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一语惊醒多人,旁屋休息的魏蛟几乎立刻大步走来,笑容溢于言表,“我儿总算醒了,还算有点用!”被父亲这惯有的轻嘲式夸赞逗得弯了唇角,魏珏轻声道:“阿珏不孝,害父母担忧了。”
此话一出,魏蛟竟是虎目微红,立刻别过了眼。当初女儿怡琼离世时他深受打击,但因为女儿本就是被他和宁常的争势所牵扯,为他挡下毒酒而亡,离世前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达成所愿,魏蛟才没有给自己多久颓靡的时间,全凭一股痛意直捣临安。
可魏珏的病着实太出人意料了,魏氏刚入主临安他就如此,就是魏蛟这样不信鬼神的人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莫非他当真不该逆了晋王朝自己称帝?
唯有站在魏蛟正下方的阿悦察觉了他的情绪起伏,无声踮脚递去了一条帕子。
魏蛟垂眸看到她,先露出笑来,俯首抱起人,把小外孙女当成了帕子狠狠在她身上一蹭,欣慰道:“小囡囡都会体贴人了。”
阿悦捏着帕子的手一僵,无力垂下。算了,外祖父正难受着,她不能和他计较。
魏珏这一醒拯救了许多人,也让魏蛟终于有心思处理政务。
本来魏蛟还想用一些“温和”的手段让临安士族臣服,毕竟现在不是当初征战,不能事事简单粗暴。但魏珏这一病让他少了许多耐心,千年士族、百年世家又如何?叫他实在不高兴了,灭族也不是不行,顶多被安上一个暴君的名声。
身后名而已,魏蛟不在乎。
临安城的态势愈发紧张起来,但这些都和阿悦无关。她原本每日需要做的事只有给外祖、外祖母请安,随几位先生学习,现在就再添上一件,看望大舅舅魏珏。
魏珏的脸色看着一日比一日好,短暂的大病爆发后痊愈的速度也出奇得快,转眼间他就能下地练剑了。
阿悦心中依然不安,因为她所了解的剧情中,外祖父魏蛟逝世后即位的就是表兄魏昭,中间为何会跳过一代?原因似乎很明了了。
她原本没关心考虑过这些,可魏家人待她实在好,时至如今,他们已是她心中真正的家人。
所以她忍不住想,剧情好像早就有所改变,毕竟傅文修都是那奇怪的模样,大舅舅的病是不是也可以期待真正好转?
他患的应当并非绝症,如果能使医官更用心些,仔细注意,是不是可以改变这件事?
为此阿悦在郑叟又一次进宫替魏珏把脉后问道:“郑叟,大舅舅的病当真好了吗?”
说完立刻接了句,“再仔细确诊一番,应当更妥当罢。”
明明声音尚带稚气,却说出这样老成的话,叫郑叟不免诧异。
他停下步,垂眼对上了阿悦面容,心情颇为复杂。
他比谁都清楚这位小娘子在郎君心中的特殊,可就是不知她到底特殊在哪儿。
饶是郑叟曾暗地观察多次,也未发觉甚么,除去身份贵重,其他的难道不和寻常小娘子一样吗?
莫非是因为生得格外漂亮些?郑叟认为郎君绝非肤浅之辈。
百般思绪在脑中转过,他笑呵呵道:“小娘子为何如此说?是听旁人说了甚么吗?”
“……没有。”阿悦心虚时就忍不住眨眼,轻声道,“我关心大舅舅,想多问一问。”
“噢。”郑叟应声,“那小娘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悦愣住,“为甚么……还要分真假?”
“自然是……”郑叟拉长了语调,忽然急转而下,“随口一说罢了。”
他道:“小娘子放心,大郎君必能安然陪你度过今岁生辰。”
郑叟说得含糊,但阿悦不笨,如何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安然过今岁的生辰,那之后每一年的呢?
她还在思考,郑叟已经提着药箱跨出了好几步,阿悦准备追去时被一声呼唤叫住。
“阿悦。”魏昭站在门前,“你不能跑,当心身体不适。”
阿悦乖乖慢走过来,小声道:“我……只是想问几句。”
“那来问我不是更合适。”魏昭神色平和,“问郑叟这些话,叫他要如何回答?”
如果郑叟直接道预兆不好,被人听见也是一件大罪。
阿悦不语,默然垂首的模样叫魏昭目光柔软,摸了摸她的脑袋,“辛苦阿悦了,阿兄知道你是关心大舅舅。”
明明他才是辛苦的那个人,却这样好声安慰自己,阿悦伸手抱住了他。
她小小的手还无法环抱魏昭,只能将头埋在他腰腹间,闷闷的声音传出,“我不辛苦,只是阿兄……”
“我怎么了?”
阿悦抬首,“阿兄已经许久未笑过了。”
魏昭微怔,看了阿悦片刻,忽而轻叹一声,如湖水平静的眼底渐渐漾出柔和笑意,“那还需阿悦常笑,阿兄便能学会了。”
第31章
阿悦知道自己力量微薄, 能做的也极为有限, 她依旧想帮助眼前的少年。
他从来温柔而强大, 在阿悦原本的时代还只能算是高中生的年纪, 身上却已经看不到寻常少年的冲动意气, 似巍巍青山、淙淙流水,让人总认为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可他到底还是一个普通人。
平心而论,从来到这里且知道这是一本书中世界后, 阿悦几乎没主动去做过什么。这个世界于她而言陌生、令人畏惧,早期连日的噩梦更使她不得安宁,即使知道了所谓的剧情, 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就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毕竟原本的她, 做的最多的事也不过是养病和看书。
最初的希冀,仅仅是自己能够活得安然长久些而已。
细雨初歇的天色依然昏暗,阿悦伏在案边许久,莲女忍不住燃起灯盏, “小娘子刚起榻就坐在这儿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怕伤眼, 歇会儿罢。”
她举灯靠近了些, 目光不经意往案上一瞥,好奇道:“小娘子写的是甚么?怎么婢看着奇奇怪怪的,好似认得, 又好似不认得。”
为防被人看见, 阿悦写的是现代简体汉字, 对这时候的人而言自然奇怪,“我胡乱写的,自己也不大清楚。”
莲女恍然点头,安慰道:“也没甚么,婢像小娘子这么大时还甚么都不认识呢,更妨说写。”
“……嗯。”看着满满的字,阿悦无意识将笔身抵在脸颊,一滴墨汁滴下,立刻将雪白的纸张晕染了大块黑渍。
不知是不是碰巧,那点黑墨刚巧盖住了傅文修的名字。
阿悦搁下了小羊毫。
这两日她都在很努力地回忆剧情和梦中见到的种种,可是不得不承认,就算她把整本书倒背如流,对她或者说对此时有用的信息也太少了。
表兄魏昭只是个不重要的男配,有关他的种种都言之甚少,更不用说他的家人。
在真实地接触到外祖父等人之前,阿悦根本无法通过书中内容得知魏家人的情况。魏氏原先如何、凭甚么起势、魏昭如何即位……这些通通不知晓,正如阿悦无法得知傅文修到底是如何从魏昭手中夺得江山一样。
而作为几位男主、男配的白月光——阿悦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就描写篇幅也多不到哪儿去。
梦中倒是有许多画面,可要从那些日常生活般的场景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也很难,就连有关傅文修与宁彧等人的种种,那也都是在女主郭雅出场以后的着墨。
他们从前性情、身世背景如何,寥寥几笔就能带过。
但阿悦并非一无所获,她还是发现了一些细节。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将外厅槅扇吹得哐哐作响,即便添了灯罩,烛火也开始明灭不定。
莲女快步走去合窗,顺带放下帘子,“刚过晌午天儿还没黑,风倒是起了,还好早早收了晾的衣裳,不然这时候得满宫飞了。”
想象着那样的情景,她被自己的话逗笑,转头却撞见小娘子在烧纸,正是方才写满了字的那几张,当即一吓,“好好的怎就烧了?”
“不好看。”阿悦道,“被阿兄他们看到,定要笑话我。”
原来如此,莲女笑道:“小娘子想多哩,郎君哪会笑话人。”
“嗷呜……”因着大风,方才还在园子里撒欢儿的肉肉迈着短小的四肢奔来,埋在阿悦脚边不住地撒娇。
“饿了吗?”阿悦揉揉它,顺手递去了一块肉干,它立刻专心致志地吃起零嘴来。
阿悦目光透过窗棂往外望,发现风着实大得很,树木花枝四仰八伏,生长不久的鲜翠嫩叶被吹了满地。
如莲女担心的那样,空中当真飘了几件衣裳,都是宽大轻逸的宫袍,远远望去好似真有人在飘着。
好些宫婢在匆匆寻地避风,有些身形清瘦些的几乎要跟着风往后退。
“让她们去大殿待着罢。”阿悦道,“廊下风大,反正暂时也做不了甚么。”
莲女应声,转头看到屋内只一盏昏昏灯火,看着沉寂清冷,不由道:“小娘子,还是再拨两个宫婢入内伺候罢。她们手脚轻快,性子也静,绝不会吵闹。”
“不用。”阿悦摇头,“有事唤一声就好,里屋不用待那么多人。”
莲女无奈出去了,觉得在这点上谁也没有她们小娘子主意大。多些人伺候难道不更好吗?她着实不懂。
这场狂风呼呼吹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期间并无雷雨。待它停歇时,宫内一片狼藉,花草被肆虐了遍,听宫婢说那片有名的桃花林被吹得萧条了大半,再不复嫣然美景。
趁着风停,阿悦去了大舅舅魏珏的住处。
魏珏说着是大好,甚至能下榻练剑了,但那些毕竟是太医故意用来宽慰魏蛟的夸张说法。
他确实能正常行走,也能如常人一般自我打理,但大部分时辰还是需要躺在床榻上休息。
天色昏昏,大殿内倒是灯火通明,正似“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魏珏倚在榻边看书,幽幽清丽的灯火将他侧脸映成一片朦胧,让阿悦忽而想起当初第一眼望见表兄魏昭的模样。
他们的气质无疑很像,但依外貌而言,继承了文夫人五官的魏珏却是要更“美”一些。
虽说这个字不大适合单独形容男子,但这位大舅舅给阿悦的印象从来如此。如果他生在阿悦了解的那些时代,大约就是另一个卫阶。
“阿悦来了。”魏珏放下书卷,“我还道今日大风,阿悦该歇息歇息,不想竟这么勤快。”
阿悦小步跑去,“还有好些书想听,便来打搅大舅舅了。”
魏珏一笑,“是我要多谢阿悦。”
魏珏半生大抵都没这么清闲过,父母夫人都不让他做些甚么,如今稍微有趣些能打发时间的,也只能给这小外甥女读读书罢了。
他今日给阿悦读的是《增广贤文》,随手翻过一页,上面第一句赫然便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魏珏读罢就笑了,再往下看,又是什么“忍一句,息一怒”、“公侯肚里好撑船”之类的话。
他笑言,“这是哪位仁兄写的‘贤文’?举世间之事,莫非都用一个‘忍’字解决不成?”
旁侧凝听的王氏却颔首道:“我倒觉得不错。”
在她看来,夫君往日若能多忍耐些,尤其是在战场上,也不至于落得那么多伤。
看着温润如玉的魏珏,一到了战场上却实打实和父亲魏蛟有八成相似。有次被人用言语挑衅侮辱,天寒地冻下竟真的率兵追了那人三十里,活活把那小将吓得从马上摔下冰窟窿,最后成为俘虏被带回营,可他自己却也有了不轻的冻伤。
魏珏道:“我们魏家人,岂需要‘忍’?阿悦别听你舅母的,谁若惹你不高兴了,直命人打过去便是,有阿翁和舅舅在这儿为你撑腰,不怕。”
王氏轻笑一声,“是了,你大舅舅其他的不会忍耐,唯有病了是最厉害的。”
魏珏:“……”
知道夫人还在埋怨自己隐瞒病情的事,魏珏摸了摸鼻子不去争辩,的确是他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