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朱小招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此绝望的时候,为什么还会对这个好奇。如意夫人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所有人,答道:“是你们的来历。每一个如意门弟子的出身来历。”
朱小招顿时恍惚了起来。
如意门的分支“青花”从四国略人,然后从孩童中挑选天资不错的送入如意门接受训练。因为年纪都很小,入门后又接受一系列残酷洗礼,所以很少有人能记得自己是谁。便是红玉,也只记得自己本命叫做沈玛瑙,但父母是谁生在哪里,一无所知。
这也是如意门防止弟子长大后寻找身世,确保他们继续忠诚的手段之一。
如此说来,此物对外人而言确实毫无用处,对很多已被磨去人性只会杀人的弟子而言,也没有用处。难怪品从目说他的目标是四国谱时,如意夫人不信。
朱小招本也不理解,可就在这瞬间,他想到他快要死了。根本不知道是谁,就要死了。品从目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招,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
我是谁?
我本姓什么?我有爸爸妈妈吗?我不在后,他们还好吗?我死后,能回到儿时的家看他们一眼吗?
这个声音一遍遍地问,原本并不重要的东西,却在将死的一刻,变成了渴望。
“我是谁?”他忍不住问了出来,“我的出身来历,是什么?”
如意夫人笑了,满脸血污的脸变得越发扭曲丑陋:“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朱小招不顾眉心的伤口朝她狠狠地撞过去。
如意夫人始料未及,被他撞倒,紧跟着,朱小招压在她身上用手臂死死按住了她的脖子:“告诉我!告诉我!!!”
罗紫大急,连忙示意白衣婢女们上前救人。
白衣婢女们抬剑就刺,可朱小招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用胳膊卡着如意夫人的脖子,吼道:“我是谁?告诉我?!”
一剑又一剑狠狠地刺进他的后背,不一会儿,他的后背就变成了马蜂窝。白衣婢女们都开始手抖。
如意夫人骂了一句“废物”,出指如电,用力插进朱小招眼中。
朱小招大叫一声,去捂自己的眼睛。如意夫人趁机将他一脚踹飞。他撞上墙壁,再重重落地,噗地喷出一大口血。
他抬起头,两只眼珠已经没有了,再加上脸上少了一块肉,一共出现了三个血洞,嘴里依旧喃喃着:“我是谁?”
“这个问题死后问阎王吧。”如意夫人说着,夺过一名白衣婢女手中的剑,一剑穿心,了结了朱小招。
朱小招的身子抽动了一下,便不再动了,身下的波斯地毯被污红了一大块。
如意夫人将剑一丢,气喘吁吁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铜镜。她注视着镜子,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担心她再次崩溃发疯。
然而,如意夫人没有。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脸,忽然一笑:“原来我老了是这个样子……”
说罢,侧头看向地上的品从目:“真不公平啊。为何你可以老得这般赏心悦目……”
颐非只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难道如意夫人如此在乎自己的脸,是因为品从目老得太好看了?变态之人果然不能按照常理推断。只是这一出大戏,品从目死了,朱小招死了,接下去会如何?秋姜她……
一想到秋姜,他的心抽了一下,忽觉这场大戏无论最后结局如何都似不再重要了。
他凝望着秋姜。秋姜也终于回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颐非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秋姜朝他微微一笑。
笑得他心中又是一抽。
这时,罗紫上前道:“夫人,这十八人如何处置?”
如意夫人的目光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被她扫到的人无不颤抖。最终,她淡淡道:“你们全都先退下,我同七儿有话说。”
“是。”罗紫亲自过来抓住颐非,拖着他往外走。
颐非下意识挣扎,罗紫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出门外。小楼的门缓缓合上,将秋姜的最后一点身影也吞没了。
第三十一章 重生
罗紫把颐非拖到之前喂鱼的小桥上,再示意白衣婢女将银门弟子关押。如此一来,待得众人走后,小桥上也只剩下颐非和罗紫二人。
罗紫打量着颐非,见他面无血色,失魂落魄,不禁咯咯一笑:“你怕什么?夫人跟颐殊已经闹翻了,今后必会重用你。你当程王,指日可待。”
颐非紧抿嘴唇并不搭话。
罗紫转了转眼珠,悠悠道:“我知道了,你怕七主死?玉倌说了,她没得救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挺好的消息,虽说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挑选的,但据我所知,姬婴生前可没少折腾他的族人们,如今,姬氏全都窝在他们的封地里,年轻一代中十岁以下的女童一个都没有。所以,在下一个女童诞生之前,我会是如意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颐非终于睨了她一眼:“你就这么甘心做蚂蚁?”
“做蚂蚁有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位一心想当自由的鹰的强。”
颐非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颐非环视着前方的小楼,缓缓道:“六百年紫檀木雕成的庆寿纹宝座,九龙西番莲纹四件柜,长达两丈的紫檀照壁,光几上那个鱼龙海兽笔筒,就价值千金……你若是蚂蚁,也是最贵最会享受的一只蚂蚁。”
罗紫嫣然道:“三皇子果真识货的很啊……”
“然而这座小楼加楼前的竹林,从东走到西,最多三百步;从南走到北,最多五百步。三百步加五百步,已经困了你整整一年。你甘心一辈子,都困在此地么?”
罗紫的笑容消失了。
“如意夫人残暴不仁,对红玉和朱小招都说翻脸就翻脸,你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所以三皇子现在是在挑拨离间?”
“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红玉和朱小招,入门时年纪太小,泯灭了本性情有可原。而你进如意门时应该已经大了,为何还会对如意夫人保持着忠心?在目睹了他们那么惨的结局后都仍痴心不改?”
罗紫微微一笑:“原因你不是知道么?”
“哦?”
罗紫指着眼前的小楼道:“六百年紫檀木雕成的庆寿纹宝座,九龙西番莲纹四件柜,两丈长的紫檀照壁,还有鱼龙海兽笔筒,还有这楼内的一切……”
颐非的眼眸由浅转深。
“我从小家境贫寒,七个妹妹一个弟弟,等到娘终于生出弟弟时,家里也已穷得揭不开锅了。于是他们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把我卖了。”
颐非皱了皱眉:“于是你就被卖到江家了?”
罗紫嘲讽一笑:“贩子觉得我漂亮,想卖个高价,虽然每夜都会猥亵我,但始终没做最后一步。可我当时八岁,已经懂得一些事了,每当他的手朝我伸过来时,就恶心得想吐。有一次我真的吐了出来,他便拿冷水泼我,外面在下雪,我躺在地上,浑身哆嗦……虽然很冷很痛,但身上没留伤痕……”
颐非顿时不说话了。
“然后我就病了,病得很重,眼看就要咽气的那种。贩子没办法,不甘心赔本,便把我拉去找大夫……那一天,外面全是大雪,但是阳光特别亮,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平板车上,听见一人问:‘她怎么了?’”罗紫脸上起了很温柔的变化,“贩子回答说我病了,那人说我可以看看吗?贩子怀疑地说你?那人说嗯,我。然后一只暖呼呼的小手,搭在了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男童,也就七岁,一脸认真,踮着脚趴在车旁看我。”
颐非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江太医的独子,小名玉倌。他跟贩子说我能治好,但要花很长的时间,很多药材。贩子一听要花那么多钱,就不打算治了。于是最后,玉倌用十斗米买了我,把我带回了江家。”
颐非终于再次开口道:“你运气不错。”
“是啊,我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因为说到了开心的事,罗紫的神态更加温柔了,“我在江家做了玉倌的小婢女,病慢慢地好了,跟着玉倌学到了很多很多。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他需要的话,我愿意为他去死。”
“可你没有为他去死。相反的,去年他作为璧国使臣来程,你跟他再遇后,毫不留情地配合颐殊栽赃陷害他。”
罗紫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温柔之色尽褪,像融化后的雪地,无暇白色变成了污水横流:“因为他是个蠢货!放着太医院提点家的公子不当,非要去体验什么百姓疾苦!”
颐非心中暗叹了口气。
“他那样锦衣玉食养大的人,没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洗过衣服,没在三伏天干过农活,从没为明天无钱买米发过愁,从不知一件丝绸衣服有多贵……而我是知道的,正因为我知道,我发誓再也不想过那样的苦日子!我更不能原谅那些天生幸运的一出生就拥有这一切的人,如此轻易就舍弃了这样的好日子!”
“他救了你。”
“他谁都救!”
颐非一愣,继而明白了:恐怕这才是罗紫的心结所在。她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人,是遇到江晚衣后改变了人生的人。但后来却发现,自己毫不特殊,在她视如天神般的公子的心中,世上只分两种人:病人,和没病的人。所以因爱生恨?
“我苦苦哀求他不要走,甚至到最后,我请他带着我,如果他坚持要去吃苦,那么,我愿意陪他一起吃苦……可是他没有。他抛弃了我!我再也不是江家公子的贴身婢女,我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婢女,再然后,夫人想把我许配给马夫……”罗紫看向桥下的池塘,池水倒映出她的影子,她仿佛天生就该穿这么华丽的衣服,也唯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她艳丽妩媚到了极致的容颜,“一个半年都不洗一次澡身上带着汗臭和马粪味的男人,也配娶我么?”
颐非眸底似有叹息,却不知是叹的江晚衣,还是罗紫。
“所以我不甘心,但我没办法。就在那时,我出门买东西时看见了那个贩子。他还记得我,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从前只是自己一个人,现在却有了好几个跟班,穿上了丝绸衣服,看起来有了一些地位。我听他的随从们说,要送一拨姑娘去圣境,我问他,圣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痴迷地看着我的脸,伸手想摸却最终没敢摸,他说——那本是你五年前该去的地方。”罗紫冷冷一笑,“我不想嫁给那个马夫,我不想当贱奴,我想当被人服侍的人。所以,我来了如意门。”
颐非挑眉道:“所以,不是如意门找上你,而是你主动找上了如意门。”
“对!如意门不收十岁以上的弟子,我是唯一一个。”
颐非想了想,道:“你真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你落入人贩手中,能够遇见江晚衣。你不想嫁给马夫时,又能遇到人贩。你想要荣华富贵,如意夫人便让你去服侍一国之主。你成为贵妃后不想再伺候那个暴君了,那暴君就完蛋了。你想回如意门时,就找到了如意夫人,而她身边的两大臂膀双双折断……你所想的每件事都似乎成了。”
罗紫点头一笑:“所以,挑拨离间无用,我不会背叛夫人的。”
颐非看着她,再次沉默了。
罗紫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我想知道,你都那般背叛江晚衣陷害江晚衣了,为什么他还肯替你给如意夫人看病呢?”
罗紫的笑容再次僵住了。
两人彼此面对面凝视着对方。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罗紫唇角的笑容才再次一点点地翘起:“你发现了什么?”
“你笑得太好看。”
“你也算我半个儿子,我对你笑得好看哦不,慈祥些又算得了什么?”
“如意夫人不明白为何同样衰老,品从目能老得那般好看,而她费尽心思却也只是弄出张假脸,美貌依旧荡然无存。”
“为什么?”
“因为——相由心生。”颐非注视着年过三十却依旧带了点少女天真的罗紫,笑了笑,“同样,你笑得那般好看,说明你——心无恶意。”
罗紫似呆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接话。
“江晚衣虽在行医一事上没什么原则,但他不是傻瓜,相反,他极其聪明。不是绝顶的聪明之人,也成为不了神医。他会不计前嫌地帮你,只说明……你值得他帮。”
罗紫的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薛相和朱爷先我一步离开芦湾,临行前,他向我保证——”
“放心。如意夫人和秋姜,我都会带回来的。”薛采当时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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