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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节

    沈泽川就像小时候那样,把椅子拉近,说:“我离开昭罪寺以后,就没有跟师父再彻夜闲话过。”
    “今夜为着个男人来,”纪纲语顿,那股怒气对着沈泽川发不出来,散在胸腔里,变作了另一种自责和难受,“他有什么好的?我跟你先生都不愿意。”
    “先生夸他呢,”沈泽川轻声说,“天纵奇才不就是先生给我讲的。”
    “奇才能宜家吗?”纪纲坐起来,看着沈泽川,“奇才要谋天下,你日后愿意跟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吗?”
    沈泽川神情乖巧,垂着眸说:“那不是我说得算。”
    纪纲在烛光里长叹,良久后,苦涩地说:“太傅当初问你若是手握锦衣卫该如何自处,我就该想到,这不是该问学生的,天底下谁能握着锦衣卫?太傅瞒着所有人,教了你太多。你学得这般好,你不明白吗?今日的壁玉成双,就是日后的两虎相争。”
    萧驰野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让纪纲放心不下。
    “若我是个有用的人,”纪纲眼神复杂,望着沈泽川,“若你还有兄弟在世,跟他赌这一场也无妨,但我偏偏年迈无用。等到我百年以后,你就要孤身面对这世间的所有人,只有你,这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第237章 子嗣
    庭院内的雨停了, 月色迟来, 屋里暗淡。
    沈泽川微垂的眼眸掩在昏黑里,像是停泊的倦旅, 渡过了漫长的夜潮。他再看向纪纲时, 用着曾经没有过的目光, 仿佛脱掉了名叫府君的皮囊,留下的是一地月光。
    “倘若没有师父和策安, 我仍旧是我, 只是不再是我害怕世间所有人,而是世间所有人害怕我。我流着沈卫的血, 不需要子嗣。”
    纪纲心中大痛, 险些落泪, 他道:“你是我的儿子。”
    “我是师父的儿子,但我叫沈泽川。先生授我以诗书,我却不是个皇帝。”
    皇帝。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俯瞰者,不是戴上冠冕就是皇帝, 皇帝不仅要会制衡权术, 还要拥有容纳苍生的胸襟, 盛世拥戴的皇帝都是无敌的仁者。沈泽川的眼睛里蓄养着风暴,他是席卷江山的骤雨,是撕烂天地的利刃,却不是开创盛世的皇帝。
    “离北有铁骑十二万,马踏中博不在话下,可是策安把命脉交给了我, 我有他的马,还有他兄长的粮食。他甘愿离开离北的草野,在我的端州跑马,师父,他不害怕我的守备军,我也不害怕他的铁骑。有朝一日我会圈禁李氏丢掉的鹿,而策安则会圈禁我。日月共生于天地,数万年都没有相残,这是天下翘首以盼的安定,我们就是平衡。”
    烈日和辉月!
    战事停歇就是另一场仗的开始,不会有君王能容忍他们共存于东方。只有萧驰野和沈泽川在一起,离北和中博才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萧既明在洛山建造马场,沈泽川默许了,这是他对离北的让步,也是他给离北的机会。中博修建的马道将打破两地的边线,它们融合起来即是盘踞东北的庞然大物。
    纪纲默然盘坐,说:“他把纪家拳打得好,来去自由,怕什么。即便如此,你跟他也没有子嗣,此事悬而不决,离北和中博不能长久。”
    * * *
    萧驰野穿戴好铠甲,在屋里等着沈泽川回来。檐下传来车轱辘的声音,费盛替姚温玉挑起帘子,道:“府君还没有回来。”
    姚温玉膝上的薄毯有些潮湿,他撑着四轮车,说:“我找二爷。”
    费盛有几分为难,萧驰野在内说:“我在这。”
    姚温玉婉拒了费盛,自己转着车进去了。萧驰野收起腿,在桌边坐直身,把兵书搁到手边,道:“元琢找我有什么事?”
    “难得见到二爷,有些事情写信不便,只能当面详谈。”姚温玉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汗,“二爷得空吗?”
    萧驰野靠后,说:“什么事,得绕开兰舟跟我谈?”
    姚温玉把手擦干净,再把帕子叠好,妥帖地收回袖中。他不着急,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说:“离北的事,自然是跟二爷谈更合适。如今太后在阒都失利,薛延清下一步就要拿掉韩丞的兵权,到时候储君登基,为了稳住大帅,必定会对启东进行封赏,二爷还要赴边郡之约吗?”
    萧驰野当然要去,边郡之行决定着哈森突袭端州能否成功,况且他信戚竹音。
    姚温玉从萧驰野的默认里得到了回答,他话锋一转,说:“世孙……”萧既明继承萧方旭的爵位,萧洵该叫世子了,他便改口,继续说,“世子待在大境,可有启蒙的先生?”
    萧驰野食指不轻不重地叩在桌面,他道:“你想教洵儿。”
    萧驰野相当敏锐,他在姚温玉转换的话题里觉出了意思。薛修卓的储君要登基了,还要封戚竹音,等到跟边沙的仗打完,他们有可能跟启东分道扬镳。沈泽川要夺取阒都,姚温玉就已经在考虑子嗣一事。
    “我们离北的狼,”萧驰野微抬头,沉声说,“不做皇帝。”
    萧驰野跟沈泽川没有孩子,如果萧洵到中博受姚温玉等先生的教导,那萧驰野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萧洵做沈泽川的继承者,这事对离北太划算了,划算到萧驰野不想答应。
    “二爷为府君着想,不肯让萧氏顶替府君,可即便没有世子,换作别的孩子,也不会姓沈,”姚温玉对萧驰野说,“府君不会让沈卫进入庙宇。”
    沈泽川要让沈卫继续在敦州的荒郊野外做个孤魂野鬼,进入庙宇承享烟火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要掐断的就是沈氏血脉。
    萧驰野说:“洵儿是离北世子,此事我大哥绝不会答应。”
    姚温玉沉默须臾,他改变语气,换作朋友相谈,说:“你有别的法子吗?”
    夜雨淅沥,屋内并不凉,姚温玉的脸色却不好。
    “天下豪杰无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远赴中博,来投奔兰舟吗?”
    萧驰野眼眸漆深。
    姚温玉不害怕萧驰野,只要能下完这盘棋,他谁都不怕。他说:“我看着他跟你遁逃向北,却停在了中博。我以为他要替沈卫洗掉罪名,可他却对此毫不在乎。他不把中博当作故土,也不把阒都当作归处,进退皆取于他的一念之间。我知道他不是做皇帝的人,但我仍然要辅佐他,因为他是天生的枭主。你父亲知道中博正在迅速崛起,他准许兰舟进入离北,是因为萧洵就是兰舟的唯一选择。”
    萧方旭是开辟离北大境的狼王,他站在落霞关能嗅到光诚帝的欲望,并在最合适的时机成为大周重兵在握的异姓王,他远比儿子们看到得更远。沈泽川的前途只有一个,如果没有萧驰野和萧洵,他绝不会允许沈泽川活着回中博。
    “兰舟敢走到那个位置,”萧驰野一字一顿地说,“那就是他的。”
    “那就是他的,”姚温玉说,“如果有萧洵的话。”
    雨声杂乱,萧驰野没有应答。
    * * *
    储君感觉夜凉,她病后睡得不好,时常惊醒。此刻睁着眼睛看苍顶,把时间熬到了卯时,不需要宫女来唤,就翻身起来了。
    宫女都是新来的,跪着给李剑霆整理袍摆,待她坐到镜前时,端着匣子为她打理髻发。李剑霆这段时间瘦得多,看着越发凌厉,根本没有女子的娇柔。
    李剑霆没睡好,又是大病初愈,难免疲惫,恍惚间觉得耳边一凉。那俯身给储君戴耳饰的宫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储君“哐当”地站了起来,面色煞白,在忍耐里低声斥道:“拿开!”
    殿内的宫娥们慌张跪下,不知道哪里触及了储君的霉头。
    李剑霆抿紧唇线,在一片死寂里看见镜中模糊的自己。她盯着这个自己,良久后,说:“我在先生们的堂前受教,不戴耳坠。”
    宫娥磕了几个头,怯声应着。
    李剑霆不要她们再搭手,自己套上氅衣,那金贵的料子罩在外边,像是她的盔甲,她好受些,但仍然没有说话。待她出门时,在檐下看见熟悉的身影。
    福满迎上来,给李剑霆撑开伞,谄媚道:“今日雨大,奴婢备了轿子,殿下能打个盹儿,到堂前奴婢唤您,保准不耽误事儿。”
    李剑霆没走,露出笑,说:“公公早,查案子忙吧?”
    福满也不敢催,说:“奴婢哪会查案哪,都是元辅提点,专门派了几位刑部大人督办。”
    这意思就是不是他独断判案,是经过孔湫的手,跟他关系不大。
    李剑霆眼睛没眨,她说:“风泉这是出不来了?”
    福满心里一转,愁起来,道:“他是慕嫔娘娘的兄弟,又跟司苑局有些渊源,刑部也不好徇私放他。奴婢前后跑了好几回办差大院,跟元辅也提过,他是个好人嘛。”
    福满寻思风泉能回到宫里办差,肯定是伺候储君时间长了,有主仆情谊在里头,所以他不在李剑霆跟前诋毁风泉,知道李剑霆还偏心着呢。来日方长,只要他把这位置守好了,李剑霆迟早要腻了风泉。
    李剑霆说:“我一直病着,也没得信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满给李剑霆撑伞,把自个儿晾在雨里,说:“就是查——欸,殿下留心脚下,这儿台阶滑,奴婢搀着您!这案子就是坏在吃食上,奴婢跟刑部查了当日殿下的饮食,司苑局它问题最大,混得人太杂了,有心人坏着呢。”
    他把自己在这案子里的作用都推干净,让督办的刑部全担了,这样风泉死了,也是孔湫的事情。元辅是她老师,决定着她到底能不能登基,李剑霆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跟孔湫置气。
    李剑霆原本不打算上轿子,但她临时改了主意,弯腰进去了。福满神采飞扬地唤着殿下慢点,给李剑霆把轿帘掖好,催着抬轿太监赶紧往明理堂去。等李剑霆到明理堂时,岑愈已经久候了。他立在檐下,看李剑霆从轿子里下来,不禁皱起眉。
    储君从前不讲究这些,就是这样才能得了朝臣的青眼,怎么太后一失势,连几步路都走不得了?
    岑愈对李剑霆行礼,李剑霆站在檐下回礼。岑愈没立刻入内,而是肃然道:“春雨贵如油,八城良田都受着这场雨,殿下尚未登基,又无封号,怎可在宫中乘轿?”
    李剑霆似是顿悟,敛衽认错,说:“学生知错了。”
    福满跟在后边听得此言,哪能让储君担着,这轿子可是他安排的,连忙说:“殿下大病初愈,玉体金贵,这雨又大……”
    岑愈面色骤变,喝道:“我与殿下是师生谈,内宦岂敢插嘴!”
    福满心道糟了,立刻跪地,磕头道:“奴婢、奴婢……”
    情急间竟然犯了内阁朝臣的大忌!
    岑愈跟孔湫都是经历过潘党乱政的人,最恨内宦插手政务,福满平素在办差大院里跑,贵在肯装傻,绝不会插嘴。岑愈看他今日刚到储君跟前,就敢安排轿子插嘴谈话,要是让他再待几日,不就乱了套了!
    “你今日敢坏储君习惯,他日就敢乱储君朝政!”岑愈怫然作色,“阉贼大胆!”
    福满磕得额间青紫,新伤盖旧伤。
    李剑霆道:“是我不好,老师……”
    岑愈立即说:“殿下是储君,君当离奸佞!来人,扒了他的罩面,把他拖下去!”
    福满是司礼监太监,按照永宜年间的规矩,岑愈绝不能这样喝令他。他听着近卫的脚步声,双手颤抖,朝着李剑霆膝行,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近卫不由分说地扒掉福满的罩面,把他拖到明理堂前的空地,雨“哗啦”地浇着,福满跪在中央,冻得嘴唇发青。
    岑愈道:“掌嘴!”
    近卫撩起袍子,站在福满跟前就是一耳光。福满被打得左耳轰鸣,他不敢躲,也不敢喊。岑愈没说停,转身掀开帘子,示意李剑霆入内,就把福满晾在空地,巴掌声没有停下。
    第238章 如焚
    明理堂这会儿不喊人伺候, 岑愈放下帘子, 引着李剑霆坐,恢复平常的神色, 说:“本不该让殿下抱病前来, 但事情紧急, 不得不催着殿下过来。”
    李剑霆落座,道:“老师但说无妨。”
    岑愈心里忐忑, 听外边的巴掌声断续, 又谨慎地掀起窗边的竹帘,确定前后都没有人, 才对李剑霆说:“丹城田税即将结案, 涉及官员甚广, 梁漼山已经开始着手稽查遄城田税,紧接着就是荻城花家。殿下独自待在宫中,臣等心急如焚。”
    后宫是禁地,外臣不得入内。李剑霆前段时间才中过毒, 内阁担心太后狗急跳墙, 再拿储君的性命做要挟。
    李剑霆雪白的面颊边还掩着绒领子, 她微皱起眉,眉心的花钿随着轻动,说:“丹城田税案结了,田地也丈量完了,正是紧要时候,不能耽误。老师们不必为了我缓下进程, 按律办就是了。”
    岑愈以前对李剑霆成见颇深,可是储君举止端庄,又相当好学,对他们都毕恭毕敬以老师相称,如今竟肯为了民田把性命放在一边。岑愈心潮起伏,掀袍对着李剑霆跪下去,叩首时隐约哽咽道:“殿下……真是……委屈殿下了!”
    李剑霆起身虚扶着岑愈,说:“老师快快请起。”
    岑愈以袖拭泪,说:“殿下在宫内留心安危,太后若是胆敢胁迫殿下,臣等定然以命相搏。”
    李剑霆喟叹:“我何德何能,只是老师,遄城赫连侯与芜城韩氏乃是世交,这差事凶险啊。”
    岑愈见李剑霆对自己这般坦然,想起韩丞,不仅大为感伤。他们这些做朝臣的,自诩忠臣,却让储君受困宫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时间老泪纵横,说:“韩丞手握都军……臣等不敢贸然行事,苦了殿下。”
    “韩丞靡费公帑朝野尽知,他又心胸褊狭不肯容人,为难的是老师。八大营身为都军,近些年因循守旧,从咸德年奚固安还在时就无所作为,”李剑霆说到此处,缓下声音,都军和太后休戚与共,老师们想要惩办韩丞,着实难。”
    岑愈不承想储君看得如此明白,便说:“如今大帅尚在阒都,启东守备军就在城门外,局势已经刻不容缓,臣等须得尽快撤掉韩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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