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杜泉伤得很重,内脏、耳鼻、脊柱、外伤,这若是平时她忍过去不是难事,可现在她陷入难过的情绪里,即便楼月生替她正骨,都没喊一声麻木死气。楼月生替她探脉,面色忽然大变,手指反复试了好几次。随后,他起来走到窗边灌满了烟锅,正要点燃又放下,故作镇定地说:“你有了身孕,杜泉。”
第八十一章
杜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怀了孩子,她两眼望着天花板,手指都不敢碰肚子,仿佛那里头蛰伏着什么妖怪,越是不想理会,越觉得小腹处冰凉一片。
楼月生似乎很高兴,拿了一块铜镜似的东西在她的腹部贴了贴,认真道:“已经有二十三、四日,现在也就芝麻大小,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儿。”
杜泉被他的白牙晃了晃,铜镜上的花纹触及皮肉激得她浑身打颤,僵硬地问:“现在,就能……看到脸了?”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徐庆那位姨太太,那个被桑琮开肠破肚,撕了个粉碎的女子,难道她肚子里也有个怪物么?会从她肚子里爬出来,要了她的命?
这么一想,脸色更难看了。
“小尾巴,你这是怎么了?像是谁要吃你似的……”楼月生替她系好腰带,轻声询问。
“楼先生,您……救救我。”
“啊?”
“我……我不敢……”杜泉脸色苍白的看着楼月生,眼中满是恐惧。她毫无准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忽然出现的小生命。
楼月生脱掉手套,将她扶起来靠着柔软的枕头,说:“小尾巴,你是最勇敢的姑娘,别怕。”
“可我……”
“银九那家伙怕是要高兴得飞起来!”他搓着手戏谑道。
杜泉额头猛地一跳快速护住肚子,眼神锐利地看向楼月生说:“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楼先生,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别告诉银……九,行吗?”
楼月生坐在床沿皱眉看着她,说:“杜泉,即便我不说,过几个月你身形也瞒不住。不告诉银九,是怕泉客知道么?”
“也不……”
“其实你不必多心,他们的事……”楼月生斟酌着用词,杜泉看着他神情就知道这事儿不怎么说得清。楼月生这人平时虽然叽叽咕咕话多,可他很有分寸,从来不去探人隐私,现在让他说那两个人的事,岂不是为难。
于是摆摆手说:“不全是因……为泉客,我总觉得,九爷现在,有很多要……紧事,孩子实……属意料之外。最近,你们应该在……布什么局吧,想将坏……人一网打尽,想保护很……多人,所以,我不希望,因为这个孩子,打乱计……划。楼先生,你最知道事情轻……重,你会帮我的,对吧!”
正说着楼下的门响了,杜泉听着那一串脚步声便猜到是银九过来了,她攥紧被子吸了口气,连忙躺下。
楼月生替她掩了掩被角,低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银九可不是那么好欺瞒的。”
杜泉闭着眼缩进被子里,嗡声嗡气地说:“我……有办法。”
银九很快就上了楼,这间屋子是楼月生临时腾出来的一间病房,偶尔会在这里剖个什么活物,里头有散不尽的血气和药味。
门被推开,卷进来一股寒气,杜泉感觉到银九走到床前,驻足看了她片刻说:“怎么样了。”
“死不了,放心。”
“……”银九似乎不喜欢这说法,闻言并没有接话。
楼月生懒洋洋地问:“那位呢,保住了么?”
“嗯,暂且无碍。”声音平淡,似乎没什么担忧。
“你打算怎么安置泉客,她怎么说也是远古神物,一旦复活天象必定生变,妖族、冥都,以及那些巫师相术很快就会知道。”
银九依旧冷清地回应道:“再议。”
楼月生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存心将他们引来,是要跟那些人决一死战么?”
“不,该死的一个不留,不该死的,都不会死。我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银九自信地说着,一贯地霸道张狂,他说完又走到床边,杜泉的头顶被他冰凉的指尖抚了抚,冰霜之气从他袖口散过来,令人心醉,杜泉呼吸绵长,装睡装得自然,银九略微又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杜泉翻身看过去,只看到他的一角红色衣袍消失在门外。
她将被子全蒙在头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具身子大约真是铁打铜铸的,再怎么摔打,没心没肺的睡两天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她当天夜里就能下床,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巴掌大的小院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走之前又跪着求了楼月生,希望有孕这件事能帮她瞒着。
她不敢想银九知道后的脸色,万一是厌恶,她还真怕自己承受不了。
除此之外,她也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他人利用的对象,银九现在能毫不犹豫地用她救泉客,谁知道会不会用她的孩子去做什么呢……她就罢了,可她的孩子是谁都不能碰的。
锁了门,拉紧窗帘,她坐在床上仔细思量着,腕间珠串晶莹剔透,苍牙吊坠像只尖尖的狼牙,尖端闪着寒光。
楼月生说这肚子里,现在住着里一个女孩子,健康又漂亮。她小心的将手放在小腹上,平坦柔软的皮肉下竟然孕育一个生命,无端的竟想哭鼻子。不可思议,她也有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胡乱地想着,一夜未眠,她坐得腿都发了麻,清早五六点的时候刚有些迷糊,胃里泛酸,心口发闷。
她揉着额头看了看外头,还黑漆漆一片。她摸索着暖瓶倒了一杯热水,手上总算暖和了。刚抿了一口房间门就被敲响,“笃笃笃”很有节奏的敲击,不急不燥,不停不休,大有她不开就一直敲下去的架势。这么温吞的敲击显然不是银九,她立在卧房外谨慎的扶着墙,久久未动。
“汪汪……”紧接着阿铁趴在窗口叫了两声,似乎颇为开心,可见敲门人没有恶意。
杜泉皱了下眉头,简单的披了一件大衣,拢旺炭火才去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两个面生的姑娘,一个圆圆脸有些丰满,一个人瘦瘦的,眼睛弯弯。
她们穿着一样的蓝袄黑裤,头上梳着一条长辫子,垂到腰间,两人拢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冷风从她们背后刮进来,卷起两人身上的泥腥味儿。
杜泉奇怪,抚着门框问:“你们是……”
“杜姑娘,我是小莲,她叫小荷。以后我们两个就来服侍您了。”杜泉看着胖胖的小莲,有些发懵,银公馆什么时候多了佣人。
“我不用。”她连忙摆手,又问:“谁让……你们来的。”
小莲说:“是我家泉主子。”
泉主子?
“你说,泉客?”
小莲点点头,“是泉主子派我们两个过来的,杜姑娘,您就收下我们吧,这公馆里总共也没几个人,您不要收,我们就得去伺候泽秋,那姑奶奶的鞭子厉害得很,会把我们打死的。”说着还伸出胳膊,露出几道鞭痕。
杜泉自己也被打过,知道那滋味不好受,到嘴边的拒绝的话就咽了下去,让两个小姑娘进了屋,她猜测这两个姑娘是银九从外头买回来专门伺候泉客的,泉客大约是比较大方,就各个院子里都送了些人。楼月生送的药膏还摊在茶几上,杜泉将小莲拉到沙上坐着,拿了药膏替她擦。
阿铁和肥仔自从被那只半人半蛇的怪物打了个半死后,就很少再接近那一片院子,管家回来后心疼得不行,变着花儿给它们吃的,这两只现在长居老管家院子里,也就每日早晨会来这边和她打声招呼,喝一碗热奶就离开了。
杜泉看着它和肥仔屁颠颠地跑出院子,轻轻一笑,手心自然落在腹部拍了拍,心情似乎好了些,对身旁的小莲和小荷,说:“泉客,好……些了么?她……住哪里?”
“恢复得很好,听闻昨日夜间还去后面的禁地溜达了。泉主子法力高深,与银九爷都毫不逊色,她觉得牡丹留下的那间院子不错,回来就搬进去了,陈璜和芒星两位少爷带人仔细翻修了一遍,现在那院子好多了,又干净又漂亮。”
杜泉惊叹于这两个姑娘的消息灵通,点点头收起药膏,将小莲的衣袖放下去,温声道:“那我,也该去探望……才对。”
小莲看了看她的脸色,说:“倒也不必,听说泉主子也不爱见人。杜姑娘,你也饿了吧,去吃些东西吧。”
“嗯,好。”她胃里确实空落落,除了泛酸还绞得疼,应了一声就打算拾掇拾掇自己,去厨房里做饭,谁知那两个姑娘手脚麻利的将她按在梳妆镜前,一个帮她梳头发穿鞋,一个替她画眉扑粉,被细致地伺候着,杜泉实在别扭,腰挺得比棺材板还直。
收拾停当,小莲就高兴地说:“走吧姑娘,公馆里请来新厨子,你以后就不用自己做饭了,咱们过去就能吃现成的热菜热汤。吃了饭我和小荷再陪你到处走走,您不是最爱染墨湖的莲花么,一会儿过去就能赏花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到染墨湖?”杜泉轻笑着问了一句。
小莲笑着说:“自然是九爷吩咐的。”
杜泉不知她们说得真假,顺着话笑了笑,由着她们费力地往脖子上系了条灰格子的羊毛披肩,两个女孩子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围着她说笑,她竟觉得冬日也没那么冷了。
三个人出了门就往厨房那边走,她走在中间,小莲和小荷一左一右,伴在两侧,从小径上了主路杜泉一下子愣了。原本该萧条荒芜的银公馆似乎一夕之间就改头换面,树木草花勃勃生机,房屋的外墙也都被新漆刷过,丁点儿脏污都看不到,所有房屋都窗明几净,路上更是一片落叶都没,平坦宽阔,熟悉的坑洼全都被填平了。
杜泉抬头看向归墟堂的老枫树,就连它也在短短时间内焕然生机,红如烈焰,一时间竟以为是暖春来临。
除了这些房屋树木 ,院子里的人也显然多了不少,都是女子,老的小的一路走过来竟有十几个。那些人在院子里自在的走动,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看样子,就像是她们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丝毫没有信到一个地方的拘谨谨慎。
看到她的时候,那些女子也都笑得十分亲热,唤她“杜姑娘早。”
杜泉越发觉得诡异,在经过原先那牡丹的院子时,刻意停了停,见院子上爬满了蔷薇花,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她感慨了一句“真美。”
小莲便笑着说:“鲛族掌生机,有净化万物之能,这都是小意思。”
杜泉“哦”了一声,又夸了句:“你懂得真多。”羡慕地环顾着公馆周围的一切,正打量着草丛里钻出的一条花蛇,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杜姑娘,我家主子有请。”她一扭头就看到一个和小莲她们穿一样衣服的瘦高女孩儿。
她问:“泉客?”
“嗯,姑娘请吧。”
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杜泉在衣服底下的双手拢住小腹,抿了抿唇跟上那女孩儿脚步。
小莲和小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牡丹那院子,所有的布置都焕然一新,新刷的漆味道还为散,琉璃瓦在墙头上夺目耀眼,花厅外花团簇簇,蜂蝶环绕。
她踏着青石板往正屋走,不知怎么的,竟生出几分萧瑟之感,总觉得自己像是古时候那种上不得台面,没名分的外室,被正室太太召唤着过来问话。
“姑娘别怕,泉主性情宽厚,定是知道你为了救她受伤,关心你的。”小莲微微仰着脸,笑眯眯地说着,言辞间似乎对泉客颇为敬重,这态度更让杜泉感到疑惑。
这些忽然出现的女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第八十二章
自登了银公馆的门,“泉客”两个字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密密实实地缠绕着她,杜泉一直将这当做噩梦,期盼着梦不会成真,最好散到天边去,让银九死了那条心,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恶毒念头都用在了泉客身上。从未谋面,她已经被这个女子逼得发了癫。
她怎么也没想到,银九会成功,他不但能不动声色地将所有材料集齐,还巧妙地将她利用到极致,把一个身子被炼了尸油,魂魄也不知散了几瓣的死人从无尽的历史长河里捞回来。
他是真的厉害,叫人心甘情愿地五体投地。
石道内发生的事宛若昨日的事,那两根尖锐的花簪刺透皮肉插入她骨缝里吸食骨髓的感觉依旧清晰,她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出泉客的样子,那匆匆一瞥时,从银九怀里露出的一张苍白的脸,即便没看清眉眼,但是精致轮廓已经刻出了她的美人骨,注定是风华绝代的女子。
今日,总算正正经经地见了面,就在这敞亮温暖的正屋内,泉客斜靠在贵妃榻上,里头穿着一件紫色的丝绒洋装,披着同色系偏红的毛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口衬托着一张白玉无瑕的俏脸,那一双眼清澈见底,如一汪清泉,她竟是蓝眸,剔透得像是两颗极品的宝珠。
杜泉被那一双眼盯着,缓缓挺直腰身。
泉客问:“你的上伤好了么?”
这声音无论音调还是语气都与银九如出一辙,淡淡的,带些冰寒之气,孤傲冷清。
杜泉有些恍惚,点点头简单回了句:“好了。”
“听说,你一直照顾阿九的起居。”
什么意思……想套问什么?
还用了“听说”两个字……听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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