到底是谁还不一定。
宁建正是宁斯的二子,他归府后不曾隐瞒过这件事,所以被宁彧知晓,不过想来魏蛟那边应该从未察觉过,毕竟到现在也没听过这两人有罅隙的传言。
既然了解傅徳的心思,其子的来意不用猜也能明白个七八。
宁彧比祖父看得明白,祖父看重出身,傅徳三代以上曾为公侯,如今身份也不低,这点确实比魏蛟胜出不少。但在这种时候,身份算得上甚么?连晋帝都要倒了,便是宁氏有再大的权势,也无法帮傅徳改变局势。
宁彧只怕祖父一时冲动,被傅徳拉入坑中,会害了整族,所以特意请傅文修一聚。
可惜聚了几天,宁彧发现傅文修实在深不可测,问话全都被不着痕迹地推回,他根本猜不透这人的意图。只是……观傅文修的行事,宁彧又隐隐觉得此人好像并不是为结盟而来,而从今日的事,更像是来……寻人?
他还未到能把脾气收放自如的时候,面对傅文修这样捉摸不透的举止,思及家人安危,难免有几分戾气。
瞟过这人,宁彧静静地想,假使祖父真的不听劝要和傅氏结盟,为免宁氏一族受灭顶之灾,他倒不如提前给魏蛟卖个人情。
实在不行,把傅文修就此强行留在临安城,也未尝不可。
不过宁彧注定不会用到这下下等的方法,因为傅文修上辈子就知道和宁氏结盟无用,这次更不会做这种无用功,他听从父亲的话来临安,只为阿悦而已。
…………
…………
阿悦运气实在好,她挑无人的小巷走,撞到的刚巧是潜入临安来寻她的魏昭。
虽说临安城注定被魏蛟拿下,眼下到底还是晋帝的地盘,魏昭此行并不被亲随赞同,是他坚持要来。
不过魏昭并不认得阿悦,他只在这小表妹出生没几月时见过那么一次,当时还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孩,和如今五岁的模样自然是天差之别。所以他带上了一位认得阿悦容貌的姜府护卫,并在他出声认出阿悦时当机立断把人抱在怀中,立刻出城。
来时做了万全准备,人又没费什么力气寻得,众人撤离得飞速。
从临安城出一路向北,天色由晴转暗,潋滟的天光蒙上一层密云。
快要下雨了。
骏马飞驰,草木飘摇,马蹄声响彻山林,魏昭掠过安郡,准备自临安直接往北向兖州去。
御马大约两个时辰,一行人改走水路,正值春汛时节,大临江支流倒灌,水路更加迅速便捷。
阿悦被安置在船舱,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不仅泛青,甚至有发紫的迹象。魏昭记起祖母文夫人说过阿悦身体不好,心中一沉,立刻着人请来游医。
游医看过一番,先给阿悦口中含了一粒药丸,徐徐道:“小娘子先天不足,像是心脉不全,受不得刺激。”
这是早就知晓的事,魏昭沉吟,“这次后可会留下后患?”
“后患不至于,小娘子想来以前调理得当,现在喝些药,日后照常调理便行,不过……”
“什么?”
游医微挑开阿悦的领子,一道极浅的指印现在眼前,“病可治,伤却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