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节
沉棠这个愚蠢的善人,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之后他便肆无忌惮地利用沉棠的同情,在沉棠身边扮得可爱又驯顺,逐渐成为沉棠最亲密的弟子。
因为老师的信任与支持,他日趋强大,于野心的棋盘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正确的棋子。离他想得到的东西也越来越近。
但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过内疚。
看到沉棠毫无保留地把法术教给他的时候,见到沉棠心无城府对他露出笑容的时候,收到沉棠赠与他的寒衣的时候……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所谋,是不是错了。
有一次,他高烧昏迷,醒来时看到沉棠在桌边疲惫地支颐浅寐,手边还有一盏已经烹好的药汤,他看着沉棠那张清癯温雅的美好侧脸,心忽然疼得那么厉害。
其实这些年,他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里,看着沉棠不在意别人的指责,耐心地教他,指引他,他瞧着沉棠与他人辩论,说奴隶之子秉性纯善,又有什么不可教化的。
他吃过沉棠送给他的糖葫芦,喝过沉棠为他熬的粳米粥,涂过沉棠赠与他的伤药……沉棠贵为学宫之主,却从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薄待过他分毫。
他还给他起了名字,叫他花破暗,哪怕在长夜中,也能花开破暗。
所以唤出“师尊”二字时,从一开始的虚情假意,到最后,都是真心的。
只是,他那时候是如此地亟欲攀登权力的高峰,只是对他而言,憎恨和野心始终占据着上风。这些真心最终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他也很清楚,沉棠世家是彻头彻尾君上的人,当年推翻自己先祖的家族里,沉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
他能对沉棠有真心。但他绝不能对沉棠心软。
因果业报?
咎由自取?
他不知道。
总之花破暗最终也没有改变自己前驱的方向,他战胜了自己内心的纠结,继续窥探沉棠的秘法,暗中研习那些为人所不齿的黑魔禁术,然后将沉棠教给他的光明之术一一篡改,化作黑暗邪法。
最终,举兵谋反。意欲推翻重华王朝。
那一年,他率着数十万随扈,领着血魔兽净尘兵压母邦时,内心的狂傲与意气风发可想而知。一路上他设想着破城之后,举国跪拜,向他这个从前无人看得上的奴隶俯首称臣,哀哀乞求一条活路。
痛快。
到时候是容他们生,还是由他们死?花破暗懒得去预设这么多,这些人在他眼里就像秋后的衰草,并不是他会提前操心的东西。
令他在心里反复狎昵地构想着,思忖着,不知该如何安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踩过的第一级台阶——修真学宫的宫主沉棠。
贬黜他为庶人?
不不不,不够意思。
由他继续在宫里教书?
太过乏味。
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关入牢狱之中?
……可为什么呢?沉棠到底是对他极好的,从未有仇,何必关他入牢笼。
但只要一想到把沉棠关起来,花破暗便感到一阵兴奋,令他舔着嘴唇,眸光发亮。他彼时并不知道这种冲动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只是隐约知道,自己征服重华的巨大快感里,有很多一部分,是因为他可以摆布沉宫主。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着,喜悦就写在他年轻张狂的脸上。
是最后的收盘了。
今日之后,何人再敢螳臂当车?
——
可这盘棋,他预设了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有预想过沉棠的选择。
花破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这最后一局还未开场,沉棠便就在他眼前,用那双曾经替他擦过汗的手,终结了他最得意的血魔之兽的性命。
那个人,用那双曾经笑着看着他的眼,冰冷地遥望他。用那曾经温柔为他解释术法的嗓音,狠戾至极地告诉他。
“一切都结束了。花破暗,你的野心只能到此为止。”
你的野心。
你的图谋。
你的一切……包括你邪佞不堪的妄想。
都只能到此为止。
你是我纵出的恶魔,我没有看清你卑劣的嘴脸,以至于血流漂杵,国将不复。那么我此刻便以罪人之身,阻你不得再践踏重华一步。
我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
我只觉得,这些年,你在我身边,笑着喊我师尊,那恭谦温良的模样——才是人世间最可怖的噩梦。
那一天,人们只瞧见沉棠以身殉魔,却没有听到沉棠在消散前,最后问花破暗的那一番话。
他说:“花破暗,你拜我为师这么久,我扪心自问,未曾有一天薄待于你。”
“……”
“我那么多年的尊重与真心,没想到……换来的……是你这样的回报……”
花破暗在法术相碰的激烈涡流里,看着沉棠一点一点破碎的身影。
“花破暗……”沉棠盯着他,沙哑道,“你谋划了这么长时间,利用了我这么长时间……这些年里,我问你——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感到后悔?”
好像有什么堵在花破暗的喉咙口,他看着沉棠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对他充满了鼓励,充满了期盼,从来没有过半点歧视与猜忌的眼睛……那种苦涩就一直堵着,直到沉棠最后散成了灰,那个沉棠想听的答案,他仍是不曾说出来。
沉棠故去了。
花破暗是个权谋家,野心家,他自认为感情对他而言绝非最重要的,可是他仍是在沉棠死后,变得异常的疯魔而且变态。
幸好沉棠以身殉魔时,最终并没有直接说出“我后悔当初在君上面前替你这个恶鬼求了情”,可能是来不及说,可能是他想等花破暗的那个回答,但不管怎么样——万幸。
不然花破暗或许会更疯。他已经够疯了。
沉棠身死,血魔兽封印,燎国兵败。
这是世人所知的那一战的结局。
可无人知晓的是,在花破暗撤兵回燎之后,在大燎的深宫中,他一直被梦魇所缠身。几乎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梦到大决战那一天,沉棠看着他,在化弥于尘埃前,问他——
“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感到后悔?”
他在梦里想要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到了最后他总是看见沉棠仰头长笑,眼尾有血泪落下。
花破暗,花破暗……我为何会赠你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你怎配。
你不曾后悔是吗?
我后悔了。
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收了你这样一个恶鬼为徒。
噩梦的最深处,每每都是花破暗看到沉棠神情冰冷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脸,恶毒地吐出两个字来——
贱种。
……
贱种!!
猛地惊醒,床周围落着黄绸缎飘飞。
花破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夜里,静不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
汗湿重衫。
燎国的人都说,国主花破暗疯了。
兵败重华之后,就越来越疯。
是,他是疯了。但不是因为人们以为的战败。他是因着噩梦连连,因着满腔不甘与憎恨,以及还有他并不愿意承认的痛苦。
他寻来九州大陆所有他能寻的招魂之道,试图召寻沉棠的亡魂碎片。
他迫切而且疯狂地想逼问沉棠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这天下谁做国君不一样!凭什么不能是他?他进城之后纵然杀遍所有人,也一定会留下沉棠一条性命——
为什么最后死的反而是沉棠?他唯一愿意留下的人,居然殉身魔兽,去救那些他恨不得像斩除野草一样斩除的废物?
凭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施法拼凑那些沉棠破碎的残魂,每一次失败,心中的怨戾就更甚一分。他就会想,沉棠果然是重华君上的走狗,毁他的霸业,还要毁他的心。如此折磨他,这就是他给他的报复,对不对?
他不会作罢的。
他花破暗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
终于有一天,他搜捕到了一个沉棠的表亲。血缘的纽带让一直失败的回魂之术最终奏效,花破暗将沉棠的魂魄尽数注入到了那具鲜活的身躯里,犹如强行夺舍一般,召回了沉宫主。
大燎殿内,黄金帐里,面对那个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人,花破暗有诸般念头急涌上心,可最终他做的,却是一件他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他竟将一切搁之于后,万般咒怨与恶毒,停泊喉间,最后他嘴唇微微颤抖,俯身吻了上去。
沉棠——贵族学宫的大宫主,君子慧,誓死效忠于重华的忠臣……
呵……还不是成了他重制而生的活死人!!重华为他们的英雄做了什么?连沉棠死后的魂魄安宁他们都护不了!
何其无用!
他花破暗才是这九州最不可违逆的霸主!
这一吻之下,他忽如醍醐灌顶,简直觉得自己找到了最为上乘的取乐途径。
这好像是一场笑话,制作傀儡,招魂入体,大费周章地将个死人救回来,就为了一夜承欢?
可他那一晚就和渴极了的旅者在汲取甘泉一样,将这个被他从阎罗殿夺回来的男子狠狠地拆吃入腹,吞食嚼骨。
沉棠以活死人的姿态重回了他的身边。这一瞬间,花破暗忽然不想再去追问沉棠为什么非要以身殉魔,为什么非要救国赴死。
这些都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他此刻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定,似乎沉棠活着这件事是他心底一直所渴望的,只是他到今天才发觉罢了。
他是满足的。
可满足的人,到底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被他硬生生从地府里捞回来的沉棠活得非常痛苦,他终日都面对着自己造成的业,他被困囿于牢笼之中,被困囿在一具并不属于他的身体里,一个本该落入黄泉的魂,却被迫留于人间,饱受活着的折磨。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岁月究竟何时才是一个尽头,花破暗救活他之后,似乎对征伐暂时没了那么大兴趣,转而迫切地钻研起了长生之术。似乎想一百年两百年地把这样的日子延续下去。
花破暗再也没有给过他“死”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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