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这是个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蜡烛排成阵列,周围转着九个面目狰狞的蓝衣萨满,此时正摇头大跳、拍鼓摇铃,而大片蜡烛的对面站了一个红金披风的背影,此时正面对着距裴钧最远的那壁石墙,石墙上还钉着个白布包裹的死人——一个死去的裴钧。
被砍下的头颅已缝在了断裂的脖颈上,叫那个裴钧看起来像是被蝉蛹包裹的破布傀儡,这时又突兀响起了可怕的一声:“裴钧!”忽而便叫裴钧浑身都蚁噬剧痛起来,更不知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对面扯去。
那叫声是从红金披风里发出,渐渐更大声起来:“裴钧!——裴钧!”两声之后,裴钧竟已被拉到那披风身后,不禁吓得猛然向后挣扎发力,此举却叫那红金披风若有所觉般忽地回身,霎时,上一次梦中那黄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蓝鬼面便又与他咫尺相对!
一双十指修长却苍白的手从披风里抬出,放在那鬼面一侧,似要揭开,裴钧便勉力凝神细看,只想知道这几番让他饱受摧残的恶人究竟是谁。可就在那人掀起面具的一刻,裴钧却只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摇,神智登时一涣,那股力气再一摇,隐约的叫喊顿时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惊醒。
睁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气忽而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钧猛觉危险,手便已先于意识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虚空刺去——
却在手腕被挡住的一瞬,听见姜越急急低稳的声音:
“裴钧,是我!”
这一声叫裴钧终于从噩梦中清醒,双眼中亮起的帐中烛火里,竟见是晋王爷姜越皱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着姜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挡下,说不定已真扎进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钧顿时吸气收刀,惊魂未定:“……王爷怎么来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挡的手,吐出口气来看向裴钧:“是丰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来告知裴大人的,不想却见裴大人困于噩梦,这才……”
裴钧顿时只觉被姜越这奸贼看去了睡相,有些脸烫,可若无姜越推他那把,他说不定又要被吸进前世的身子里去遭一番砍头剧痛,这一想,不免又对姜越生出丝不能表露的感激,只能出声道了句:“……谢过王爷。”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来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随他站起身来,一边与他走出营帐一边道,“孤身边尚有两名武艺高强之人,要么借给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爷挂怀了。”裴钧终于安了些心神,回头向他一笑,“臣区区小吏,怎么会有刺客来杀臣呢?臣只是枕着刀睡得安心,王爷不必多虑。”
姜越听言眉心一紧,再看裴钧一眼,却又低头不再多言。
二人向营地西侧的密林走去,月影似练,到人迹罕至处,林间夜雪疏疏。
姜越说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属当年裴父部下的斥候营,而斥候营也确如兵部蒋侍郎所说,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乡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亲去官府报丧销户的,可这名刺客在丰州的户籍中却并没有注明死亡,又因为辑录已过去了十来年,现今不知当初主簿何在,就无法考证是错漏还是实情,而姜越的人下乡寻访此人家亲,也被邻里告知早已搬走许多年了,仿佛是因为什么而匆匆躲了起来。
“孤认为,”姜越拍了拍肩头的雪,和裴钧一起停下来了,“当年裴将军身死或另有因由,毕竟当年的战事——”
“听说先父败得蹊跷。”裴钧在冷风中叹出口白气,站在林中雪地里接上了他的话,“此事,其实萧老将军曾说过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怀,可与萧老将军两边查去也并无头绪。他说北疆那战是伦图族起兵南下,先父与朝中定下路线领兵前往,先行打探敌情的斥候营却迟迟未有消息传回,先父生疑,就先带部队改换了些许路线,扎营暂等,却不料夜里还是遇见了伦图的骑兵奇袭,且战且退又被后方包围,虽然先父领兵拼死剿灭了敌军,可数万人马最后只剩几千,朝廷惨胜,先父也身死沙场。”
“裴将军生前可有政敌?”姜越侧头看去,林间的疏影中,裴钧脸上光影莫测。
“先父是个老粗,有政敌他大概还拉着人家喝酒呢,察觉不到的,故而从没听他说起过。”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萧老将军说从前就连蔡延都与先父称兄道弟,御史台弹劾先父御下不利,蔡延还帮着先父说话。只不知道蔡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承平求亲时,蔡延不也帮着王爷您说话么。”
“可那场仗,裴将军是主战,蔡延却是主和的。”姜越沉声道。
“臣也想过蔡家是否和伦图里应外合杀了先父,毕竟先父当年军功震国,朝廷不是没有理由忌惮。”裴钧笑了笑,“可我曾在姜——在皇上宫中和藏书阁、御书房都翻看过当年文书,一样无所收获。”其实他是前世为了和蔡家斗法,几乎把蔡家查了个底朝天,可除了拉蔡家几条商路、关蔡家几所当铺,切实通敌卖国之证是一样都没有。
这时姜越却忽而道:“实则……孤皇兄生前困于内阁压制,曾叫几兄弟与蔡氏无关者到寝宫密室中商讨过一事,孤在场,裴将军与张大人也在场,此事连今上都不知,裴大人与萧将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皇兄当年下的是龙符密令。”
裴钧被这秘闻一震,回头看向姜越,见姜越满容肃穆,绝不像是玩笑神容:“那时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内阁臃肿,则架空皇权,叫姜氏皇朝无寿,于是便想联合裴将军和博陵张家,告知皇亲兄弟可信者,要三方一心讨伐蔡氏。”
说到这儿,姜越叹了口气,“可蔡氏如今安好无损,裴大人便可知道当年此计根本是未成了。那时皇兄命张氏一族修改律令中利于蔡氏脱罪的款项,然后由裴将军各部带人严密控制各地与蔡氏相交之豪强,待律令修成一日,便收起罗网将蔡氏一举歼灭,然而却未料,这次密谈没过多久,伦图就起势南下了。”
裴钧敏锐地发觉了姜越的停顿点,“密谈泄露了?”
“不错。”姜越向他赞许地点头,“在伦图起兵被压、裴将军身死之后,裴大人可记得朝中还有什么大事?”
裴钧细细一想,眉目一皱:“东宫失德,巫蛊咒父、企图篡位,太子被废。”
“裴大人好记性。”姜越对他微微一笑,“姜家人的习惯里,坏事一定要烂在家门里,虽是那样告知朝中,可实际上,是因为皇兄查出走漏消息的就是太子,又查出太子暗蓄兵马,为了不让朝中知道密谈的存在,就只好把太子先废了,可正要再接着查下去……”
“先皇驾崩了。”裴钧跟上了姜越的思绪,“当年流言说这正合了太子诅咒之事,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内阁就按国罪圈禁了太子,之后立了姜湛——”他忽而住嘴,说出口才发觉再度叫出了圣上名讳,而这次是无法改口了,便谨慎回头看了姜越一眼,却见姜越正在薄雪中平静地看回他,一脸习惯地讽刺:“裴大人惯性使然,无妨的。”
裴钧有些无奈地一手叉了腰,侧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盯着他:“王爷,您还要笑话臣到什么时候?您与宫门守军大多都熟,岂会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宁殿——”
“昨日裴大人还去了皇上车中。”姜越脱口而出,说完一顿,稍稍移开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与裴大人结盟?”
裴钧正要解释,可这话却叫他脑中一闪:“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车中看见了折报,沙燕内乱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听闻了。怎么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亲,蔡氏……
裴钧脑中急急转动,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与姜湛和亲的第三年,就起兵过海攻打了新建的沙燕,可是沙燕并不如他们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资补军需太过耗费,终于有所不支,只好从沙燕撤兵了。
所以,如果承平和朝廷和亲,根本不只是单单看重了在朝廷新政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见裴钧说话,刚要出声再问,却忽听身后一阵隐约人声,不禁下意识便把裴钧挡到了一株大树后,极度警觉地向发声处看去。
裴钧被他一胳膊格去贴树躲着,整个后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么了?”
姜越退到裴钧身前,与他站近了一起隐蔽在树影里,却依旧挡在他身前,目光锐利地看着黑暗中的不远处:“有人来了。”过了会儿人声渐进,他便更低声道:“快看,是蔡飏。”
可他死死挡在裴钧面前,裴钧根本就没法探头去看,正要推他往边上让些,鼻子却几乎要贴在姜越的发梢上,不禁连忙往后退了退身子,可饶是如此,他也依旧能闻见姜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衬着冬夜冰雪,显得冷冽而清新。
他记得姜越小时候在宫学就是这味道。
这时不容他多想,姜越忽而又把他拉着往树干另侧移了些,裴钧未及出声询问,便听身后果真传来蔡飏的声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虑考虑瑞王吗?毕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贵国国姬可就能母仪天下了。”
第27章 其罪二十六 · 破威
裴钧闻言一震,姜越也回头与他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疑。
此时不能出声,二人便再度凝神,又听见另侧秋源智道:“蔡大人诚意,本君深知,可贵国江山如今还姓姜,天子虽羸弱,邦交决断却可见其心力与手段俱在,假以时日,未尝还会甘受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孙中,也不尽就无人了……”
“二皇子是说晋王爷。”蔡飏了然,“晋王虽手握重兵,窥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脉,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晋王爷便定能成事呢?”
树后的裴钧听他说到晋王,便笑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无言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动暴露行藏,裴钧这才又忍笑安静了,听那边蔡飏继续道:“晋王若想成事,几年来总不乏时机,却为何迟迟未有动作?二皇子就那么肯定他会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夺权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盘面只有方寸大,不会多也不会少,那这其中自然是谁占地多谁就会赢——就算晋王不反,他手中兵权也不会交在别人手里,而贵国天子仍旧得张家与重臣保佐,身侧还有权臣裴钧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让蔡氏得势……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师单依地方豪强与商利牵制便欲谋大宝,其路当是漫漫哪。”
说着,他轻叹一声向蔡飏道:“蔡大人须知邦交便是置换牟利,往往是要担些风险不假,本君就不是不愿与蔡氏共利,不答应您,只是因此路的风险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变数,就算他日成事,原配王妃膝下世子也六岁有余,占了嫡长,若得贵朝裴党辅佐,未尝就没有一争之力,到时我承平远在海外,国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仪天下、生子继位呢?”
姜越听到此,稍稍敛眉看去,见蔡飏没有说话,似是思虑,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头说:“一路行来说了不少,眼下宴快散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蔡飏点了头,又低声在秋源智耳边说了什么,秋源智听言微顿,回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成与不成了。蔡大人请。”说着,二人便往来路渐渐走远了。
姜越见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确认了安全,便思索着走出两步来,正要找裴钧说话,一回头,却见裴钧不知何时已裹着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着一根不知何处来的粗树枝,锄地似地松着脚下的雪,好像在挖什么东西。
姜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头疼:“……裴大人,你在做什么?”
“王爷您快来看,这儿好像有个——”裴钧再度猛掘两下,一喜,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阵摸索,片刻便拣出个小指长的根须状物,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来:“哎,这真是撞着大运了,还真是人参!”
“……人参?”姜越站在原地没动,就那么皱眉看裴钧站起来徒手拍着那人参上的雪泥和土渣,不仅完全不嫌脏,还更笑道:“骗您做什么,这真是人参呢。能在地里随便见着野参可是奇事儿了,一看就是王爷您洪福齐天。”
说完,裴钧上贡似地把那截脏兮兮的小人参往姜越面前一递,姜越下意识伸出手,小人参就带着泥渣子滚落他掌心里,把他的手也给弄脏了。
裴钧这才突然想起姜越洁癖,一时正要再拿回来,却见姜越已经收手拿去眼前细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参,就像是京城南门口手艺人挑着卖的泥人儿娃娃大小,下摆留着浓密的须尾,芦头上结了两个坑似的芦腕,全然是极浅的褐色,没有半分绿,就连身子都干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水盈。
姜越捏了捏,有些不确信地皱眉:“这参是死了么?”
“没有,王爷。”裴钧忍着笑,“这参还小呢,只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着那人参,这时抬头看向裴钧,忽而察觉裴钧忍笑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贵胄五谷不分,不免赧然一时,倒也释然:“孤见过的参大约都是死物,从前也曾听说过参是有花叶的,却也不曾见过。”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见。”二人开始往来路走回,裴钧听姜越坦诚,便不在乎同他多说几句闲话。
“人参这东西呢,总是夏天开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发了草叶,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叶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叶残根儿会在芦头上结个疤,这疤就是芦腕了。这时候根须也在土里猫着冬眠,要是受损得厉害,就更要多猫好几年了,等好了,春天才在死掉的芽旁边儿重新再生出另一个芽,继续长花长草,山里人都说呀,这是转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着手里的参,饶有趣味地听裴钧闲说着山林草木,只觉在宫里百年千年的参都见过,细想来,却真从未去深究过这参是怎么来的。此时转眼看看裴钧在月色下淡笑的脸容,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儿,唇角微微勾起来:“裴大人似乎很喜欢花草。”
“哎呀,王爷还记着那爬壁莲和白蔷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裴钧啧啧暗叹这奸贼头子颇记仇。
此时林间又起一阵寒风,他便把手袖进裘袍里,见姜越也把襟领竖起来,在夜色下回转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记得挺清楚么,看来也是记了孤的仇。”
裴钧低笑几声,一下下地点头:“诚然啊,臣和王爷都是记仇的人,日后喝酒可得干一杯了。”说到这儿他呼出口气来,接着姜越那问说:“其实也谈不上喜欢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爷您没法儿比。小时候在江北,臣的爷爷住在山里,养了个花圃,”裴钧皱眉回忆一下,比划着,“约摸有两箭地吧……里头什么都有,爬壁莲也有。”说着瞥眼见姜越果真站住了回头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声,继续与他边走边说:“平日爷爷就在田里忙活,因着对山里的什么都熟,入夏时也做做放山,领人进山采采参,摘回来的种子就留下自己养,养出好的能卖到镇里药铺去换钱。那时候先父早就出征了,娘一人带家里俩孩子,也苦罢……爷爷就带了臣上山去住,帮他埋土,挖地,末了赏点儿琐碎银子,臣就跑回去拿给娘买粮食……后来咱们一家入京前,爷爷没了,花草类物也见得少了……”
姜越边走边问:“上回孤到忠义侯府,也见着院中不少好兰,都是裴大人亲自挑的?”
“什么好兰,那是您不认识。”裴钧没忍住笑了他一声,又赶紧收了,“那都是各处送来的,说是名贵,百两千两的,可抬去市场上三十文也能买一打。官中人做事儿都这样,礼不是卖得贵起来的,是送得贵起来的……花农、玉商、月饼铺子,个个儿指着送礼的人宰呢,一说千年老参、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饼——哪儿有那么玄乎的事儿?也就是因了一个‘贪’字儿,什么玄乎劲儿都有了。”
姜越偏头看他:“你就不贪?”
“王爷这是说闲话,还是拷问臣呢?”裴钧笑眯眯看着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贪。”姜越清朗无方地笑起来,“说真话怕抓,说假话欺君,这才会不敢答。”
裴钧一听,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赶忙两手抱去头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爷英明神武,王爷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发笑,抬头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钧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忽而出声叫道:
“裴大人。”
裴钧闻声看回去,见不远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身黑裘与后边儿的树在稀松月影里蒙混成了深浅不一的暗色,而这层层暗色中,姜越本人正神情认真地看着他,缓缓道:“当今社稷沉疴在内、危机于外,百官贪墨,民生水火,蔡氏权贯朝野,世家各自为政,就连承平也想分这江山一杯羹……天下诚险矣。官中尸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数,而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绝非苟且势利之徒,定还期望天下一变——”
“那王爷或然一直把臣想错了。”裴钧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实臣可没什么大志向。现在想想,要是当年先父没参军,一家人没来京城,臣眼下大约就在江北接了爷爷的花圃种花草罢了,也绝然不会想来考学的……后来不过是因到了京城官场,因缘际会,有些事才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在西峡乡下说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来了京城虽富贵无比,却连不惑都挨不过去。人在盛极一时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长到最好时候的花被人揪下来踩在地上踏成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参转胎再结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也从来不是为了天下一变和功名,而只是为了一个人。
“……未料最终还跟错了人。”裴钧在夜幕下抬头看月,饮恨自嘲,“自古人臣多为君哪,跟错了人就是都完了,还谈什么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那要是换个人呢?”
裴钧一愣,扭回头来看向姜越,可还未等答话,忽而慢慢睁大眼睛:“王爷……您后面……”
姜越被他打断,闻言疑惑地凝眉回身看去,却是在看见身后之物的那一刹,耳边才响起裴钧下半句迟来的提醒:
“……有老虎。”
穿林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叫姜越耳中裴钧的声音都似失真。此时只见他们方才走来的树林间,真有一只黄皮黑纹大虎正从暗中走来,四爪踏雪没有一丝声响,若不是被裴钧回头看见,说不定这凶兽扑杀上来他们都毫无知觉。
老虎距离姜越只有十来步远了,风从二人身后顺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们鲜活的气味,而夜色绝不足以让独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猎物,它一双虎目便在黯夜中散发着危险的幽光,显然是紧紧盯着这林间仅有的两个活物。
“不要弯腰,不要低头,不要转身跑。”姜越一边低声提醒裴钧,一边屏息抬手抽出了后腰随身的一柄短剑,双眼坚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身势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后,不要落单。”
裴钧是个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馆役、护院或侍卫,没有随身佩剑的习惯,眼下手里不过还拿着方才挖人参用的一截粗树枝,却总不能像逗狗一样丢给老虎去拣,于是便还尴尬地拿着,慢慢地移动到了姜越身后,低声问:“王爷,我俩能干得过这老虎么?”
姜越没有回头,前看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仿佛已经开始寻找最恰当的攻击角度,只非常平静地向裴钧道:“孤能,你不能。”
裴钧:“……”
对面走动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觉二人已发现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时前侧双爪顿地微微伏下,约有丈长的身躯前低后高,雄健地作出了进攻前的防御,更灵活偏头抖了抖毛须上挡眼的碎雪,向二人发出了警告与威胁的低嘶,阴鸷的双目正紧锁面前拿剑的姜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