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娘娘,你……阿瑛在割麦?”彭王妃磕磕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是啊,也是他们有福气,这片田是陛下举办籍田礼亲耕的,麦子种得晚一些,这时候才能收割,让他们赶上了。”薛妍穗感叹,“亲手割麦,亲身体验稼穑之艰,才能知道他们以往做的事多可恨,这比喊打喊杀有用多了。”
彭王妃等人头晕目眩,知道了割麦的人影中有自家的儿子,眼睛、耳朵突然灵敏了,她们看到了那些人影痛苦的起起站站,听到了传来的哭声。
“娘娘,阿瑛从未干过这些活,他受不住,求娘娘饶了他吧。”彭王妃越看心越疼。
“彭王妃不需担心,”张云栋指着人影安慰,“日头毒辣,麦田里无遮无拦,能晒脱一层皮,郎君、女郎们养得娇贵,昨儿晒晕了一半。幸而贵妃娘娘心慈,命御医在后面随时候着,立即扎针、灌药,一会儿就好了。”
“还有些小郎君手脚笨,拿着镰刀不割麦子,照着自个腿脚割。贵妃娘娘也没怪罪他们,让御医包扎了,怕他们再割伤自个,让他们用手拔麦。慢点就慢点,比旁人多干几天而已。”
“至于有几个小郎君、女郎皮肉娇嫩,手上让麦芒扎出一道道的血口子,贵妃娘娘让宫女给他们一人做了一双……手套,戴着就扎不出血了。”
张云栋每说一句,彭王妃等人脸上的血色少一分,她们生于富贵,长于富贵,从来没有割过麦子,她们一开始只知道这活是仆役干的粗活,到这时才知道干这活能晒晕,割伤腿,刺破手。
抽泣声迅速蔓延,这一刻,彭王妃等人才知道薛贵妃的不骂不打有多狠。
劝耕亭里,彭王妃等人心疼得落泪,麦田里,正在割麦的纨绔子弟也在哭,烈日酷暑,弓着腰割麦,又晒又痛又痒又饿,整个身体都要散架了,从头疼到脚,这种痛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呜呜呜,我不干了。”宜阳郡主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嚎啕大哭。
她扔了镰刀,坐在麦垄上痛哭,也没人逼着她接着干,身后的宫女没听到一样。她一哭,带着她身旁的两三个纨绔子也跟着哭。
哭了一阵,宜阳郡主口渴了,回头凶狠的命令宫女,“给我水。”
宫女一动不动,“郡主你还没有割到标记之处,不能给你水。”
宜阳郡主抡起土块砸过来,又一阵大哭。跟着她一道哭的人连忙抓了镰刀继续割麦,从昨日开始,他们就体会到割不到标记处,没有饭吃,没有水喝的可怕。
在这一群被割麦碾压得痛苦不堪的人中,和宫女们站在一处,只需看着,不需要动手,还能吃饱喝足的薛华棣成了个异类。
“为什么她不用割麦?”宜阳郡主这两日连番挑衅,每次都被无情镇压,她再哭再闹,也知道为了吃饭喝水必须听话。
她与薛华棣一向交好,可在这种绝望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痛苦。而薛华棣什么都不用做,双手依然娇嫩,能吃能喝,却咬着唇含着泪看着他们,像是受了比他们还大的委屈,她越看越碍眼,越看越恨,凭什么薛华棣不用干活?
“贵妃娘娘说了,只有薛二娘没有做过欺压百姓的事,她唯一错的是身为薛骏的阿姊,没有尽到教导之责,所以,她不用割麦,但需要看着你们割麦,以做警示。”宫女一板一眼。
“她没做过错事?”宜阳郡主像是听到了笑话,她再鲁直,多少也猜出了些薛贵妃罚他们的原因。他们这些人都是和薛骏、薛华棣交好的,也是听了薛华棣的教唆,为了给薛骏报仇,传扬对薛贵妃不利的流言的。
宜阳郡主神色不对劲,薛华棣猛地咬上下唇,险些咬出血,“阿琼……”
宫女不动声色的拦在她面前,对这位薛二娘子宫女特别瞧不上,一道被抓来,其他人都得割麦,割不到标记的数量,缺吃少喝。这位薛二娘子侥幸免了惩罚,她竟真的干看着,她们可没阻止她去帮人。
宜阳郡主饿了两顿,现在连水都不能喝了,这位薛二娘子要是真心疼好友,怎么能袖手旁观?
“告诉薛贵妃,是她让我们传流言的,主使者是她。”宜阳郡主指着薛华棣神色狰狞。
“阿琼……”薛华棣纤弱的身姿摇摇欲坠。
“看什么看?咱们受的苦都是她害的。”宜阳郡主对着看过来的人吼,“看看我的手,成什么样子了,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她好端端的,还装什么可怜。”
原本神色不赞成的小郎君们变了脸色。
就算在龙舟赛上毁了才女的名声,薛华棣在京中贵胄子弟中也没怎么受影响,直到现在,他们看向薛华棣的眼神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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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宜阳郡主一通吼,薛华棣成为众矢之的。
众人回过味来,他们被逼着割麦子,热得晒出一层油,腰痛得要断了一样,这辈子受的苦都没有这两三天多。他们之所以受罚,是因为得罪了薛贵妃,为什么得罪薛贵妃,是为了给薛骏出头,听了薛二娘的主意。
也是说他们的痛苦是薛二娘带来的。更可气的是,薛二娘反倒逃过了惩罚,看着他们吃苦受累。
“阿琼,我帮你,”薛华棣慌张的四处扫视,拿了把镰刀,拖着软绵绵的腿脚,慌里慌张的走到宜阳郡主身边,含着泪祈求,“这些麦子我全替你割,阿琼,你别生气,我马上帮你。”
薛华棣慌了神,语无伦次的求着宜阳郡主,她不知道宜阳郡主会因为她不需要割麦子生气。可是,她和他们一样站在烈日下,她的脸火辣辣的疼,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是故意不帮他们,而是,她站在这里就快撑不住了,她根本没有意识这样会让他们愤怒。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什么帮我,不是你害我,我根本不用受这罪。”宜阳郡主气炸了,她才是最倒霉的那个,怎么看着像是她欺负了薛华棣,她真傻,以前竟没有看出薛华棣是这样卑鄙的人。
薛华棣被推倒在地上,双眼呆滞,透着浓重的绝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娘娘,宜阳郡主告发薛二娘……”宫女口齿清晰,一字一字的复述。
彭王妃等人听得清清楚楚,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鸟,抽泣声戛然而止。
“可恨的薛二娘,连累我儿受苦。”
“蠢笨的宜阳郡主,竟亲口承认陷害薛贵妃,这下好了,除了纵马毁田、欺辱百姓这些错,还要加上毁谤贵妃,草包,废物。”
这是生生的给薛贵妃递上一把刀啊。
“贵妃娘娘……”彭王妃等人除了哭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关于本宫的那些流言是出自你们府上,今日毁谤本宫,明日是不是要毁谤陛下?”薛妍穗语声冷冽,脸庞如覆寒霜。
“不敢,万万不敢。”彭王妃等人冷汗淋漓,生出不祥的预感。
“本宫觉得以他们的错处,仅仅以家法教诲是不够了,只怕还需国法处置。”薛妍穗字字句句都是威胁。
“娘娘饶命。”彭王妃等人想到了下狱的延平郡王,延平郡王府的小郎君没在这里割麦子,而是跟着一道下了狱,这就是家法不足以教诲,国法处置。
“本宫可做不了主,一切全凭陛下做主。”薛妍穗甩袖,“回宫。”
彭王妃等人险些晕过去,她们伸着脖子看向麦田里的人影,心头滴血,恨得想咬崔氏和薛华棣一口肉。
“娘娘要回宫了,王妃、夫人们也请回吧。”张云栋让宫女带她们出去。
“公公,让我见见我儿,求你在娘娘面前说一声。”
张云栋面露为难之色,终于禁不住哀求,去禀报了。
片刻后,跑回来,“娘娘仁慈,应允了。”
彭王妃等人穿过麦田,见到了灰头土脸如同叫花子一样的儿女,一颗滴血的心像是泡进了醋缸里,酸疼酸疼。
“阿娘,呜呜呜,救我出去,我不要割麦子。”一众纨绔子撩了裤脚,麦芒又刺又痒,就算隔着裤子,脚腕依然抓挠得血淋淋。
母子们抱头痛哭,彭王妃托着儿子磨了一手掌水泡的手,泣不成声。
“阿娘带我走。”
彭王妃正要点头。
“王妃慎言,小郎君在这儿是家法,出了这儿可就是国法了。”张云栋道。
彭王妃咬着牙推开儿子,“阿瑛再忍忍。”
“阿娘,再等下去,我就要累死了。”说着直直坐在地上,咆哮嘶吼。
“我可怜的孩儿。”彭王妃也坐在了地上,抱着儿子哭,哭着哭着看到呆坐在一旁,身边空无一人的纤柔少女,正是薛华棣,新仇旧恨齐涌。不是她撺掇阿瑛,不是崔氏蛊惑她,她的阿瑛不会吃这些苦。
眼前罩下一片阴影,薛华棣木木的抬头,伴着“啪”的一声脆响,左脸颊被打得向右歪,细嫩的皮肤上印了一道清晰的掌印,火辣辣的疼。
“都是你,害了我的阿瑛。”彭王妃怒火泄在薛华棣身上,脸色狰狞,“呸。”
彭王妃掌掴薛华棣,其他命妇愣过后,透出快意,都是她,害了她们儿女。
“别,别再打了,阿棣禁不住。”崔家夫人将彭王妃劝走,对薛华棣这个外甥女也是埋怨怪责的,见她双手抱膝,脸庞埋在腿上,叹着气留话:“阿棣你闯了大祸,他们恨上你了,我出去将情况告诉你舅父和父亲,也不知你们还要在这里受几天苦,你小心些。”
薛华棣没有回应。
四周都是哭声,崔家夫人不再管她,抹着泪去看自己伤了腿的儿子。
“王妃、夫人们,时辰到了,该走了。”张云栋出声打断了哭声,彭王妃等人不肯离去,他指使宫女强硬的将人带走。
彭王妃等人哭着回府,将事情告诉自家郎君,彭王等人悚然战栗,陛下他还要做什么?
紫宸殿。
“这些纨绔子真是没用,不到三天,陛下从刑部拨来的那个书吏还没用得上,他们全交代了。”薛妍穗颇为遗憾。
薛妍穗看向皇帝,他面前摊着本奏章,手边还放着一把算盘,拨弄着算盘珠子,她凑得更近了些,水润的眼眸盈满好奇之色。
对这些纨绔子,她原本只是想让他们体验农事的辛苦,让他们受一番皮肉之苦,得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就放了他们。
陛下听她说完,笑着摇头,修长的手指在她额头点了点,说她面硬心软,嗓音低醇,她竟听出了宠溺无奈之意,脸热心跳晃了神,忘了问陛下要做什么?
“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们?”薛妍穗忍不住问。
皇帝手一顿,算盘珠子颤巍巍的晃动,唇角微微一勾,薛成晕在政事堂那日,他已告诫他此事到此为止,却还惹出这些事。不下重手,他们长不了教训。
“毁谤朕的贵妃,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薛妍穗心口砰砰跳了几下,皇帝在她面前越来越不绷着了。
“陛下要将他们都下狱吗?”薛妍穗颇有些期待,虽然这样她会被骂成妖妃,她对这些名声不在意,只是有个妖妃的皇帝,八成也要被骂昏君,皇帝能不在意吗?
“将一群纨绔下狱又有何用?”皇帝眼眸微冷,“朕要让他们痛彻肺腑。”
几日后,薛妍穗知道了皇帝说的他们是彭王等人,让他们痛彻肺腑的事,是夺了他们一半的食邑。
本朝高祖立国后,感慨前梁皇朝防范诸皇子,不许宗室出京,不许为官,以致各地叛乱之时,没有宗室皇族镇守地方,几年间就亡了国。高祖有感于此,将诸子封为王,出镇重地。
高祖想得很好,等他逝后,还没等到乱臣贼子叛乱,分封的诸王先叛乱了。高祖后,前后两任皇帝,才彻底平息叛乱诸王。吸取了教训,再也不敢命诸王镇守地方,全养在了京城,赐爵位,建王府,封食邑,有才者为官,无能者肆意享乐。
而本朝诸帝,除了先帝,俱是子嗣众多,诸王全部留在京中,除了卷入夺储之争,或死或流放的,皇室子孙繁衍越来越多,需要的食邑数目也越来越多。
且高祖遗下厚待功勋国戚的风气,外戚、勋臣不仅封有爵位,也封有食邑。
按例,亲王封有食邑一千到两千户,公主食邑四百到八百户,外戚、勋臣五百到一千户。分封给诸王、公主、勋戚的食邑,税粮不入国库。数十年承平下来,分封出去税粮不入国库的食邑数目巨大。
皇帝亲政之后,当时的户部尚书上了奏章,供养皇室子弟、勋戚的食邑竟达到五十个州之巨,极大的影响了国库收入。皇帝准备削减诸王、勋戚食邑之时,患上了怪疾,为了朝堂安稳,只得按捺下来。
现在,皇帝身子日益康健,再次动了削减食邑的心思,而彭王等人恰好一头撞上。
一半食邑被夺,彭王等人何止痛彻心扉,这是要了他们半条命。褚太后娘家褚家亦被夺了一半食邑,褚国舅本就对皇帝不肯给他升官而不满,如今自家儿子被薛贵妃逼着割麦子,自家食邑被夺,褚国舅哭着去了褚太后行宫。
“为了一个薛贵妃,皇帝寒透了满朝文武的心,彭王是叔父,臣是舅父,竟比不上一个薛贵妃。女色祸国,太后您不能再不管了。”
褚太后对皇帝宠幸薛贵妃本不以为意,龙舟赛上她见了薛贵妃,是个容色过人的,皇帝想宠就宠吧,不过一个嫔妃,一个解闷的玩意儿。
甚至皇帝为了薛贵妃惩罚宜阳等人,褚太后纵然心疼宜阳郡主,也没有制止。听到皇帝削减彭王、褚家等王室勋戚的食邑,她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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