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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节

    那胡服乃是匈奴人制式,却特地为他保留了汉人习惯的右衽。
    “阿克勒王妃,让她们的族人为你特地赶制,”项述说,“不必特地去谢她了,待会儿她也会来见见你。”
    陈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温暖,接着又有四人解开他的束发,为他编织细辫,再拢到脑后束起,别上一枚纯金的鹿胸针。
    “不用了吧?”陈星相当不好意思,但依着敕勒川中人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却看见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就一天,”项述随口道,“庆典结束后,想脱下来也随你。”
    陈星站起,对镜端详自己,觉得还挺好看,说:“那你先忙,我出去玩了!”
    陈星知道今天早上项述一定不会轻松,必须等待到午后才有闲暇,预备到时再来缠他,先出去乱逛再说,外头一定相当热闹了。
    “坐着,哪里也不许去。”项述一指王榻另一边。
    “不会吧——!”陈星道,“我想出去看他们驯马啊!”
    项述看着陈星,眼中现出凝重神色,陈星只得转身上得王榻去跪坐着。铁勒青年们又抬上案几,置于陈星与项述中间,奉上奶茶、干果等小食,以及一枚大单于的印信。
    又有一个金盘,上承数十个麻布囊,绣有各部图腾。
    陈星好奇拿起,说:“这是什么?”
    “别乱动,放回去。”项述说,“那叫古盟神草,里头是祭祀了阴山后的青草种子。”
    一名铁勒青年解释道:“各族部追逐水草而居,每到一个地方,便将这物悬挂在族长王帐前,以佑生机昌盛。”
    陈星明白了,应该与汉人的习俗相似,是大单于赐予福祉的赏赐。
    项述侧肘搁在案上,左腿盘侧,右腿垂榻,说道:“传令,暮秋开帐。”
    铁勒青年们整整齐齐一声“是!”继而退出帐外,卷起帐帘,打开天窗。清晨时分,帐外顿时金光万道,映在陈星与项述身上。
    项述一身王服,佩以飞翼护肩、环锁金带,王袍上十六胡金线图腾在朝阳下流光闪烁。陈星一身藏青武袍,面容俊秀明朗,正在……
    ……起床以后饿了,正朝嘴里塞吃的。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是大单于子民!”
    帐外十六胡依次入内参拜。
    陈星听到声音时,顿时就被果仁噎着。
    “别吃了。”项述皱眉道,把奶茶递过去。
    “我又不知道你要开帐受拜。”陈星喝下奶茶,险些被噎死。
    “我等柔然人盛赞大单于武威……”
    最先入帐的,乃是柔然族长车罗风,看见陈星端坐项述身旁时,不禁眼中现出黯然神色。
    “……盛赞天下第一武士,塞外之主之名……”
    柔然长老、武士鱼贯而入,向项述跪地朝拜。在长安时,陈星已经历过一次,当即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跪坐榻上,双手放在膝上。
    车罗风亲手奉出羽冠,羽冠上十六枚飞羽,从黑到靛蓝,到藏青,到翠绿,再到灰白、雪白,最显眼的数枚,则是祁连山巅的金鸟之羽,在天窗外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羽冠的每一寸金纹,俱是车罗风亲手铭刻,除却金鸟之羽外的每一枚羽毛,俱是车罗风走遍长城以北的每一寸土地,为项述亲手寻来,每一颗宝石,都是车罗风重金从行商手中购来。
    “这顶羽冠,是我车罗风,柔然族长,与已故柔然第一武士周甄,为我的安答亲手制成。”
    车罗风上前,将羽冠放在案上,认真道:“它赶不及大单于的继任礼,五年之后的今天,权当全我当年的心愿。”
    “谢谢你,安答。”项述难得地一笑,修长手指拈起一枚布囊,以食中二指挟着,交到车罗风手中,又道:“大单于承天地万物,承阴山之名,祝你柔然人,来年水草丰美、子孙繁盛。”
    车罗风躬身接了,退下。项述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指指羽冠。
    陈星假装看不懂,问:“什么?”
    项述:“……”
    陈星于是起身,拿起羽冠,到得项述身后,为他戴上。项述抬手稍做调整,手指却与陈星的手稍一触碰,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缩了回去。
    陈星坐定后,帐外铁勒人入内参拜。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
    各族说出这句话时,各有各的风情,听来听去,陈星反而觉得还是汉语最好听,抑扬顿挫的。
    “也洛萨。”项述今天心情仿佛很好,嘴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着车罗风,看着石沫坤,看着一众入内朝他朝拜的族人,注视他自从五年前,便从父亲肩上接过的,绵延塞外万里,亘古千秋的责任。
    石沫坤从族人手中接过一顶插有鹰羽的金冠,又道:“吾等铁勒人奉于神医此冠,以铭谢汉人兄弟朝我敕勒川诸胡伸出援手,愿千年万载,两族永不开战。”
    那一瞬间,陈星顿时受宠若惊,说:“给我的吗?谢谢……谢谢!我太喜欢了!”
    项述接过鹰羽金冠,不耐烦地朝陈星招了下,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随手给他戴上。陈星兀自把羽冠拨了下,说:“为什么不是你过来给我戴?”
    “因为我是大单于。”项述终于忍无可忍了,交给石沫坤种子,沉声道,“大单于护佑你等铁勒人牛羊成群、武运昌隆。”
    帐内顿时啼笑皆非,石沫坤退下后,阿克勒族长带着王妃与王子前来觐见。
    “吾等阿克勒人敬奉大单于武威……”
    王妃笑吟吟地看着陈星,陈星也笑了起来,交换眼神,王妃欣赏点头,意思是这身非常好看。
    “愿你等阿克勒人子孙万世、福报绵延、无疾无灾。”项述交给阿克勒王种子,说道。
    其后,慕容冲撩起帐帘,带着清河公主与拓跋焱、敕勒川中鲜卑族长、长老以及一众武士入内。
    “慕容冲!”陈星震惊了。
    “什么时候到的?”项述随口问道。
    “昨夜刚到。”慕容冲有点拘束,清河公主却排众而出,盈盈笑道:“吾等鲜卑人,盛赞大单于之名,今岁暮秋,特来朝大单于讨一赏赐,以佑全族,渡过血光之灾。”
    “也洛萨。”项述拈起种子,递给慕容冲,说道,“大单于庇佑尔等鲜卑人,百战百胜、武运昌隆、终回故土。”
    清河公主顿时哽咽起来,眼眶随之红了,慕容冲当即怔住。陈星暗道不妙,暮秋节当天,慕容冲前来是为的什么?多半是希望获得敕勒古盟支持,要与苻坚开战了!
    “但今日不谈天下之事,”项述说,“好好过节罢。”
    清河公主珍而重之,收起布囊,率领族人们朝项述叩谢。接着又是匈奴人、靺鞨人,高车人等等,一轮又一轮前来参拜大单于,陈星用尽了平生力气,控制住自己千万不要打哈欠,表情不免十分诡异。
    项述看在眼里,简直哭笑不得。足足一个时辰后,各部终于参拜完,最后一部撤出,等在帐外的车罗风又率众而入,手持敕勒玉弓,单膝跪地。
    终于开始了!陈星心想,终于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
    项述潇洒起身,与车罗风擦肩而过,随手一摘玉弓。
    陈星下得榻来,却险些一个趔趄,项述吓了一跳,马上转身半抱住他。
    “脚麻……”陈星一瘸一拐跟着走了几步。
    项述皱眉道:“你那么坐,自然脚麻。”
    山下敲起重鼓,项述朝陈星说:“跟上。”
    陈星出得王帐,“哇”的一声喊,昨夜寒风过境,竟是下了一场雪!敕勒川被白雪半掩,平地上一片金黄,三面山坡上却满是积雪,犹如画中胜景一般。
    项述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到得高台前,一回头却不见陈星踪影,正皱眉找人时,陈星却到得场前另一处,挥手道:“我在这儿!外头看得清楚些!”
    拓跋焱正与陆影、肖山笑着说话,一见陈星,忙招手道:“陈星!过来这儿。”
    陈星正想过去,背后却有一只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回头见是慕容冲,慕容冲带着他,踏上鲜卑人在西面搭的木桌,两人上了桌去,隔着人群,与射雁高台遥遥相对。
    “你居然跑这儿来了,”陈星低声说,“关内没出什么岔子罢?”
    慕容冲说:“没有,别紧张。”说着轻轻一动陈星,示意他别说话了,抬头看。
    项述朝远处站在长桌上的陈星望来,彼此隔空遥遥对视,一身王袍在风里飞扬,手持长弓,台下重鼓铺天盖地,犹如万马奔腾,继而鼓声一收。
    俊朗风采,世无其右。
    陈星不禁回忆起过去,他是在什么时候爱上项述的呢?也许是在上一次,看见眼前这幕时,不,应当说,他在这一天里,意识到自己爱上项述,那未曾明白的诸多情绪所诞生的一刻,也许早在他们相遇,便早已注定。
    柔然人捧出大雁,项述却始终没有看身边的任何人,目光只越过人群,遥遥看着二十步外的陈星,一瞬间,嘈杂的人群尽皆远去,敕勒川的山川与天地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喂!”陈星终于忍不住了,远远喊道,“统领四海与普天万民的大单于!”
    项述一扬眉,身着王服,注视陈星。
    曾经陈星想尽平生所学,亦无法找到形容这一刻心情的话语,但当这一切在时光的流转中再次温柔地来到他身前的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教给过他的一首歌谣,竟是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邪!陈星遥望项述,认真地唱道。
    车罗风解开大雁足上系带。
    “我欲与君相知——”慕容冲听到陈星的歌谣,随即应道。
    胡人们听到陈星用鲜卑语唱起这古老的歌谣,当即仿佛被带回了某个古老的过去。那段时日里,汉人们唱着“敕勒川,阴山下”,五胡将汉人的乐府翻译成了各族古语,争相传唱。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四处羌人们纷纷奏起羌笛,苍凉古韵回荡于天地!
    “长命无绝衰——”陈星朗声道。
    “山无棱,江水为竭——”拓跋焱跟随那羌笛声,低声吟唱道。
    柔然人放飞大雁,两只大雁拖着红绸,腾空而起,金锣在日光下闪耀光芒,飞向天际,成为一个亮点。
    “冬雷震震,夏雨雪!”
    项述架箭,原地一转,反手拉弓。
    陈星:“山无棱,天地合。”
    三箭连珠箭发,飞向万里晴空。项述射出箭后,便不再看天,而是遥遥注视陈星。
    “乃敢与君绝——”陈星笑道。
    羌笛之声回荡,继而漫天乐声、满地古谣声落,一声轻响,“当”一声,金锣被击碎。紧接着欢呼声、狂笑声、呐喊声响彻耳鼓,人潮尽散,顿时一片混乱,十余万人,争抢烈酒的争抢烈酒,蜂拥占位的蜂拥占位,争先恐后,散往各个赛场,开始暮秋节盛大的狂欢!
    陈星赶紧从桌上跳下,胡人们一来,各自抢走桌上木杯盛的马奶酒,再不离开多半要被喝醉的人撞得满身酒。慕容冲也走了,空地上一眨眼全是人,陈星踮脚喊道:“项述!”
    项述将玉弓交给武士,离开高台下来,朝陈星走去。
    车罗风道:“安答!我想与你喝酒!”
    项述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头上羽冠随着他的步伐稍稍抖动,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
    “稍后再回来找你!”项述说,继而转身,四处寻找陈星下落。
    陈星被挤在酒桌外围,身边全是喝醉的胡人,暮秋节一开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到第一轮酒喝,先把自己灌醉了再去玩。当即已开始有人推搡打架,两眼发直,连项述也不认得了。
    “项述!我在这儿!”
    陈星实在挤不过去了,最后项述将一群醉汉推开,越过人群,抓住了陈星手腕,将他拖了出来。
    “让你别走这么远。”项述带着陈星,推开拦路的人与他往外去,陈星说:“喝酒吗?”
    项述停步,陈星拿起木杯,满满两杯,项述说:“大单于让你,你喝半杯,孤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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