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十指的指尖乃是十宣穴,可醒人神志。那小公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倒也是知道疼的,只不过很轻微,加上神志不大清楚,便也没什么反应了。李归尘让人扶他到外殿喝些水透透风,而他自己起了身也领着众人出了这间寝殿。
虽然关于德妃、王顺还有那墨莲图案的更多问题冒了出来,至少他现在理清了一件事——曹贵妃为何会怀有畸胎,又如何会身死在六月的那个雨夜里。
蒲风说的不错,这殿里果然还是有迷药的,而徐主簿在蚕室里跟他说过一句看似十分无关紧要的话——德妃曾找他索求曼陀罗未果。
这东西他曾服食过,自然较之旁人要更熟悉些。可李归尘知道,这翊坤宫里播撒的毒物并非只有一味曼陀罗。针刺十宣穴或许还远比不上胎膜剥离的痛楚,也可见镇痛药效之强。而这里面大抵是含有罂-粟籽,甚至是很多连他也不曾见过的药,极其类似于麻沸散。
所谓投毒的方法,便是将掺了硅铁铝石等遇水产气矿石粉末的药粉涂抹在墙壁藻井,甚至是床帐上。
药粉干燥的时候,只不过是散发出不引人注意的苦香味,可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殿中潮气风浪弥漫,那些沾了水的药粉便更容易脱落下来被人吸进去。
量虽细微不能将人致死,却足以损害了贵妃腹中的胎儿。而这太医看病是很难能真正入寝殿,隔着厚纱帐不便诊脉,也不能问诸多问题,四诊限制了多半,故而因此没辨出问题来。
或者说,贵妃的死本就是个意外——贵妃体胖气弱,又不认可御医们,便将本来的病症拖了拖。冬春的时候天气干燥倒也无妨,直到那夜盛夏风雨骤降,活血的曼陀罗花种子粉末触发了胎盘剥离,又因为意识不清而无法呼救,便这么死在了寝宫中。
做下此事之人,有可能是其他争宠的妃嫔,也有可能是王顺一类的宫人,还有一个可能,此毒是德妃下的。
早在曹妃入主翊坤宫前,这毒已经布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贵妃的病放到现在就是妊高症造成的重型胎盘早剥。
曼陀罗花籽含阿托品、东莨胆碱等,华佗的麻沸散可能便是含有此物,可做麻醉药。
第85章 黯夜 [vip]
自升平帝登基以来, 内务府并无翻修翊坤宫的记档。涂抹如此大量的药粉并非是易事, 如果在曹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偷做此事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那也就是说, 这药粉必然是在头年七月先帝驾崩之后趁乱抹的, 这个时点段之后, 便再没有如此长的时间来做下此局了。
所以若是其他宫妃为争宠陷害贵妃做出此局的话,在时机上已经没有可能了。且曹贵妃被赐于翊坤宫前, 谁又知道这宫里日后住的是哪位娘娘?
此案乱就乱在, 德妃、曹贵妃、王顺这三人的关系和死因都不能确定。逐星说德妃上吊死的时候形容不堪且身怀有孕, 哪里是伉俪情深自愿死殉的样子。但凡是死时以发覆面的, 多半都是因为无颜见列祖列宗,德妃何至于此?
李归尘一直不敢相信, 那市井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的——如果当今圣上的确是弑父的话,想必会因为德妃得知了隐情而要杀她灭口, 再做成死殉的样子加以厚葬。然而德妃在死前便心知肚明自己将惨遭毒手了, 故而求得曼陀罗种子制成毒粉, 为的就是让后来入主翊坤宫的新帝宠妃神志疯癫, 如果能……谋害到了朱伯鉴便是更好了。
而德妃的死因, 极有可能是被人挂在梁下,抱住了两手两脚往下拉这般缢死的,如此形成的缢痕与平常上吊的痕迹极其相似,并不能被常人区分出来。
再后来, 曹贵妃有孕后因传言及进补过度而肝火上旺, 暴雨夜里大量吸入了这毒粉诱发胎膜剥离身亡了。
如此便是翊坤宫的往事,当然, 都是他的猜想罢了。涉及内情之人全部身死,皇家秘闻更是不可触及,李归尘所能掌握的证据实在是太少了。
然而太监王顺的死亡,让他想到了诏狱里的那批黑衣死士。
以他多年所见,这种纹身代表着此人在一个组织内的身份——往往是越为复杂,地位便越高。
如果说发放“炀帝弑父”的字条是为了给景王夺位造势,那自正朔末年便安插入宫的王顺太监为的又是什么呢?
首先,他绝不可能是圣上的人。此事若是与圣上或是张全冉有关,他们必然不会就这么放任自己掺手此事——反而圣上十分迫切于此事的真相。
那么,难道是因为王顺没有利用价值了,景王打算抛弃他吗?也是说不通的,王顺能被分配到储秀宫去,证实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景王正值用人之际,何必杀了王顺打草惊蛇?
且依着验尸所见,王顺极有可能是自尽的。
王顺曾给德妃烧纸,又在贵妃丧仪结束之后马上投井了。
这上呈圣上的密折,李归尘实难下笔,现在到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或许他应该先回一趟诏狱。
以此同时的养心殿里,朱伯鉴依然在批阅着奏折。
雨势已经转为了连绵的细雨,潮湿的夜风挟来了几分寒意。张全冉奉了一盏姜茶上来,与他温言道:“万岁爷,已经是亥时了,轿撵一早备好了。”
他合上折子瞥了张全冉一眼:“杨焰那还没信儿?”
“没有,方才说是人还在翊坤宫里。”
圣上没说话,而张全冉顿了顿又道:“寿康宫的人来回话,说太皇太后娘娘的梅核气犯得厉害,滴水不进一日了,现在正要见您。”
“太医院怎么说?”
“说是心病,药熬了不少,一口也咽不下去。”张全冉垂眸道。
“那便去寿康宫罢。”朱伯鉴微微揉了揉眉头,似乎很反感此事。
“万岁爷,外头可还下着雨呢。”
“不妨事的,赶明日便叫皇后留在寿康宫侍疾,朕先去看看太皇太后。”朱伯鉴起了身,一旁候着的小公公立马给他系好了兜帽披风,门外又有四人擎着伞等着,左右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儿也就到了太皇太后所居住的寿康宫里。
朱伯鉴不让张全冉通传,示意众人在殿门口候着,自己独身进了太皇太后的内间寝殿。
寿康宫中灯火通明,一进门便有杯盏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宫里的侍女一见圣上到访,无不恭谨地跪下身去行礼,他一抬手,众人也都识分寸地撤了出去。
寝殿内满是药的苦涩味儿,浓郁不化,他正看到太皇太后面色苍白地倚在床边,转眼一个杯盏便碎在了自己的脚前,瓷片四处迸溅而去。
“……哀家支不动你们了是不是……混账……”那种嘶哑干涩的声音让人觉得心头发麻。
“奴婢们不敢……”跪在床榻边的小宫女已经是吓得面无人色,一扭脸儿看到了赭红色的龙栏纹饰衣摆,更是径直瘫坐在了地上,“万岁爷爷,是奴婢服侍不周,奴罪该万死……”
朱伯鉴倒也不动怒,只是平静道:“好了,都下去罢。”
一时寿康宫里清净了下来,徒剩下满地碎瓷汤水狼藉,有的还袅袅冒着热气。太皇太后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凝视着朱伯鉴阴沉道:“皇帝日理万机,还能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是难得。”
“孙儿见过太皇太后。”朱伯鉴面无异色地行了礼,语气中却是有些淡漠。
“我把你叫来,是因为快到先帝的祭日了。”太皇太后咳了咳,有些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冷色。似乎在流徽帝死后,她的身子也每况日下了,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少年皇帝,她名义上的孙儿,却时时令她觉得如鲠在喉。
朱伯鉴顿了顿,说道:“程阁老一早就将事宜安排妥当了,只不过陵寝建成还需得些时日,太皇太后不必挂心。”
“哀家没问你这个,”她描着臂上的玉镯面色笑意森冷,“皇帝相信报应吗?”
“朕,不信。”
太皇太后一哂,“曹氏要是没出事的话,现在也快生了,可惜了,皇帝的元儿。”
“不是中宫嫡长子,倒也不足惜。”朱伯鉴面色淡然地望着有些唇角颤抖的太皇太后,似乎毫不在乎。
“是不是真的不足惜,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朝堂后宫人心惶惶,先帝到底是为什么驾崩的,你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皇帝难道要像吊死了德妃那般也将哀家杀了?
你,不敢。”
太皇太后喑哑地低诉着,而朱伯鉴只是负手立在她面前声音清绝道:“朕自然不敢,朕是仁孝之君,即便当朝太皇太后串通纵容亲子谋逆,朕仍要以奉养双亲之礼以待太皇太后。”
“好,很好!你父皇的确是远不如你深谙帝王心术……可皇帝也该记着,哀家是将死之人了,无畏无惧。哀家受的耻辱,终有一日定要王儿十倍返还!”
朱伯鉴暗诽:耻辱?景王五次三番欲置先帝和他于死地,为此不惜无数清白之人蒙怨,阖族而灭……可先帝还不是厚待了景王,尽心赡养太后,甚至终成了养虎为患的地步。他们有什么资格谈深受耻辱?
朱伯鉴看着太皇太后青筋暴起,怒不可遏的样子,强压着心口的恨意,“既然太皇太后要静心养病,朕先告退了。”
他将这话撂下了,便拂袖而去,直到走出了几步,居然听到她又狂笑道:“皇帝糊涂了,翊坤宫的事竟是交给了那人。你以为杨焰是你养的一条狗,不敢反口咬你,可他却是头疯狼。先帝待他甚厚,一旦他查出什么来,你还能坐得安稳?”
朱伯鉴攥了攥拳头,置若罔闻地出了殿门,脸色不大好看。
张全冉大致是猜出了圣上此来寿康宫不会听到什么好话,一早示意身边人都谨慎点儿,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他一见圣上出来了,赶紧迎了上去:“万岁要去坤宁宫吗?”
朱伯鉴点了点头,那轿撵行出了寿康宫直奔中宫,可他忽然撩开轿帘和张全冉低语了两句,张全冉微微皱了皱眉头便快步离开了。
“移驾养心殿。”
这时候李归尘还在诏狱里,一早抓到的黑衣人已经全部毒发身亡了,而新抓来的传谣百姓几乎填满了外间的普通牢房,睡得鼾声震天。李归尘让负责此事的总旗先好生关押着他们,不许过分责打。
可即便是出动了这么多锦衣卫,京中的流言依旧是甚嚣尘上。“弑父弑君”非同小可,流徽帝虽在位日短,因轻徭薄税且爱民宽厚在民间颇有声望,而景王的声望甚至要更甚于流徽帝。这些声望都是积攒了二十余年,远非谁人可控。
时局不利,圣上弑父之事又不能澄清,李归尘陷入了僵局。
逐星在诏狱里倾吐了很多翊坤宫的密事,包括德妃和先帝一样,在平日有多宽忍仁厚,就连不爱说话的王顺的也时常在私下里念着德妃的恩情。她还说,王顺曾上请给康宗老爷和德妃娘娘守陵,但内务府没准,没出几日他就不见人影了——只因他已经投井了。
一直以来,王顺的所作所为都令人难以理解,只因为谋局之人并不会考虑到每个棋子在被利用之前,首先是个人。
在阴谋和盘算中,爱是一种肆意窜流的毒药。
“指挥使大人,张全冉公公传您速去养心殿。”
李归尘微微皱了眉头,将身边的佩剑交给了段明空。
昏沉的夜,缠绵的雨,似乎将永不停歇……
他冒雨行出诏狱的时候,不知道前方将会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蒲风欲言又止的笑容似乎在他眼前不断闪过,而自己留给她的书信还压在石砚下……无论李归尘如何催促,袜子都一步不迈,直到他动了马鞭,它才挨着步子往皇城入去,溅起了无数冰冷的水花。
城门终于近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斟酌每个人的位置,更新得有些慢,实在抱歉啊~
第86章 别离 [vip]
一旦过了戌时, 皇城的各个宫门紧闭, 除了手持圣喻或是特许牙牌外, 任谁也不能入内半步。
自正朔初年起就极少有外臣在夜里入宫了, 今儿算是坏了规矩。李归尘远远见到了自殿里传来的绒绒暖光,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颌滑落了下去。
张全冉忽而回首一瞥他,叹道:“天时有变, 凡人岂有反寰之力。”
也不知他是在说夜里忽来的风雨, 还是说这时局。
李归尘摇摇头不顾他, 径直往殿门而去。
每到阴雨将至, 他必全身骨蒸刺痛,是陈年旧疾了。当年他被诬为结党营私之祸, 已经时隔一十二年,如今平冤昭雪, 再入青云, 谁人都道他此生无憾了……当真如此吗?
东南倭寇肆虐, 西北边患不歇, 辽东游牧虎视眈眈, 春末晋中大疫,税收改制却反而加重了百姓负担……在这时候,景王要出兵围攻顺天抢夺皇位。
可他正是一个打算以螳臂挡车之人,他所做的这一切, 无非是想逼景王因出师无名而军心涣散。
不战是比大战而胜更高明的办法。而居高位则当忧其民思其君, 他可以奋不顾身,但他还有家人……而朱伯鉴见到李归尘的时候, 自己手里捏着的正是一本自大同传来的密奏:自年前鞑靼首领被虏后,双方洽谈了半载达成贡市之约,可保宣大安稳十载。
此事还是李归尘上表提议的,实乃功不可没,当时也是为此给他加封了三公。朱伯鉴合上奏折无言端详着李归尘,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波涛汹涌。
殿里的宫人被尽数禀退了,只留下一个张全冉,垂着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目立在朱伯鉴身后。少年帝王的眉宇间满是端持的威严,新续的胡须已有一指长了,像极了他的皇祖父正朔皇帝。
“自朕登基之后,也许久没和杨大人长谈了。”
李归尘垂眸躬身再次行礼,“圣上错爱。”
“何必如此拘礼呢?朕有时倒怀念驿馆里私诏你的那些时日了,”朱伯鉴将目光柔和了下来,“那时觉得,无论什么案子交给你们夫妇,终归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