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万寿节隔了没几日,摄政王在朝堂上被接连申斥,不多日,朝廷降旨,摄政王宁珩,结党营私,买卖官职,倒行逆施,不敬君王,着去除摄政亲王尊位,降为一等王,责令其闭门思过,反省己身。这道旨意虽然罚的不重,但显然是打了摄政王的脸面,他数年前进京时封的是亲王位,后加尊号擢升为摄政亲王,如今降位夺号,还责令思过,脸面上可是极过不去的。
虽他降了位,但朝中众人却不敢改口唤他宁王,都用王爷这么个模糊的称呼一笔带过。
宁王受了责罚,朝臣本以为他该满腔怒火兴风作浪,可谁知道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仿佛罚的不是他,降的也不是他的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招猫逗鸟就招猫逗鸟,正好罚了他闭门反省,干脆连早朝也不来上了。
夏日里花开的好,树长的茂,御花园正中的太液池里,粉荷与青莲团团簇簇开满了半边,湖水碧澄,锦鲤摆尾,湖里倒映着远处的宫宇雕墙,波光粼粼之间,蒙衬一片天水之色。
元妃穿了一身月白小褂裙,拿一根树枝子在临水的花坛里挖蚂蚁玩儿,脚下的粉鞋和裙摆沾的全是泥点,身后跟着两个垂手立足的青衣宫女宫女需得留心看顾她不许去水边,嬷嬷吩咐过了,元妃娘娘上御花园里,不许玩水,不许爬高,旁的就随她玩去。
元妃小孩子心性,一个人玩蚂蚁也有意思的很,她不怕脏,也不怕这些小虫,抓蚂蚱,抓蛐蛐样样在行,现下她玩蚂蚁,就是拿个小棍把蚂蚁洞翻开,用蜂蜜白糖引了蚂蚁出来,蜜糖洒成什么样,它们就爬成什么样,等玩够了就戳几个小洞放蚂蚁回去。
她在宫里没什么玩伴,即便是年纪相仿的小宫女,也都是诚惶诚恐唤她娘娘,哪敢近身陪她玩?
有时候她一个人光玩蚂蚁,就能待上一整天,唯一能陪她的,便是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的皇帝。
皇帝比她忙多了,她睡懒觉的时候,皇帝要上早朝,她抓蚂蚱蛐蛐的时候,皇帝要读书写字,她扎风筝的时候,皇帝要读圣人贤语,要给两宫公主请安见礼。
皇帝早晚都要去给长公主请安,早上问他朝政听懂多少,晚上问他课业进步多少,倒是永纯公主比较少见,前些年她建了公主府后就搬出宫去了,只有在她进宫的时候皇帝才去给她问安。
皇帝幼年时期,是由两个姐姐一同抚育的,当时朝中乱的很,两位公主怕皇帝被人下毒残害,极是尽心尽力,甚至连一碗汤羹都要再三查验,三人试食后才敢喂给皇帝,有一阵子民间孩童爆发痘疫,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到宫里,死了好几个小宫女小太监,长公主怕歹人将痘疹破出来的汁水涂到皇帝的衣服上,连洗衣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直到痘疫过去。
再往后永纯公主便搬出宫去了,本是为了成亲,可驸马在成亲前两月被毒杀,永纯公主深感悲恸,觉得是自己树敌太多连累了驸马,而后便放手一切,闲散一身。
因此皇帝对两位姐姐尊敬无比,今儿正好赶上永纯公主进宫,他得先去给长公主请安,再去永纯公主问安。
元妃正自个玩着,忽然见到皇帝带着小东子公公往这边过来,元妃瞧见他,立刻甩了手里的树枝子站起来,一边跑一边笑道:“皇帝哥哥。”
元妃跑的猛,后边两个宫女怕她摔着,忙追上去道:“娘娘小心!”
元妃跑到皇帝跟前,兴冲冲叫道:“皇帝哥哥怎么过来了?”
皇帝颔首,“从忠勤殿那边过来的,要去给皇姐请安呢!”
元妃便问,“你是认真读书去了吗?”
说着又思索道:“啊,对了,宫里的大师傅给我画了一幅画像,画的可漂亮了,皇帝哥哥你拿去挂在寝殿里吧!”
“不对不对,最好挂在忠勤殿里,这样你每天读书的时候都能看见我了!”
皇帝笑了笑道:“好,那一会叫人去你那里拿。”
他本欲先去长公主那边请安,但路上遇见元妃,脚步就被拦下了。
一时间忘了正经事,反倒跟在元妃身边走,问道:“你在玩什么呢?”
“玩蚂蚁。”元妃看着他道:“你想一起玩儿吗?”
皇帝稚嫩的脸上涌现几分窘迫,玩蚂蚁?皇帝可以玩蚂蚁吗?
这有些……不大好吧!
他想了想,再看看元妃期待的眼眸,只好小声道:“怎么玩?”
元妃神采飞扬的拉着他去花坛底下,捡了个小树枝递给他,“你拿小棍戳就行,我这里有糖粒,你洒成什么样,蚂蚁就能爬成什么样!”
元妃招招手,宫女便会意递上小荷包,元妃捧着荷包给皇帝看,“你想画什么?”
皇帝抿唇思索道:“那就写我们俩的名字吧!”
他从荷包里掏了一把白糖,攥在手心里,往地上洒了几个字。
李恪,荀滢。
不一会蚂蚁就密密麻麻的爬了上去,元妃拿着小棍逗蚂蚁。
两人就蹲在花坛底下玩蚂蚁,却玩出了津津有味的感觉。
皇帝陪了元妃一会,想着不能耽误了给长公主请安,便拍了拍她,说道:“下回再找你玩好吗?”
元妃蹲在地上,抬头看他,眼里有些委屈,“你要走了吗?”
皇帝的脚步犹豫了,思忖半晌,终究迈开步子远去,留下一句话,“下回吧,下回一定好好陪你玩儿!”
从御花园出去,隔一道雕花墙,不远处就是仪华殿。
皇帝到了仪华殿角,正准备往殿门口走去,却忽然看见一扇小窗微微开着,窗口飘出霜白色丝绢帘幔的一角,摇曳在风中,柔和的拍在窗棱上。
皇帝走近,将那帘幔掀起一角,瞬时双瞳睁大。
他看见内殿帐间翻云覆雨暧昧横生的一幕,轻柔的风吹打着帘幔拂着他的脸颊,里面的人,里面的人……
皇帝半晌未能说出话来,忽然两眼被一双冰凉的细手蒙住。
那人关上小窗,放开手,在他耳边轻轻道:“皇帝,你看花眼了。”
皇帝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白,定定看着她,摇头道:“我没看错,里面的人是皇姐和摄……”
尚未说完便被永纯公主呵斥打断,“你看错了!”
永纯捧着他的脸,和声细语道:“你看错了,皇帝每日的功课这样多,眼花了,胡思乱想了!姐姐带你去东台听戏去,过一会你自然就忘了!”
皇帝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是我看错了。”
永纯公主摸了摸他的头,浅浅笑道:“好孩子!”
永纯公主牵着皇帝离开仪华殿,皇帝却一路凝重不语。
他没看错。
那是他最敬重的皇姐,大邺朝德高望重的的长公主。
他真的能忘记吗?
不,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他心目中最伟岸的人,已经轰然倒塌!
第九十六章
佛青色的绢纱吹拂在地,莲花状的小香炉里燃着龙涎香,烟缕腾起,而后渐渐消散,只留下满殿暖香。
紫檀木的雕花床榻上,长公主裹着白色的寝衣缩在角落里。
宁珩躺在一旁望着帐顶,他实在不懂她为何一时热情似火,一时又冷如冰霜。
而后他又想,他们之间做过所有亲密的事,为何却越走,越疏离了呢?
他觉得可以放肆一下,便翻了个身凑过去,在她光滑白皙的肩头落下一吻。
长公主闭着眼,一言不发,也未曾抗拒,他心中莫名一喜,正欲开口,却被长公主先声打断,“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走吧!”
宁珩凝滞片刻后,恼羞成怒的感觉无法控制的涌上心头,“你很喜欢这样吗?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长公主声色微弱,“回西北吧,你回去吧,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他猛然坐起身子,厉声质问道:“凭什么?你让我来我就得来,你让我走我就得走?李贞,我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了,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年我说要娶你,是你自己不肯,我说带你回西北,你却让我来京城,等我来了京城,你就派人去西北监视宁家,哪怕我把心掏给你,你仍旧不信我,不信宁家!你永远都在戏弄我,戏弄我对你的感情,只因为我喜欢你,我就得比你贱是吗?”
长公主骤然喝道:“让你走,你自己不走,那你就待着,你就待着吧!”
明明片刻之间还是柔情蜜意,现下却突然变的剑拔弩张。
“长公主!”宁珩压下怒火,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记着,不论是当年还是如今,不论在西北还是京城,你都拿捏不了我,你想把我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回去,你做梦!”
长公主冷笑一声,“好,好的很!”
宁珩起身,披上外衣,拂袖而去,丢下长公主一人在落寞的大殿里。
长公主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看不出悲喜,不记得有过多少次不欢而散了,但今天,她真的是在给他机会,给他自由,她想让他回西北做一只无拘无束的雄鹰!
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她垂眸,暗自神伤,班姑姑从外殿走进来,为她搭上一件纱衣,轻声道:“公主,内阁学士郎大人,冯大人及光禄寺少卿霍大人正在奉勤殿等候。”
长公主点点头,身上有些沉重无力,“知道了。”
*
忠勤殿中,皇帝坐在案桌前,看着满桌堆磊的书籍纸张,心中愈渐烦闷。
他坐不住,心烦意乱,便叫门口的小东子进来问话。
“宁王走了吗?”皇帝一点也不避讳。
小东子左顾右盼不敢说话,讪讪笑了两声道:“皇上说什么呢?宁王在府里闭门思过呢,怎么会在宫里?”
皇帝冷冷盯着他,扬手便掀翻了砚台,黑玉的砚台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一角,飞溅的墨汁泼了小东子一身。
小东子哎哟一声,忙不迭跪下来,伏身求道:“万岁呀,您打奴才不要紧,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皇帝板着脸道:“朕最讨厌自欺欺人!”
“宁王究竟有没有进宫,朕就要听你说!”皇帝的脸庞上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凌厉,“说!说啊!”
小东子把头磕的咚咚响,哭得涕泗横流,张着嘴却说不出来话。
宫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首当其冲的一条,便是对长公主和宁王的事装聋作哑扮瞎子。
对着仪华殿,要想活命,那最好是闭紧嘴巴当死人!
小东子看看皇帝,再想想长公主,惊惧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再三思虑之下,想着皇帝到底年纪还小,心一横,便咬牙道:“求皇上垂怜,宁王没进宫!”
皇帝怔了半晌,而后颓然坐倒在椅上,眼眶湿润,似笑非笑道:“好啊,都是瞎子是吧?没人怕朕是吧?”
他怒喝,“都怕长公主,怕宁王去了吗?宁王算什么?一个混帐东西也值得你们这么怕?你是御前的人,不是宁王府的人!”
小东子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连声哭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忠勤殿里龙颜震怒,外边站着一群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进去。
他们也惊讶的很,皇帝年纪虽小,但脾性隐忍,少有这么动怒的时候!
殿里小东子的头上已经磕出血了,却未能触及皇帝的怜悯之心。
小东子只觉得自个疼的快要晕过去,一摸头上全是血,就在他晕的迷糊的时候,边上传来温默的一声,“下去吧,头上记得擦点药!”
小东子头上的血流到眼前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听见皇帝叫了一声,“皇姐,您还没出宫吗?”
永纯公主招手示意殿外的人进来,几个小太监将小东子扶了出去。
她便转过身来,对皇帝道:“本来都到了德正门了,不放心你,特意回来瞧瞧,看样子东台的戏没能让皇帝静心呢,可见那帮戏子不好好唱,该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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