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漕运是朝廷为供宫廷开支、百官俸禄、军饷军粮和调剂民食,而将征自各地田赋的一些粮食经水路运往京师的方式。历来京中的漕运一事,点算数目与清理分发是归裴钧所在的京兆司管,而押送和看管,则是归宁武侯所在的九门提督管,二司两相监管、查证,有何错漏都是瞒不过的,可其实,若是这俩衙门有心合谋、不相告发,则克扣漕粮、军饷根本就是举手之劳——可就拿这二司的长官来说,京兆司里管事儿的裴钧和九门提督宁武侯虽人前都是喜乐逢迎的模样,但实际上,却因了宁武侯府与蔡氏一 党盘根错节的关系,裴钧与唐家不仅从不合作,还彼此都信奉一个真理,那就是但凡自己的衙门在漕运上出了纰漏,第一个将自己参去御前被百官指点的人,必定就是对方。于是这样相互督促、友爱进步的同袍关系,便叫二司一个也动不了漕运的肥水了——而肥水不由自家享用,自然就流去了外人田里。底下各地的州官渐渐知道了京中查漕运的二司长官并不贪,大为感动,连连写了无数私折表达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而一转身,却心思活泛地将各州定例的田赋能少上交、就少上交了,如此,那些以“漕运”之名收自百姓却未付漕运的赋粮,当然就填了各地州官的口袋。
是故,裴钧和唐必不仅连漕运的一杯残羹都分不着,偶有面对漕粮大幅不足的情况,还要作那两个立在内阁里受责问的倒霉鬼,每每捧着账本两相一看,都恨不得对方即刻去死。
然而,如今却要不一样了。新政之策一经通过,唐家和蔡氏在薛张的谏言中找到了“精官简政”这么个口子,便预备借此找旁人上疏:京兆司事务繁杂,不如将漕运划去九门提督治下,从而改变两边人马忙一桩事情的现状,自此不再“牵制”京兆司的精力,也减少朝廷人手上的虚耗。
正是因为这个打算,朝中要事过多、忙不开身的宁武侯便给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小儿子唐誉明指派了一个极度简单的任务:同各地州官在京隐秘安插的亲信拉拢关系,多做活络,让他们吃好喝好、有金有银有女人。
他的本意是通过此举,让州官在与内阁庭寄的折报中为他的献策多多美言,从而影响内阁的票拟,让决策对他更有利。然而这一层利害关系却不能透露给他这没脑子的小儿子。
宁武侯深知自己这儿子与裴钧久有不和,又是个但凡兜里有几个琐碎银子都会充作腰缠万贯、四处耀武扬威的性子,平日仗着他姥姥寿康公主的宠已经足够泼皮了,若还叫他知道自家撇开了裴钧的京兆司独揽漕运,那这小子大约恨不能往裴钧跟前儿横着走一圈,如此若是白白叫裴钧发现了这碗他们还没吃到口的肉,反而会横生变故。
可宁武侯却没料到,唐誉明虽确是草包,却竟能蠢到那等地步——他竟然蠢到连逢迎那些个州官亲信都懒怠亲自做,反而叫他那乖顺学生钱海清去帮他吃席。几局下来的某一晚上,南院儿竟忽而传来个事儿,说是这钱生喝醉了,在花园里拉着唐誉明的四姨太吟了首艳词儿,叫四姨太哭着喊着要上吊,唐誉明怒发冲冠为红颜——也为了自己头上那油光泛绿的帽子,叫人将钱生一通胖揍、扫地出门了,说从此师徒恩断义绝。
此事过了几日后,宁武侯今晚总算忙过一阵,想起了叫儿子汇报拉拢亲信之事,可去吃席的都是钱海清,唐誉明根本一头全懵、不知所云,迫不得已才说出实情,叫宁武侯一阵提头暴喝,而同桌的蔡飏几乎当场头痛欲裂,连忙让宁武侯派大管家梁福昌去裴钧府上将人骗回来盘问——
可似乎……他们担心过头了?
蔡飏并不多解这钱生平日行径,此时只再度思索着钱生如此做派,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再联想到之前那轻浮浪荡地唐突了四姨太的行止……要说钱生能以小窥大猜出这酒席与漕运有关系,大约也不太像。毕竟他们已经将真实所图隐没得非常曲折难寻了,这个小小的学生,应当是不足所虑的。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姑息放过。
蔡飏正想到此处,还未出声命人将这钱海清拖下去继续责问,外面下人却报来一声:“侯爷,裴大人来了!也不管咱们拦他,非要进来!”
宁武侯一惊,登时转脸责起了蔡飏来:“你瞧瞧!你急慌慌把人逮回来,现在闹得裴钧那疯狗知道了钱生这号人,眼下是没事儿都要出事儿了!怎么办,这人怎么见?他如今也是正二品了,与你也要同起同坐的,难不成要赶出去?”
“来得这么快……”蔡飏一把搁下了手里的茶,皱起眉头来,“不行,这钱生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带走。”说着他便指使侯府家丁:“把这学生带下去关着,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说着他起身来,“我去迎迎那裴钧。”
那厢一家之主宁武侯还未来得及再说句话,家丁竟已答应了,却还不等钱海清被带出去,外面又已然传来裴钧沉厚的一声:“唐老侯爷,晚辈来给您请安了。”
人随声至,下一瞬,裴钧已迈开大步跨入这间书房,绕过书房的锦绣门屏时还夸了句“好绣”,接着才愧笑满面地抱拳走进来:“叨扰叨扰。”正瞧见还没被捉出去的钱海清,看了一眼也就转开眼去,没理唐誉明,只向宁武侯、蔡飏一一见了礼:“哎呀,听说侯爷今日动了大驾了,到晚辈府里提了个新收的奴才要报官,晚辈诚惶诚恐。若早知道这奴才曾在侯府有些劣迹,晚辈自当亲自将这奴才送奉给侯爷处置,怎还劳侯爷贵手!今晚啊,晚辈是不来登门道歉就睡不着觉了,实在要向侯爷赔罪!”
说着,裴钧直直向宁武侯躬身一拜。
——奴才?宁武侯与蔡飏对过一眼,看了看被揪在一旁耷着脑袋的钱海清,不露声色道:“裴大人过虑了,这不过是鄙府家事,惊扰了裴大人,本侯也过意不去。”
“别别别,晚辈都是应当的。”裴钧连连摇手,这时的笑愈发真诚了,“二则,晚辈听闻侯爷府上还要查证这奴才的罪过,岂不是件辛苦事情?倒不如交给衙门去做,可晚辈是真怕那么晚了侯爷也体恤衙门的后生,不肯叫人的,这不——正好今晚上咱六部聚头,晚辈听了这事儿啊,就把老崔叫来了。”
蔡飏一下子就从椅上站起来:“什么?你叫了刑部——”
“别急别急,”裴钧不等他说话就苦口婆心地劝,“蔡大人,您就放心,老崔就在外面等着呢,有他在啊,刑部逮人的状子根本不必等,已经签出来了,管保这钱海清立即就能关进去,到时候皮鞭虎头凳子一上,还怕他不说实话么?这一定速速结案,您就放心交给老崔吧。”
蔡飏几乎一口气要把气门都给堵了——刑部的状子!刑部逮人的状子一出,张张都必须逮人到牢里签押,违者视为藐视国法。如若只是尚书崔宇来了还好,找人顶了钱海清去签押就是,可眼下这裴钧竟然仗势冲了进来——他是认识钱海清的,这人就换不了,而此时若要找蔡氏本家或他们有所盘踞的大理寺介入拿人,则无论如何都晚了。
蔡飏气得喉头已痛,此时不禁想起了父亲蔡延对自己的一句判:“你啊你,事多从急不从理,这么迟早要出事儿。”
如今此事,其义自见。
裴钧见蔡飏说不出话了,有些莫名,便体贴地问他一句:“这也挺晚了,要不就不劳您和侯爷了——我替你们把人交了老崔罢?原也是小事儿。”
宁武侯见自家女婿气闷了,直是闭目摇头,忍了好大一口气才对裴钧平和道:“那就劳驾裴大人了。”
裴钧堆起一脸的笑:“哪里哪里,都是晚辈应当的。那晚辈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走到瑟缩在门边的钱海清面前,只一眼,周遭两个家丁识相地让开了。
“还缩着做什么?”他垂眼睨着钱海清,一脸洞悉万事,似笑非笑道:“走吧,刑部牢饭等着你呢。”
钱海清被他看得脸皮一红,却还没等再向宁武侯和唐誉明演出最后一句谢恩来,就已被裴钧一双大手提了出去,走过两步就听裴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温和笑道:“别谢了,小子。他们能让你走,不是为着我的面子,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刑部状子只要出了,你人就得进去,那他们反正也能在刑部大牢里把你摁死,你就怎么都是个死人。”
冬风寒凉,钱海清听言背脊一凛,肃容问道:“那裴大人又何故要来救一个死人?”
裴钧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让他往前走别停下,继而眉开眼笑道:“能说话的死人,指不定也能死马当活马医一医,没准也跳起来替我踩一踩小人呢。”
钱海清扭头问他:“那学生如若将唐家之事告诉了裴大人,裴大人就会收学生为徒吗?”
裴钧看都不看他:“不收,我不收徒弟。”
钱海清不死心,再度压低了声音扭头问他:“那若是学生能帮裴大人踩死唐家呢?”
“这还没出人家的大门儿呢,你就敢说这话?”裴钧这下是要笑他太过天真了,随口奚落他一句:“你若真能做到,我就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府里供着。”
说罢,不容钱海清再分辩,他推着钱海清跨出了宁武侯府的大门。外头是真有刑部人等赶着架马车等在门口,而刑部尚书崔宇正立在最前头,此时脸上虽尚有些未褪的酡红,却不妨碍他正凝神听着身边一衙役的禀报。
下一刻,还不等裴钧将钱海清扯到崔宇跟前嘱咐一二,崔宇却已经匆匆走过来,神情比平日里的更肃穆了:
“子羽,方才部院来报,说晋王爷遇刺了。”
第18章 其罪十七 · 窜改
谋划的总赶不上变化的。一夜中接连两个变故,让裴钧忽觉后脑微痛。
因刑部适才单闻此讯,崔宇还不知晋王究竟如何,便正要亲自前往看看,也叫裴钧干脆一道。裴钧应了,长眉锁起,先问崔宇道:“此事眼下都有谁知道?”
崔宇压低声音:“我吩咐了不要声张,眼下就只有刑部知道……可明早就不好说了。”
晋王爷姜越是在赴宴后遇刺的,而这宴又是裴钧设的,此事若翌日一早散布朝中,也不知会被有心人如何编排。
裴钧只好暂且搁置了向钱海清询问宁武侯府秘事的想法,将钱海清送上了去刑部的车。走了两步,他还折返回去告诉钱海清近两日别吃牢里的东西,见钱海清带着些许不安乖乖点了头,这才放心随崔宇各坐了轿子,前往晋王府邸。
夜幕下月色清冷,裴钧坐在轿中撩起帘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向相反方向笃笃起行的刑部马车,忽而似振聋发聩般有所实感——
一切真的不一样起来了。
他无法抑制地思索起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还阳的当日没有拦下邓准打人的砚台,而那砚台没有砸中姜越的凫靥裘,那么依旧用那砚台打了钱海清的邓准就会被得知此事后盛怒之下的唐誉明提交官府,从而得到严厉的惩处——日后将终身不录为官。这样的变故也许会让邓准暂时停止去姜湛面前出卖他,如此就不一定会让姜越留意到有这么个奸细,遂不会为了以牙还牙而送了随喜来揭发邓准、激怒他裴钧,那么他发现不了邓准的异样、不会赶走邓准,而被邓准打伤的钱海清必然连带着邓准也记恨上他这行凶者的师父,会从此困顿在唐誉明身边,再不会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出逃、拜来他门下,他也不必为了假意答谢和拉拢姜越而安排一场宴席,姜越也就不一定会被行刺——因为在前世,姜越就未曾被行刺。
一切仿若皆因邓准而起,像是为了补上一个细小的破洞而让全部的穿针引线都发生了转变,可细想来,邓准却只是个因,而不是那一道改变所有事情的变数。
姜越才是。
是姜越把邓准从暗处提出来了,让因生了果,是姜越把这条看似已然改变却根本没有影响大局的暗线从根源处打乱了,才让摆在他眼前明面上的一切因此而真正产生变化,而这变化,还正向着更加不可逆转的境地奔去,现在,连姜越都已然开始由此受到牵连。
他和姜越,年少时是冤家,在前世朝中应算政敌,直到他死的时候都还在斗——可当他带着十年后的老骨穿了如今的皮囊,用一双十年后看多了血泪的眼睛,哪怕看周遭人都觉出庸碌或幼稚、看得或感慨于心或无动于衷,却唯独今世再观姜越,竟觉出不同。
姜越在半饱炊外说出那一句“十年”时,那一刻岁月枯荣与光阴苍老忽而都那样鲜明,叫他突然发觉——无论前世今生,他竟从未懂过姜越。
他不懂姜越为何要与他比兴说月,也不记得十六岁的自己曾给过姜越什么样的答案,更不知姜越何故将此事记了整整十年。他甚至从未确切地从姜越口中真正地得知过姜越所求为何,他知道的只是前世的一个结局。
在这个结局里他是个可悲的失败者,而姜越是最后的胜者。当他带着对这样结局的熟知返回到当下——或可称之为“裴钧的过往”的时光里重活一次,作为想要改变结局的一个失败者,自然而然就对这前世的“胜者”多有观望,可到现在他却还是看不透。
这一世的他无疑是想赢的,不仅如此,他还想让棋局上的其他人全都输。
可姜越呢?
裴钧与崔宇前后到达晋王府时已月上中空,一经门房禀报,便被速速请入其中,而一路行去,所见府中下人都恭身谨步,无一多嘴慌乱。
晋王府坐落城东,却比同在城东的忠义侯府更靠北面,不仅大门是三开一启、朱漆铜钉的气派非凡,就连府门的抱鼓石和石狮子都比忠义侯府高好一截儿,无论是独占一巷的前后地界、门前石阶上的卧龙丹墀还是彩画华美的门簪梁枋,都不遗余力地区分着什么是皇亲,什么是臣民。
王府内甲兵环肆,裴钧粗略一看,心知应是姜越已临时从东城兵马司调来心腹镇守,而行到正厅,听管事说:“二位稍等,王爷马上便至。”就证实遇刺听着虽险,姜越却尚可自如活动、妥当布置,如此当是毫无大碍。
他与崔宇坐在堂中静候,不免觉得晋王府中是真正的清净——其实即便不是子夜时分,他记忆中的晋王府也是安宁的。此处既没有他惯常在诸位王爷家拜见时听闻的婴孩哭闹、妻妾莺歌,也没有嘈嘈杂杂的艺伎、戏班前来咿呀,有的只是这种四时草木一般的寻常与肃静,甚至肃静出一种淡然的威严——直如姜越其人。
正想到此,身侧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沉稳温和的:“崔尚书久等。”一顿,那声音又笑起来道:“惭愧,叫裴大人也来了。”
裴钧随崔宇转头,果然见是姜越从游廊过来了。
此时的姜越已换上府中常穿的素棉常衫,肩上随意披一件灰鼠薄裘,一身俱是安闲装束往椅中坐了,可与此不搭的却是他左脸颊上一道半指长的细小红痕,还带有已然凝固的丝丝血色,昭示着方才的险情。
一见此状,裴钧与崔宇登时认罪:“王爷受惊,臣等罪该万死!”说完无需相通,便要齐齐跪下。
可姜越却及时抬手止了他们,笑意不变,言简意赅道:“知会刑部只因刺客尸身仍在府内,理应交由刑部过案报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请人来运尸……却未想惊动了崔尚书——更带得裴大人也无法安歇,这岂不是孤的罪过,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说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转向裴钧,仿似极快地思索了什么,少时才语焉不详地告诉崔宇:“崔大人带回细查罢,孤也不知这刺客是何底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此话虽未说是在何处遇刺,如何遇刺,却也并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听言,余光与身边裴钧对视一眼,相互示意:晋王爷未将遇刺之事和半饱炊设宴联系起来,这应当是个不予牵连的意思。如此崔宇稍松口气,应道:“臣遵命,便劳烦管事引路罢。”而裴钧此时心底却怪:此事难道如此简单?
方才领二人进来的管事往外一请,此时跟随崔宇来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门外的甲兵放入,被准许入院抬走刺客尸体。
弄清了情况,眼见也无需再待,裴钧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却听姜越倏地出声打断道:
“裴大人,孤还有些话想与裴大人私下说一说,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时?”
——果真。裴钧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听王爷的。”
由是崔宇便别过他二人先行领尸回衙,裴钧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过头,竟见姜越一双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来,在厅中灯火下显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时姜越眼底的神采与其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寒意。颊边那一道细微的红痕仿似更为他神容添上了一丝丝道不明的阴鸷与戾气,连同他周身那肃静的威严一齐压向裴钧,莫名叫裴钧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听姜越徐徐说道:“裴大人不必担心了。真正的刺客还在后院,崔尚书带走的只是救驾死去的侍卫,应是查不出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抚过椅柄的兽头浮雕,嘴角微微牵起个弧度,似怨似叹道:“孤对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为何裴大人却总要如此反手置孤于死地呢?”
——姜越果然怀疑他了。这是裴钧的第一个念头。
姜越思虑周全,晋王府的守备就惯来森严,平日不仅出入都带三五侍卫随同轿辇,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扫了隐患——可今日受裴钧邀约偶然去了趟从未去过的半饱炊,宴饮方毕就被行刺了,这任凭是谁想来,都和裴钧脱不了干系。
裴钧已一早料到自己当是姜越首要怀疑之人,故对姜越此言就并不意外。可他以为,姜越这话并不一定就是指认他为幕后真凶,反而或多或少只是个试探,更是对他之前反手将随喜送入宫中和临阵改票的明嘲暗讽。
想到这儿,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爷既然怀疑臣,大可叫崔尚书将臣带走严审,令与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同查证,却怎偏偏没有?况臣于京兆司部,为王爷鞍前马后、大小事务兢业两载、从无纰漏,莫非在王爷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杀手,还会做这贼喊捉贼的多余事任人搜寻么?抑或王爷是有何线索铁证,能叫臣半分狡辩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时间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离开半饱炊,前后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从椅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裴钧面前与他平视,“六部聚宴虽在礼部早有报备,可知道孤会去的,却只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亲信,裴大人以为——孤更相信是哪边走漏了风声?”
说到此,他面上笑意仿佛更温和了:“况那刺客尸身仍在后院,其背部尚有往年军中将士的刺青。据孤所知,那刺青曾属裴大人先父所领的戍边军一支,且计数靠前,还应是个老将。裴大人,这又作何解释呢?”
此事竟与裴父的戍边军扯上了关系,确是裴钧所未料到,而这一层关系若被官中知晓,裴钧要解释清楚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神色不变,轻声询问姜越:“可此证已是铁证,一旦交到三司,臣绝无轻易脱身之能,王爷若要指认臣为主使之人,却为何留下了尸身,保臣一回?”
而姜越清雅眸色凝在眼里,向他挽眉淡笑:“裴大人以为呢?”
“依照王爷行事之审慎,那必是此中还有疑窦, 让王爷怀疑臣是被人陷害的,如此交出尸身反倒中了幕后之人的计策。”裴钧看回姜越,笑得一点不慌,“而这般为虎作伥之事,臣以为王爷一向是不爱做的。”
“裴大人倒是对孤很了解。”姜越不知是笑是讽地移开了眼,轻叹一声,“不错,诚然如裴大人所说,孤已对此事有些想法,可却也未准,留了裴大人一步,便是想请裴大人一道去看看那尸身,或以裴大人之智,尚能为孤指点些迷津。”
家丁捞起了正厅往后廊的门帘,姜越抬手说了句“裴大人请”,裴钧垂头袖手跟了句“晋王爷先请”,这才尾随姜越身后,与他一齐向王府后院行去。
姜越成年后多有时日领兵在外,至今也无有妻妾子女,王府内便极少设宴。即便裴钧往日常来此处,多也是为了报备公事,从未想过要踏入王府内院,是故,当这一晚他随姜越走过了王府的垂花门时,便是他这两辈子与姜越相识的二十年里、头一次进了姜越家的深深内院,于他而言,这尚有一分莫名的新奇。
树色在寒风中摇摇婆娑,姜越身影在前,颀长雍容,领着他步若闲庭,那架势仿佛根本不是要带他去看一具死尸,而更像是要带他在这七院五进十八游廊的恢弘王府中悠然行一场游园惊梦。
二人向左拐入扇青绿屏门后,裴钧侧头便见廊外庭中有一口青铜兽足大鼎。这种鼎他在礼部经手无数,只粗略一眼便知是朝廷对姜越大小战功的歌颂嘉奖。继续走至转角,右手廊侧竟开一道勾花洞门,看出去照面便是座三壁扒门的歇山抱厦,像是一樽放置在肃穆佛掌上精巧玲珑的精雕华盏,盏内还燃着长明宝灯。
抱厦内的幽莹灯火从尽数洞开的门窗中倾泻而出,显得明亮而温暖,几乎是姜越这清宁肃静的幽深王府中唯一的一处暖色,置于此间,直如一篝大寒冰雪中永不熄灭的火,或一颗佛卧深山却永不止跳的心。远观其里,正有座金玉雕镂的神龛,此时虽瞧不清龛内供奉的神位字迹,可据周遭的威严装点与堂皇规制,裴钧却也不难猜出那所奉何人。
“裴大人,这边。”
裴钧一怔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忘了前行。抬起头,见姜越正孑然立于七八步外的另一扇屏门前,此时英挺眉眼柔和在月色里,见他没有跟上,正半分不急地含笑等着他过去。
裴钧连赶数步走至姜越身旁,待二人再次一前一后了,便轻声一叹:“王爷是个有心人。永顺爷仙驾已去十数载,若在天有知王爷尽孝至此,必然常感欣慰。”
“孤何尝尽什么孝。”姜越一言的尾音消弭在出口的一捧淡淡白气里,此时并未回头,只是再常然不过道:“故人先去,那些不过是尚存于世的人……唯独能做的罢了。”
姜越是永顺皇帝的第七个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他生于永顺三十二年,比裴钧还尚早一年。其父永顺帝在位时日长久,因治世有道、明领贤臣,曾带给天下二十余载的空前盛世,在那个歌舞升平、举国安泰的年代里,就连皇族都是枝繁叶茂、花草同盛的。
早在姜越出生之前,永顺帝膝下就已有六子五女,尔后继承大宝却体弱早逝的先皇肃宁帝姜赸是他的长兄,在肃宁帝仙逝后,他便是当今皇上元光帝姜湛头上最年轻的一位嫡亲皇叔,虽算起来已与裴钧的父亲同辈,可永顺帝薨殁时,姜越却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