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颐非笑了笑,起身走到帘前,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看向外面——秋姜跟风小雅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两人,一个是海底针,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不允许他人窥探;一个是痴情种,百虐不悔,坚信对方是有苦衷的,非要大海捞针。
神仙打架,却把他搅合其中,逃不开,脱不得,受了牵连。
再看袖里乾坤,不知何时滚到了角落里,黑漆漆的洞口,却不偏不倚地对准了舱帘方向,对准了站在这里的他。
似有一道无形之箭飞射出来,刺入他心。
颐非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捂住了心口。在有选择的时候,除了娘和松竹山水琴酒,没有人会选他的。
这个道理他早已明白,不是么?
期待太多的人,得到的,就往往是失望。
因利益而生的纠葛,怎么比得上真情实意?
颐非松开手,帘子再次落下,他走回到角落里重新坐下,不再看,也不再听。
***
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像极了她跟风小雅初见时做得第一道菜“一苇渡江”。
宿命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起点,秋姜忍不住想,这可真是因果轮回。
眼看风小雅抬脚,要朝她走过来,她下意识喝止道:“站住!”
风小雅笑了,脚步却真的停下了。
秋姜捏着手指,好半天才一根根地松开,叹了口气道:“我救你,不是你所想的那个原因。”
“你知我如何想?”
“你必定觉得,我……对你有情,所以不忍你死。但不是!”
风小雅只是看着她,脸上的浅笑在阳光的招摇下,晃得有些刺眼。
“我不杀贱民。而且,你活着,比死了有用……还有……”
她没能说完,因为风小雅已走过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在一片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风小雅低声道:“还有,你要当如意夫人……我明白。”
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香味,那是姜花的味道,秋姜原本要挣扎的手,便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垂落在身侧,无法迎合,却也无法拒绝。
真是……孽缘啊……
“我父是不是告诉你,拿着他的人头回程,如意夫人就会把位置传给你?”
秋姜一抖,抬眼震惊地看向他。
“我父是不是跟你说,他已经一败涂地,但是……”风小雅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凝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后半句道,“你,却有机会。”
轰隆隆——
耳朵里再次响起轰鸣声,眼前的脸模糊了,变成了风乐天,记忆也仿佛回到了大年三十那天——
那一天,风乐天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我已经一败涂地,但是你们,还有机会。”
她将那番话深埋于心,根本不敢回味,偶尔想起,也只当是梦境一场。但实际上,那不是梦。
“如意门已成立一百二十年。正如你所言,组织庞大,人手纷杂,跟各国朝堂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使是如意七宝,彼此之间互相竞争互相监视又互相合作,想要分而破之,事倍功半,几不可能。但如果从内部解决,则不同。”风乐天说这话时,笑得两眼弯弯,每条纹路里都藏着洞悉与理解,还有难言的悲伤,“你一旦成为下一任如意夫人,如意门的一切就是你说了算。这条路满是荆棘,但你已走了九十九步,就差最后一步。”
现任的如意夫人已经老了。
这些年,秋姜杀光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并让如意夫人走火入魔,不得不经常闭关休养。
她是公认的下一任如意夫人。
只要完成风小雅的任务再回去,如意夫人就不得不把门主之位传给她。
可风小雅的任务无法完成,那么能够累积功劳的,便只有风乐天的死了。
“我行将朽木,活不久啦。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用这把老骨头,送你一程。”风乐天伸出手,将她的手包拢住,温热的体温似能将一切融化。
我是……无心之人啊……
秋姜提醒自己,可是这一次,这句十年来都百试百灵的咒语,失了效。
她的眼中升起一片雾气。
“人口略卖,皆为利益。只要有人买,就一定会有人卖。灭了一个如意门,还会有下一个如意门。我所做这一切……”她声抖、人抖、心也在抖,“也许毫无意义。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不试试,她不甘心。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有人在痛苦中挣扎,不甘心就此沉下去,想要做点什么,改变世界。
更何况,这是……她的原罪。
***
耳朵里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秋姜抬起头,眼神重新转为坚定:“你既已知道,为何不早点唤醒我?”
她终于承认了。
四年前的大年初一,她先借风小雅之手除去二儿、五儿和六儿,然后有人会黄雀在后出现,将她和风乐天的人头带走,帮她回如意门向夫人邀功。
可是,那个事先说好的人没有出现。
而她,却被风小雅使了“化蛹术”,再醒来后,莫名失了忆。
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她这么急着回如意门,除了寻找如意夫人外,更是为了调查此事。莫非,此事也跟风小雅有关?
风小雅闻言,却摇了摇头:“我是直到刚才,才能确认这一点的。”
直到她不惜一切地跳下海来救他,他才能确认她是真的有苦衷。因为,七儿既是如意门最出色的细作,谁能保证她跟风乐天的对话不是假的呢?没准是借机哄骗风乐天自愿献出人头。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除了生死之际,实在无法分辨。
秋姜也自知这一点,便提了另一个问题:“那么,我为什么会失忆?”
风小雅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不知道。我……赶在最后一刻钟,才做出救你的决定。”
在那之前,他犹豫挣扎了整整二十四个时辰。
那时候仵作正在检查风乐天的遗体,另有收敛师等在一旁要把人头缝回去安葬。他坐在父亲和秋姜中间,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只要醒来,就会发现是假的。父亲还好好地活着喝酒吃肉,秋姜还在堂屋里种着姜花。那时候一切都看起来还有希望。
但最终,海誓山盟变成了笑话。
口口声声说要他活下去,要自己跟她厮守一生的女人,割下了父亲的头颅,并且毫不留情地扔到他面前。
风小雅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件事:为什么要活下来?
为什么十年前不死?
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年的煎熬,一次次地重复失望、痛苦和打击?
命运在苍穹上对他始终充满戏弄地凝视着,仿佛在问他:活着,有意思么?
风小雅在那一刻,决定放弃。他叫来孟不离和焦不弃,把卖身契还给了他们:“你们自由了。想去哪便去哪罢。”
孟不离和焦不弃顿时惶恐起来:“公子?你这是要?”
他垂眼看着秋姜的睡容,淡淡道:“我不准备唤醒她了。等父亲的尸首收敛好,你们把我们三个葬在一起吧。”
也算团聚。
“公子!万万不可!!”他们惊慌地想要阻止他,他却心意已决,任凭二人哭泣哀求,都一字不言,一动不动。
直到仵作检查完毕,洗净手走到他面前,沉声道:“鹤公,在下发现令尊的肺部长满肿瘤。”
他在呆滞中,好半天都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反是焦不弃先反应过来,狂奔到他身边,按住了他的双腿道:“公子!可能另有隐情!”
有时候,人在绝望的时候,给一点火星大的希望,就会改变一切。
焦不弃的这句猜测在当时,救了风小雅,也救了秋姜。
既然最坏的结局都已发生,那么,为何不再等等?
风小雅看着落在膝上的焦不弃粗糙的双手,忽然想,死其实多容易,可要活,何等艰难。这二人都是从如意门的地狱中逃脱,活到现在,等到了自由,难道他就懦弱得只能往死中求解脱么?
就算要死,也要先解脱,再死。
风小雅立刻命令召集所有仆人,询问他们父亲生前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何异样。然后,一点点细节,一句句话语,汇聚一处,形成了一张通向真相的蛛网。
父亲,最多只有一个月寿命。
他生前,跟秋姜独处过好几次。
他总跟秋姜一起喝酒,相谈甚欢的模样。
他写给秋姜的春联“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似乎另具深意。
如意门损失了三个精英弟子,还有一个被他扣下了……
风小雅亲自审讯那个名叫刀刀的少年,发现他对外界的一切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出生在如意门,从会拿筷子起就开始拿刀,因在刀法颇具天赋,十岁便杀了第一个人。只服比他武功高的人,其他一概不理会。如意夫人反而极爱他这样的性子,提拔到身畔伺候。
据刀刀说,如意夫人年纪大了,逐渐不爱动弹,以往还会亲自外出巡视各国据点,这几年都是七宝们回来向她禀报。
她疑心极重,谁都怀疑,尤其是七儿。
因为有传闻说如意门这些年陆续折损的女弟子,都是七儿下得手。
夫人一边欣赏她,一边忌惮她,一边防着她。所以七主外出办事,暗中都有三个人监视。三人之间彼此不认识,不允许互通讯息,每个月都要写信回禀。
风小雅问他是否知道都有谁在监视秋姜,刀刀说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四儿,因为做饭很好吃。
风小雅再问他:“你觉得七儿会是下一任的如意夫人吗?”
刀刀回答:“会吧,从目先生最喜欢她。”
“从目先生?”
“品先生。”
风小雅自是知道如意门有个叫做品先生的头目,跟如意七宝不同,他是负责略人的,是所有人贩子的老大。
江江当初就是落到他手里,通过考验,被送进了如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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