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顾郁洲高兴地说:“对。”顾郁洲的骄傲是有缘故的,顾家风格霸道又装逼,是因为他们确实有这个本钱。顾烨今年不过六岁的样子,论起生活能力,还强于那位才被送到尼姑庵的杨姑娘。白芷到连天城的时候已经成年,对顾家教导子弟一直是有非议的——看顾守仁那个惹人厌的熊样。
从顾烨身上,却能体现出顾家家教里好的一面。这孩子吃饭穿衣是不用人管的,文房四宝课本乐器之类比较沉,由仆从拿着,佩剑、小书包却是自己背。见到与他同龄的同学,虽然带点傲气,还是会打招呼。见到护卫的时候,还跟人家问声好。天气渐渐回暖,白芷要求小学生们自己洗自己的小件物品,比如头巾手绢之类,顾烨还真的自己动了手,袖子一卷,比那些溅湿了半条袖子的同学强得多。
他整洁、卫生,从不拿袖子擦鼻涕,也不随地吐痰等等。总之,处处显出比小同学们强得多。更不要讲学习的进度,他已发蒙,也开始接触武功。同龄人多半是农夫之子,还在数一、二、三。
作为一个奴仆成群的小少爷,武林最大家族的未来继承人,顾烨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小天使。
连常年在书院里乱蹿的的李庭亨看了都啧啧称奇:【世家教孩子,果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顾郁洲年轻的时候对子女要求甚严,后来有了孙子也没见慈祥到哪里去,对曾孙却柔和了不少。看着顾烨这么“长脸”,他时不时就会笑出声来。
事情也证明了,白芷这广招门徒的办法真的很蠢!广招,为的是筛选,现在呢?从教认字开始!你不会从已经开蒙、家庭条件还可以的人家招起吗?真要开善堂吗?这还是收徒弟吗?
虽然白芷设有考试,也设有筛选条件,但是这个门槛太低了!并且她居然不放弃傻瓜,她花在蠢材身上的时间比花在侄子顾烨身上的还多,比花在亲徒弟白及身上的也多!
顾郁洲冷眼旁观了小半个月,得出个结论——帮着顾清羽这个逆子纂了权的白芷,其实是个极其天真的小姑娘,看似比什么人都看得明白,却又不去利用这份明白为她自己谋取些什么,只用来“做善事”。真是气人!
【看事分明这一条,阿烨是一定要学的,“天下大同”的蠢念头是不要有的!】顾郁洲给曾孙定了个培养目标。
随着顾烨渐渐适应了学校生活,顾郁洲是真觉得看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傻学生碍眼。顾郁洲从来不嫌弃出身贫苦的人,但是他嫌弃蠢材、废物。穷人里出天才的机率真的太小了,他爹妈要是聪明,能穷吗?蠢货生出天才的机率有多少?
【太浪费精力了!】顾郁洲非常惋惜白芷把心思分在这种蠢货的身上,居然为此改动课本!并且也得承认,白及比普通人还是强一些的。
老爷子专横一世,临老受了份窝囊气,依旧脾气不改。憋了一个月,终于开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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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事出有因,顾烨来上学,连同他的书僮也变成了同学,白芷给他们安排了个宿舍,隔壁是几个农家小孩儿。进了书院就得听白芷的,顾郁洲想把孩子抱跟前养都不行,顾郁洲干脆自己也搬了过来——书院安全系数大幅提高,顾清羽得到了解放。
只是白芷得时不时跑过去跟他请安。
这一天,李庭亨先一步过来说:“有个小孩儿不大对劲。”
白芷问:“哪一个?”
“学得最差的那一个。”李庭亨素来不爱与世家打交道,更是厌恶世家子弟高高在上的态度,但是白芷是个例外。一个月了,只见她耐心地教导小学生,教他们讲究卫生,调理他们的生活习惯,关心他们的饮食和健康。同时也看到,从连天城出来的孩子,素质确实是更高一些。
顾郁洲没翻眼皮,继续合香。白芷问道:“他怎么了?”
“收拾包袱,正往狗洞那儿去呢。”
“走,看看去。”
柳遥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孩子:“大小姐,这小子要跑。”
白芷道:“咱们又不是绑票的,说什么逃不逃的?怎么回事?”
“哇!”孩子领子还拎在柳遥手里,半截身体已经滑到了地上,两腿开始扑腾,哭得伤心极了,“大小姐,你就饶了我吧!我学不会哇!”
白芷捏捏眉心,这孩子不止是文化课学不会,他有一个同学,文化课与他是不相上下,但是习武虽称不上特别有天赋,却是认认真真扎马步。只有他,真·文不成武不就,有时候会让人怀疑,他跟大家是不是同一个物种。
白芷想了很多办法,甚至让纪子华把所有坑蒙拐骗造假的手艺都拿出来,看他是不是在这上面有天赋,结果还是没有。放他到药田去实习,熊孩子连这个吃饭的手艺都不感兴趣。拿出蛊虫,他还以为是斗蟋蟀。最后的最后,白芷拿出佛经,他听了两句直接睡了过去。
然而,他除了对正经事一窍不通想逃学,也不作奸犯科、也不欺负同学、更不偷抢,对顾烨这个小同学也不谄媚套好处。白芷还以为是有人欺负他以致厌学,观察了一阵儿,发现除了有对差生常见的玩笑,并没有人对他有什么校园霸凌的行为。
最后只能承认,可能大家就是没有缘份。
白芷道:“我让人找你父母,他们同意带你回去,我就放人。”
熊孩子不闹腾了,脸上挂着两道泪:“大小姐,你是好人,我真的学不会!我受不了!”从柳遥手里挣出来,扎扎实实给白芷磕了仨响头。
顾郁洲依旧没翻眼皮。
孩子父母连夜赶了过来,亲娘就是哭,亲爹把他薅过来打个半死,孩子干脆挺尸。他娘看了看,说:“他爹,别打了,就带回去吧,帮咱种地。”他爹哀声叹气:“多么好的东家!小畜牲居然没这个福气!”
熊孩子抹着眼泪爬了起来,讪讪的,小声说:“我就是……不行嘛。”他爹手又痒了。
白芷也叹气:“罢了,带回去吧。小纪啊,给他瓶伤药。”
一家三口磕了头,都是一步三回头,同学来相送。其中一个学得不错的,小声说:“你舍不得走,就别走了,大不了学得慢些。三叔,让他留下来吧。”熊孩子马上摇头:“我是要走的,呜呜!别拦我!这里饭好吃觉好睡,我也舍不得。”
要学习就是要杀他的头。
白芷也是哭笑不得,上课的钟又敲响了,白芷道:“好了,都回去上课吧。王正,你也是,回去好好生活,要是想回来了,就自己来找我。”这娃本来叫狗蛋,与他同村的同学一样,名字都不大好听,白芷给他们都取了简单好写的名字。王正也不是傻到家,至少名字是会写了。
王正点点头:“是。”
又要跪下来,白芷道:“我说过了,不许跪的。回去吧,天不早了。”
学生们回去上课了,白芷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一家三口渐行渐远。
顾郁洲慢慢踱了过来,他看不上白芷这个样子,心里更是奇怪,白芷应该是一个很果决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这么的……妇人之……优柔寡断?
悠悠地开口,顾郁洲说:“这些人呐……”
“天赋不行,也根本不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他们一个村子几百人,肯来读书的没几个。哪怕我减了他们的租子,他们还是想着多个孩子干活比读书习武强。我开个书院,想来白赚吃喝和衣衫的有,来了学不进去的有,想凑过来套近乎的人。凡此种种,都让人看不上。
有心上进的,天赋又不行,想从穷人里遇到个好苗子,堪比穷小子走在街上被宰相家小姐的绣球砸着。您精选了本家的孩子送过来,自然都是好材料,即便不精选,顾家的孩子随便拎出几个都不比他们里面最聪明的差。我得教他们吃饭不要吧唧嘴,教他们饭前便后要洗手,这些在这之前都是他们的习惯,三餐前看他们的样子,嗓子眼儿浅的都要恶心得吃不下饭……”
顾郁洲纳闷的就是这个:“这些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耗费心血?你真的是要开宗立派扬眉江湖?”
王正一家的背影已经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分不清谁是谁了,白芷看着他们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慢慢地说:“我不能因为他没有优秀的天赋,从一开始就剥夺他们的机会。我要是不试着教他们,那教导过我的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顾郁洲张了张口,他本能地觉得压抑、警惕,但是又不明白这种情绪是怎么来的。忽然生气,骂道:“都怪你!你怎么教孩子的?!教成了个傻子!竟是南辕北辙!”
顾清羽冤枉极了!他不过是在府里清净了些日子,也是担心白芷和顾郁洲相处有摩擦,好吧,也是想看看亲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白芷给气死。于是他来了。
【我都还没开口呢!这老头真是难相处!】顾清羽反唇相讥:“阿芷怎么傻啦?她比你们都聪明!”
反了!反了!顾郁洲气得要死,指着白芷道:“你这样能干得下去才怪!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你要开宗立派,这四样忌讳你全犯了!”
白芷笑道:“我知道,明天我给小孩儿讲客观存在,您要不要听一听?”
顾郁洲狐疑地瞥了她一眼,白芷知道,他会来。抛除立场问题,顾郁洲有着一个成功者必备的要素——对新鲜事物敏锐的直觉和观察力。顾郁洲哼了一声:“行。”甩袖走了,儿子也不理了。
顾清羽纳闷地站在当地:“这又是怎么了?阿芷?我教你什么了?”
白芷笑笑。
顾清羽的表情僵住,哦,我从来没教过她,是她以前的老师教的吗?
“你想家了吗?”顾清羽问。
“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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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顾郁洲选了白及那节课旁听,没有去看顾炯。
盖因顾炯当时上体育课,一群小朋友在操场,体育老师——李庭亨。
李庭亨不是书院的老师,这个书院本来就只有白芷一个老师。没有人觉得意外,因为所有人的心里,这应该是一个门派!门派,有个宗师,这不就行了吗?师父教你两招,徒弟自己练,天天练、月月练,师父觉得你学得差不多了,再教下一招。
一般师傅教手艺,都得跟着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劈柴烧火端痰盂呢,没干两年杂务讨了师父的喜欢,也想学手艺?
所以白芷安排劳动课,没人反对,安排照顾药田,没人反对,安排所有人自己打扫卫生,没人反对。总之,一切的推行十分顺利,全是因为旧有思维在帮忙。
这倒解了“老师只有一个,学生分了几种进度”的困境,本来,顾炯他们习武,照例让柳遥(后来有自告奋勇偶尔来回味自己的保姆岁月的陆英)看着。
但是李庭亨昨天找到了白芷,慷慨地表示:“顾姑娘有善心,我辈也不能袖手旁观。”一个月来,他对白芷的观感是非常的好,不想看她总被顾郁洲挑剔,决定也帮点忙。收徒弟就算了,这些人里他能看得上的资质,都姓顾,这个不合适。不过帮忙略略指点一下基础的武功,应该比柳遥还强些,柳遥也能解放出来去巡逻。
【唉,我这样又比顾郁洲好多少呢?】李庭亨有点羞愧地想,却还是不大想收资质不太好的徒弟。
白芷很痛快地接受了他的要求,并且提议他兼个课。李庭亨道:“我是闲不住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了,暂住的日子可以指点他们一二。姑娘也不要把我算进去,免得到时候我突然有事,乱了你的安排。”
能教一节是一节!白芷道:“好!”
于是今天顾炯就多了个指导的老师,顾郁洲也听了半天的“客观存在”。
他就更纳闷了,行,不信鬼神就不信吧,虽然顾郁洲上了年纪是有点信的。你不信鬼神,只信“客观事实”,你别的学生蠢,这是事实吧?为了自己的形象,顾郁洲忍到了下课才与白芷关起门来争辩。
“看清了事实,你还要硬做?”
“看清了是为了利用和改造。不擅长学文,就习武,不擅长拳脚就练刀剑,不好动手蛊毒也可以。”
顾郁洲毛了:“你为什么非要教蠢材呀?!前两天跑了一个,开心了?”
白芷叹息道:“不是非要教蠢材,而是……世上普通人是绝大多数。”
“一个门派……”
“一家、一派、一国,都是普通人最多,这才是基础,是根本。”
“废话!”顾郁洲没好气地说,“本家也开学堂,也有武学堂,你见着我亲自动手了吗?你现在只有你自己,创立门派哪有这么容易的?你不把好苗子养起来,去种稗草?你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如果从一开始根子上就歪了,是怎么也长不好的。如果一开始就把自己人分了等第,这个门派不如不要。”
眼看顾郁洲要暴发,白芷拿出一叠纸来:“来帮我看看筛选规划吧,阿烨比那些孩子进度快得多,得分班了。”
顾郁洲的火灭了一点,拿过白芷写的计划,问道:“你爹是不是嘱咐过你必得要气我一气的?你写的这不是挺好吗?”跟顾郁洲设想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也是按照成绩的优劣,分个等第,好的进快班,农家孩子里有两个跟得上进度,让进了快班。差得太多的给做了记号,留级。下个月还学这个月同样的课程。
“我会筛选他们、分流他们,但一定不是因为高低贵贱。”
“那是因为什么?”
“分工不同。”
“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这里!”
顾郁洲死活看不出白芷的筛选与他的法子有什么区别,你最后不是也得选出那最好的吗?还折腾个什么劲儿?他觉得白芷是有点受顾清羽影响,有个执念要扭着来。总算白芷的行为与他的设想没有太大的偏差,放在十年前,顾郁洲非得把这个蠢孙女给治服了不可,现在……【唉,我真是老了!】
等到定稿,顾郁洲乐了:“你自己瞧瞧。”
书院的学生不多,白芷从佃农那儿也就招了十来个学生,只占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大部分姓顾,差点成了连天城的贵族幼儿园、小学。这就是现状。而这里面,总是姓顾的学得好、进度快,被筛下来的也是农家的孩子。
白芷面色不变,淡定地说:“我知道,客观事实,我承认呀。咱不能因为人总是会死的就不活了吧?不但要活,还要活得轰轰烈烈,这样死的时候才不会觉得窝囊。”
顾郁洲眨了眨眼:“你爹真是个混蛋!”他还是觉得是顾清羽的死犟脾气把本来会有更大作为的孙女给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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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也清楚顾郁洲的想法,老爷子的城府是深沉的,但是目的、立场却是简单清楚一目了然。有些可笑的是,明明顾郁洲才是与她意见最相左的是,但是两个人的规划,却几乎是同步的——除了立场。
这也造成了顾郁洲至今还没有亲手把她打死的现状,白芷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顾郁洲容忍她,是因为“观其行”,白芷还在与他并行,而不是掉头。正因如此,在学院人手不宽裕的时候白芷还把柳嘉雨弄去坐镇慈幼局,顾郁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最后都是被他说中,事情还是得回到她的轨道上来,爱折腾就折腾呗。不是只认客观事实吗?白芷已经承认了顾家的精英子弟确实比普通人强,接下来岂不更得照着他的剧本走了?筛来筛去的,除了多费点功夫,给蠢材们一些虚幻的妄想,还能有什么?
这么一想,顾郁洲就没那么生气了,只是恼火于白芷的固执、浪费时间。
白芷依旧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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