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略带清冷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从她的角度,她能看到一人骑在马上,就在她不远处,居高临下望着她。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光线刺眼。她死死盯着他红色袖口以及手腕上系着的细麻绳,一字一字:“我不是宋元婧……”
裴岩眉峰紧蹙,他听过宋家大小姐的名字,也在二弟的书房中见过这位京城第一美人的画像,对她跟二弟之间的那些纠葛,他更是清清楚楚。但是此时此刻,他很难把他听说过的宋大小姐和眼前的女人联系起来。
她跌倒在尘埃中,眼圈湿润,鼻尖通红,可怜兮兮。他看见她嘴唇翕动,然而动了几下后,就没了一丁点动静。
众人大约是没见过这等局面,不管是迎亲的还是送嫁的,都呆愣愣看着,没有半点反应。
裴岩双眉紧锁,翻身下马,上前查看:“喂!”
新娘子双目紧闭,呼吸细微。裴岩试了试她脉搏,确定只是昏睡了过去。
他眼神动了动,直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重新放回了轿内,又顺手按了按她的睡穴,才放下轿帘,吩咐轿夫:“继续。”
“是。”
裴岩拨马回转,接亲的队伍继续前进。唢呐声依然响着,裴岩眼前却仍浮现着方才的那一幕,高傲的宋家大小姐就那么倒在尘埃中。他黑眸沉了沉,驱走了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影像。
海棠跟在送亲的队伍里,耳朵里听着那些像欢喜又像悲凉的唢呐声,茫茫然前行。
到了定北侯府,海棠无心去感慨裴家的气派。她只看到新娘子被一个粗壮的婆子背了出来。
裴家这边和平江伯府不同,诸如跨火盆、跨马鞍等步骤,干脆都省了。新娘子直接被带入华堂。
高堂上座空着,只放了老侯爷及其夫人的牌位。新郎官的牌位则由其兄长定北侯裴岩亲自捧着。
简单走了个过场,就算是礼成了。新娘子被搀扶着送进了裴家二少生前所住的院落。
海棠只跟在送亲的队伍里,并不是陪嫁丫鬟,等会儿还要跟着送亲的队伍回平江伯府去。但她还是在旁边扶着新娘子。
陪嫁的嬷嬷是刘妈妈,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只在到了房间后,请其他人自去忙碌。
房间里很安静,海棠不敢去看人事不知任人摆弄的新娘子,也不敢去想象姑娘清醒后的情形。
盖头已经被挑落,新娘子头戴凤冠,半躺在床上。
海棠深吸一口气,上前动作极轻解下了凤冠,又请人打了热水,帮姑娘净面。她想了想,干脆又解下了姑娘身上的外衫。
因为这桩婚事特殊,所以新娘子喜服下面是丧服,丧服下面才是内衫。
尽管知道姑娘不太可能会醒过来,但她仍然小心翼翼。
“水……”
待听到姑娘的轻声呢喃后,海棠心里一颤,手也跟着颤抖起来。她上下牙齿相撞,咯咯作响,猛地直起身来,但又不敢走远,她倒了一杯水后,鬼使神差地从怀里颤巍巍拿出了一个小纸包。
一直沉默的刘妈妈忽然开口:“你倒是乖觉。”
海棠手一抖,纸包里的粉末尽数倾撒在茶杯里。
刘妈妈接过了茶杯:“你先出去吧,等会儿送嫁的队伍就要走了,看你到哪儿哭去。这儿交给我就行。”
海棠咬了咬唇,眼睁睁看着刘妈妈将茶杯里的水给姑娘喝了下去。
昏迷中的人一点反抗也没有,乖乖咽下了到嘴边的水,重新陷入了沉睡。
…………
雨哗啦啦下着。
周幼宁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脑袋很沉,意识也很混沌。待看到头顶陌生的床帐后,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前尘往事就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她不顾沉重的身体,猛然翻身坐起:“来人!”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二夫人睡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醒了,可要先洗把脸?”
说话间,一个容颜俏丽的陌生丫鬟快步走了进来。
“二夫人”这个称呼让周幼宁瞳孔一缩,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的二夫人!”
丫鬟一怔,继而轻笑:“是奴婢的错了,本该先跟二夫人说清楚的。奴婢凝翠,原是伺候二公子笔墨的,从今以后,就跟着二夫人了。二夫人若是不愿意奴婢在跟前伺候,奴婢这就请宋家陪嫁过来的几个姐姐,也是一样的。”
周幼宁双目微阖,尽力保持平静:“我不是宋家大小姐,我是被他们下了药强行送到这里来的,我要见你们侯爷!”
凝翠微微含笑,并不回答。他们都知道宋大小姐不乐意这桩婚事。二夫人今日这表现,还真不让人意外呢。宋大小姐名满京城,二公子的书房至今还放着她的画像,找人假扮,怎么可能?
他们说话之际,已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先后而入。二话不说,直接在床前齐齐跪下。这三个人,为首的是刘妈妈,另两个则是表姐宋元婧身边得力的秋霜和冬雪。
刘妈妈老泪纵横,半是哭诉,半是恳求:“姑娘啊,您别闹了,行不行?老奴知道您心里有怨,有气。可人的命都有定数,您已经进了裴家,就是裴家的人了。裴家侯爷肯定会善待您,这以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周幼宁气得身体打颤:“你们说这样昧良心的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刘妈妈等人只是哭泣,一口一个:“姑娘啊……”非要坐实了她“宋元婧”的身份。
周幼宁待要越过她们,却被拦住。她昏睡多日,身体酸软无力,压根不是这三人的对手。
凝翠福了福身:“二夫人稍待,奴婢这就去打些热水来。”
周幼宁见她要走,急急说道:“你们侯爷呢?我想见他!”
凝翠微微一笑:“侯爷不在京中。二夫人若无急事,等他回来也是一样的。”
“不在京中?”周幼宁一愣,“谁说我没有急事?我有急事啊。你们接进门的新娘子是假的,难道不是急事吗?我不是宋元婧,我是她表妹,姓周,从江南来。我父亲是乾兴元年的进士……”
刘妈妈等人一脸无奈,仿佛她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们又冲凝翠苦笑:“凝翠姑娘,你看……”
凝翠神情温和,柔声道:“二夫人别急,侯爷不在,当家主事的是大小姐。奴婢这就去回禀大小姐,二夫人睡了这么些日子,不妨先洗把脸,吃点东西?再这么下去,身子可要熬坏了。”
她说话轻轻柔柔,让人如沐春风,而周幼宁还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讥诮之意。周幼宁瞬间明了,这人并没有相信她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我在后台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可惜前台看不到。
第5章 决定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暖洋洋的。身穿雪青色衣裙的少女坐在窗前看书。阳光照在她脸上,娴静美好。她膝头卧着一只猫,懒洋洋睡得舒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凝翠掀帘进来,施了一礼:“大小姐,二夫人醒了。”
看书的少女正是裴家大小姐裴瑶。她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漫不经心:“醒就醒了呗,好生伺候着就是了。还值得特意跟我说一声?”
凝翠笑笑,轻声道:“二夫人要见侯爷,她说咱们搞错了,她不是宋大小姐,好像是说她姓周,是从江南来的。”
裴瑶低头抚摸卧在膝上的猫,猫“喵呜”一声,从她身上挣脱,灵巧地落在地面上。
“富贵儿?”裴瑶跟着站起身来。那猫却将身一扭,跑远了。
凝翠想了想,询问:“大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行吧。”裴瑶略一思索,“那我就去看看。”
二公子裴逸生前住在怡清院,宋氏进门后也被安顿在这里。自宋氏进门以后,这是裴瑶第二次踏足怡清院。
第一次是宋氏进门当天,裴瑶见到了昏睡中的宋氏。不过这一次看到的清醒的二嫂,和她记忆中似乎有一些不一样。
京城第一美人宋元婧此刻不施脂粉,倒没有之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傲慢,看着也稍微顺眼一些。
自凝翠离开后,周幼宁已经慢慢冷静下来。她简单梳洗过,虽然还虚弱,但双目已然有了神采。裴瑶打量“二嫂”的同时,周幼宁也在打量凝翠口中“当家主事的大小姐”。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婴儿肥还没褪,圆滚滚的眼珠黑亮亮的。她偏着头看向周幼宁时,发间坠着蝴蝶的发簪晃晃悠悠:“二嫂,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小姑娘脸上写满了天真与好奇。
周幼宁心头掠过浓浓的失望,这分明是个还不管事的小姑娘。
她下意识去看凝翠。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与她目光相对。周幼宁移开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才道:“我不是你二嫂。凝翠应该也告诉你了,我姓周,从江南来,寄居在平江伯府,是被他们灌了药后捉上花轿的。真正的宋大小姐另有其人。”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刘妈妈等人就急道:“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裴瑶眨巴眨巴眼,对于二嫂的这番说辞,她是不信的。她见过宋元婧,对其印象颇深。如果真有人跟京城第一美人长的这般相像,又岂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况且,若是真如二嫂所言,她是宋家捉来顶替的。以平江伯府的本事,想来也不会让她有机会把真相说出来。
见眼前的小姑娘眨眨眼,一脸懵懂的样子,周幼宁生出一种无力感来。先时强撑出来的气势这一会儿也不自觉弱了一些,但她仍认真解释:“我会说我们那边的话,会做江南的糕点,了解那边风土人情,小时候拜江南的纹娘为师,学过那边独有的纹绣。苏州府的周家是我本家,这些都能证明我不是京城人……”
“啊?”裴瑶慢吞吞道,“可是,你跟我那回见你时长的一样啊。”
“人有相似,也很正常。更何况还是亲戚……”
刘妈妈忽然开口,带着哭腔:“姑娘,您这又是何必呢?谁不知道咱们太太就是打南边过来的……”
言下之意,这些并不能证明你不是宋大小姐。
周幼宁气急,回头怒视着刘妈妈,厉声道:“刘妈妈,你敢指天发誓,说我是宋元婧么?”
刘妈妈似是吓了一跳,嗫嚅道:“姑娘让老奴发誓,老奴自然是要发誓的。别说是发誓了,姑娘就是让老奴去死,老奴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啊。”
这般忠心耿耿的老奴做派让周幼宁怒极反笑,却不想刘妈妈竟似受了启发一般,径直要往桌角去撞,被眼疾手快的秋霜冬雪给拦住。
周幼宁脸色由白转青,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一脸孩气的裴大小姐正往凝翠身后躲,分明是被吓坏了的样子。
凝翠护着裴瑶退了出去,而刘妈妈则与秋霜冬雪等人跪在地上哭着叩头,身体好巧不巧,恰好拦住周幼宁的退路。
一走出怡清院,裴瑶的神态乃至气场就变了。犹带稚气的脸上闪过不屑,她细声细气道:“真没意思,还以为她能翻出什么花样呢。”
凝翠跟上去,小声问:“大小姐不信?”
“你信?”裴瑶哂笑,“以为裴家是傻子,还是以为她宋家爹娘是傻子?凝翠,我问你,如果你们家不愿意女儿出嫁,想找个人代替。会怎么做?总不会连这个顶替的人都没处理好,就直接送到夫家去吧?”
凝翠点头:“确实。”
“如果找来的代替的人不听话呢?”
凝翠略一沉吟:“许以好处,若是还不愿意,又非她不可,那就让她永远没有开口的机会。”
“是啊,你都懂的道理,平江伯夫妇又岂会不明白?”
凝翠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小姐,二夫人不愿意到咱们家来,又不肯好好守着,说不定还会把府里闹得乌烟瘴气。为什么还要……”
裴瑶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停下了脚步,圆滚滚的眼中俱是寒意:“为什么?因为我二哥死了。如果不是她的狗屁话,我二哥就不会那么冲动地去战场,也不会连具全尸都没有!真希望二哥当初没有救她,让她淹死在水里。”
凝翠动了动唇,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裴家二公子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当时裴皇后还在,端怀太子地位稳固。想和裴家结亲的不知有多少,老侯爷夫妇对儿女婚事格外慎重。那日宋大小姐不慎落水,被二公子裴逸救下。救人时,两人湿衣相贴。次日,裴宋两家就定下了婚事。两家的纠葛也是自此开始。
后来裴家失势,宋家明面上态度变化不大,但宋元婧却亲口说“要我履行婚约也可以,除非你也能挣个侯爷的爵位。”裴家爵位还在,但裴逸是次子,若想继承爵位,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大哥去世无子,皇帝开恩,爵位可能落在他头上。第二就是他自己拼杀。
当时大哥裴岩在西北边境抗敌,恰逢南疆有人作乱,裴二公子干脆投笔从戎,去了南疆沙场,屡立战功,却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大哥说为国捐躯是男儿本分,与宋家关系不大。可裴瑶却不能不把这笔账记到宋元婧头上。二哥虽然也习武,但他的志向从来都不在疆场。
她还记得二哥离家时,她拉着他衣袖不让他走。爹没了,娘没了,大哥去了战场,二哥如果也去,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二哥当时笑着安慰她,要去挣点功名,回来给她娶嫂子。她后来才从二哥的贴身小厮那里知道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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