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他只是病了而已,他们却把他当做怪物看待,难怪那日萧承煜小心翼翼地叫她不要怕他。林妙音的心头腾起一丝心疼,甚至能想象得出来,萧承煜好不容易回到侯府,见到自己的母亲,却被她惊恐地推开,是如何伤心难过。
他的怪病定是和他那半年的失踪有关系。
第9章
林妙音在芳园里安顿了下来。
如云珠所言,照看牡丹的活计并不重,这些花儿经过精心地培养,长势很好,估摸着在萧老夫人大寿前都能开花。
林妙音在芳园里住了两日,很快就熟悉了芳园的事务。吃穿用度上倒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有些日子没见到萧承煜了,她心知,定是暴戾的萧承煜占据了身体。
如果温柔的萧承煜回来了,会来找她的。
萧承煜说过,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个坏脾气的他就会跑出来。看来,萧承煜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
林妙音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这芳园里暗自为他忧心。
约莫又过了两日,林妙音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到,这几日萧承煜都在宫中,为小皇帝排忧解难。
小皇帝八岁登基,十六岁亲政。前有权臣把握朝政,后有太后垂帘听政,手中并没有什么实权。亲政后,小皇帝做的第一件事是囚禁太后,大力肃清太后安插在前朝的势力,这一举动引起轩然大波,险些导致朝局动荡,幸有萧承煜替他稳住局势,这才避免了一场浩劫。
先前造反的静王,就是小皇帝的三叔,因不满小皇帝继位,想要篡位夺权。萧承煜为了镇压静王势力,耗费了不少心力,这段时期的萧承煜,性子十分暴戾,杀人毫不手软,残暴的名声就是这个时候传出去的。
皇家的争权夺势,总是避免不了杀戮和累累白骨,据说,侯府大牢的地面,被血染了一层又一层,从侯府流出去的水都是红的。
至于为何桃花谷里醒来的萧承煜,却是温柔的萧承煜,只有萧承煜本人知道了。
接连几日的好天气,院子里的牡丹长势越来越好,再过几日,就会全部开花。
今日不是林妙音值守,她早早就趴在窗前,看着满天的星辉。
浩瀚的天幕宛若一块黑色的布,而满天的星子,犹如撒在黑布上的银沙,散发出晶亮的光芒。
星辉落在林妙音的身上,映着她皓白如雪的手腕,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
林妙音用手托着下巴,杏色的袖摆从她的腕间滑落,露出那截莲藕似的手臂。
云珠抱着面盆,打着呵欠从屋外走进来,经过林妙音身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本来困得快要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陡然间睁大:“妙妙,你手臂上的是什么?”
林妙音猛地回过神来,脸上划过慌乱之色,连忙扯起袖子,将手臂遮住:“没什么,一块胎记而已,生得丑,见不得人。”
她说着话的时候,手指紧紧握住手臂,唇角不自觉得抿紧了两分,神色绷紧地看向云珠。
云珠一向大大咧咧,没有注意到她这些细微的变化,信了她所言,点头道:“胎记呀,胎记有什么丑的,又不是长在脸上,我也有,就在后腰上。”
林妙音见她没有继续追问,暗自松了口气,看云珠的表现,她应该是没看清楚。
云珠抱着面盆,走到了床边,眯着眼睛继续打呵欠,显然很快就忘记了这茬。
林妙音握着手臂的手,却依旧收得紧紧的。
她骗了云珠。
根本不是什么胎记,印在她手臂上的,是一个“奴”字。
这“奴”字从何而来,谁也不知道,养父母说,他们收养她时,她的手臂上就有这个字了。
只有逃犯的脸上,或者身上,才会被烙下字迹。
也许她并不是被人弃养的,而是逃犯,关于十岁前的记忆,她已经记不起来了。无论她如何回想,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这个“奴”字是林妙音的心结,除了养父母和兄长,并无旁人知道这个秘密。怕被别人发现,林妙音平日里会拿着东西,在手臂上缠上一圈,遮住这个“奴”字。今日她一时疏忽,险些叫云珠撞见。
林妙音走到床边,放下帘帐,拿起枕头下方的红纱,将臂上的“奴”字缠了起来。
因着这个“奴”字,林妙音辗转半夜没有睡着,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耳畔隐约听到了风雨声。
睡前林妙音还趴在窗前看星星,满天繁星的夜晚,不像是会下雨的天气。
林妙音估摸着是自己听错了。
偏偏那雨声越来越大,淅淅沥沥,从屋檐上坠下,还伴随着狂风呼号,将窗户敲得啪啪响。
不像是错觉。
林妙音心头打了个激灵,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所有的睡意瞬间褪尽。
“云珠,快醒醒,糟了,下雨了!”林妙音掀开帘子,趿着鞋子,随手拿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走到云珠的床前,用力地推了她两下。
“出、出什么事啦?!”云珠被突然唤醒,吓了一跳,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听到屋外的风雨声,她回过神来,面色剧变,“怎么下雨了?完了,完了,这回完蛋了……”
一般来说,要是赶上天气不好,她们会提前将牡丹搬回屋中。芳园里有几间空房子,就是用来安置这些牡丹的。
但昨晚满天星光,明显是个好天气,就没有将花都搬进屋子里,省得明日还要费大力气再搬出来。谁成想,半夜里居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
这些牡丹珍贵至极,又是给老夫人祝寿的,即便是夜里,也会安排丫鬟值守。若是遇着突发情况,值守的丫头就会将其他人叫起来一起帮忙。
长夜漫漫,难免有打盹的时候,下了这么大的雨,刮了这么大的风,居然没人来叫醒她们,显然是今夜值守的丫头偷懒,不知道跑到哪里睡觉去了。
云珠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套着鞋子就往外冲,叫醒了其他的丫头,一起去搬院子里的牡丹。
林妙音也跟着冲出去了。
屋外的风雨比她在屋子里听到的要大得多,她方冲出去,一阵冷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如冰针一般扎在她的脸颊上。
檐下已经挂了一道晶莹的水帘,映着廊前的灯笼,折射出氤氲的光芒,看得不大清楚。
林妙音冲进雨里,抱起两盆牡丹花,冲到另一间屋子里。
这些牡丹花的生长,需要阳光和雨水,偏偏又极其娇贵,既经不得太阳的暴晒,也受不起暴雨的击打。
遭受风吹雨打,花儿已经蔫了下来,花瓣从枝头凋零,掉在雨水里,被冲洗得发白。这里又有这么多盆,她们几个一时半会也搬不完,况且雨势大了,容易摔跤,已经摔碎了好几盆,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全部折损在这狂风暴雨里。
“来不及了,云珠,快去拿油布。”林妙音顶着风雨,对云珠吼道。
云珠愣了一瞬,恍然回过神来,飞快冲进一间屋子,从里面抱着一大捆油布出来。
林妙音飞奔到她身边,帮忙一起将油布展开,遮在牡丹花的上方。
其他丫鬟见状,也照着她们的方法,撑开油布,这样一来,雨水浇在油布上,淋不到那些牡丹花了。
“妙妙,这样行得通吗?”云珠满脸都是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眯着双眼,看向林妙音。
林妙音同样眯着眼,回道:“能救一点是一点。”
这场风雨来势汹汹,谁也没有料到,分明是天降横祸。光靠她们人工搬运,根本搬不了几盆,这块巨大的油布展开后,倒是救下了一大片。
几个人站在风雨里,拽紧手中的油布,静静等着这场大雨的结束。雨水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惊雷一般,敲击在她们的心尖上。
林妙音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着她的身躯,被冷风一吹,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心里想着,这些牡丹都是萧承煜为萧老夫人寻来的,不知道花费了他多少心血,就盼着这些牡丹改善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了,不能毁在她们的手里。
若是萧承煜知道牡丹毁了,心里定会很难受。
在朝政上,她帮不了他什么忙,唯独护他几朵花儿,换他开怀。
林妙音身体冰冷,心里想着萧承煜,想起他温柔的吻印在她的面颊上,宽阔的怀抱纳着她柔软的身躯,胸膛处似火烧火灼一般,竟淌过一股暖流,热烘烘的。
不知过了多久,雨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她们的身体,林妙音四肢冻得几乎快要僵硬了,雨势总算渐渐小了下来。到了最后,云散雨收,所有人俱都松了口气。
经过这半夜的折腾,离天亮也没多长时间了。
众人收了油布,清点剩下的牡丹花,加上被抢进屋里的,这次救下了约莫一半。即便如此,众人心底还是像压了一块巨石。
救了一半,也就说明,毁了一半。
这些牡丹养护得好,再过些时日就能全部开花,如今被这狂风暴雨肆虐一番,不少花枝都被折断,花瓣吹落一地,有些已经开花的,花瓣被雨水冲洗过后,已然蜷缩变色,显出枯萎的颓势。
有心理承受不住的,已经捂着脸,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毁了侯爷这么多的花,这次死定了,侯爷一定会杀了我们的,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
周遭静悄悄的,唯独她的哭声听起来有些无助和凄凉。林妙音想走到她身边,安慰她一句,忽闻一道声音远远飘来:“侯爷到——”
众人面色一变,显然没有料到,萧承煜居然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
话音刚落,隐隐见一大片人影从院口的方向走了过来,当先一人锦衣华服,面色冷峻,双手背在身后,穿过花影,疾行而来。
他浑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意,神色阴沉沉的,眉眼间堆着杀气,还未走近,便有一股迫人的压力扑面而来。
众人反应过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不敢抬头:“拜见侯爷。”
林妙音也跟着跪了下去,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的身形藏在众人中间,垂下脑袋,看着地上的花瓣。
看了一会儿,终是有些不甘心,趁着萧承煜没注意,悄悄抬起头,目光落在萧承煜的腰间,心头不禁腾起几分失望。
萧承煜没有系她送的腰带,这说明,今日来的是暴戾的他。
林妙音原本心里头就压了一块巨石,此时此刻,那石头沉了几分,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萧承煜面色极冷,目光扫过院子的牡丹,停在折断的花枝上,更是寒冽如冰,眉目间的杀气更浓了几分,沉声道:“怎么回事?芳园的管事呢?”
“奴婢见过侯爷!”一名妇人慌慌张张从院外奔了进来,衣衫不整地跪在了萧承煜面前,显然是刚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梳洗打扮,就狂奔而来。
她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声音里满是惊惧:“奴婢朱三娘,是这芳园的管事,见过侯爷。”
“你就是芳园的管事,来人,拖下去——”
这位侯爷发起脾气来,都是不问缘由,只看结果,这么多的牡丹被风雨摧折,负责芳园的管事,自然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朱三娘脸色惨白,伏地而跪,以头撞地,磕得砰砰直响,口中哀求道:“侯爷饶命,侯爷饶命!是奴婢监管不力,致使这满园的牡丹折损在暴雨中,奴婢罪该万死,请侯爷饶恕奴婢这一次。只是昨夜那场暴雨来得突然,奴婢也没有想到,侯爷、侯爷恕罪……”
她实在是吓坏了,已经语无伦次。萧承煜的恶名,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折在他手里的,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敢杀的人。
其他人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打着哆嗦,尤其是昨夜值守的人,林妙音似乎听到了牙齿打颤的声音。
萧承煜面无表情地看了朱三娘一会儿,转头问:“祁言,你觉着该如何处置?”
他问的是站在那身边的锦衣少年。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面目如画,只可惜,眉眼之间堆着煞气,生生将这股风流俊秀去了三分,添上七分狠戾,叫人不敢直视。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银色的弯刀,萧承煜问了他这一句后,他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了弯刀的刀鞘,明明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虽说狂风暴雨来得突然,倒也不是无迹可寻,我看是这些奴才偷懒耍滑,疏忽行事,才折了这满园的牡丹,依我所见,这等懒怠的奴才留着也无用,不如杖毙了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这盘菜实在难以入口,倒了吧。
朱三娘本就泛着惨白的脸色,这下子脸上血色尽失,白得像一张纸,浑身的力气也宛若被抽干了一般,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瞪大着眼睛看向那少年,嘴唇颤了颤。
其他人也是满脸灰白之色。
林妙音的心脏突突地跳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萧承煜,心底犹带着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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