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嗯。”银冬头也不抬,只提笔在奏章上勾勾画画,“不急,朕还不饿。”他话音一落,肚子就十分绵长哀婉地咕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主人,不要死鸭子嘴硬。
银冬动作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小腹,合上奏章,又重新打开了一个。
万金之体,当真是饿不得的,尤其银冬这个天下之主,说到底不过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这个年纪,还在长身体,刚刚吃完一转身还能再吃一顿,更是半点饿不得的。
何况他可是在私狱忙活了一上午,行刑也是体力活,片刻后任成咬牙出去,很快便端回了一碗温度适宜的甜羹,轻轻地放在了银冬的手边,走到近前,银冬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银冬提笔悬停,侧头看了一眼任成,又看了一眼平通,眼中情绪温软,再不见方才的杀意凛然,嘟囔,“朕不喜这甜腻腻的东西,还能到处跑,难不成是执杖的人徇私了?”
“奴有罪!”任成平通噗通跪地,眼见着要哭了。
银冬却嗤了一声,笑起来,两个人连连请罪,银冬盯了两人一会,挥手让他们起身,莫说是他们,谁能想到恰巧赐给舒妃的玉佩,同他的密令肖似。
“好啦,”银冬声音柔和,“起身吧。”
“陛下……”任成平通不敢起。
银冬索性搁下笔,嘴角笑意盈盈,片刻后端起碗,吸溜吸溜地将任成端来的甜羹喝了个干净,末了还道,“太腻了……长姐或许会喜欢,要膳食房再做一份,待朕去含仙殿时候带上。”
这便是这件事彻底过了,银冬肯喝下任成端来的东西,代表他仍旧信任他们。
任成看到之后,面色一喜,后背都汗湿了,同平通快速对视一眼,连忙道,“遵命。”之后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伤都不疼了似的,去膳食房,要他们再准备一份甜羹。
等到任成带着盛装着甜羹的食盒回来的时候,银冬估摸着时间,已经将半干的长发束起,任成将食盒放在桌案之上,躬身道,“陛下,含仙殿传话,长公主已然回宫了。”
“嗯。”银冬应了一声,平通已然将他仔仔细细地打理妥当了,他却还是站在铜镜之前左顾右盼,嘴角带着浅笑,不断地伸手扯扯这里拽拽那里,活像个即将要见情郎哥哥的闺中小姐。
手腕上的一点伤,已经仔仔细细地包扎好了,看上去和中衣的袖口一般无二。
“你们不必跟着了,去处理下,一股子血腥味,”银冬说,“要封义跟着吧。”
封义是最近两次哄得银冬开心的小太监,嘴甜得紧,还擅修须发,平通任成听了嫉妒得牙直痒痒,但是他们确实得处理,否则一时不得脸事小,丢了命瘸了腿事大。
好容易整理得当出了门,带着遮阳罗伞的步撵早早地等在龙栖宫门口,银冬上了步撵,抬撵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起撵,快步朝着含仙殿的方向走去。
银霜月居住的含仙殿,正是在帝王后宫的最深处,修葺之后,其奢华程度直逼悬置已久的皇后住所,凤栖宫。
天真的她只以为是她的冬儿弟弟疼惜她感恩她,才将她安置在后宫之中,怕她寂寞还总是陪伴她。
银霜月对此内心深处是非常的惶恐的,这本不应该是她能够享受的皇恩,以至于这偷来的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大约夺走了她所有的气运,落得个天煞孤星的命格。
从前银霜月是不相信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皇帝同她在一起那么久,不也一样脚踏山河尊贵天下?
但是今天她信了,彻彻底底地信了,回程的路上,在闹市之中,亲眼见着赶去赴她约的庄郎官,被路过的马车撞飞拖行整整一条街,身首分离死无全尸……
那头颅就滚到银霜月的脚边,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她……
“呕……”银霜月已经呕了一路,回到宫中还没丝毫的消减,事故发生之后,皇城的巡城卫已经迅速清理了现场,银霜月的车架隐秘刻纹被认出,由巡城卫护送回来。
银霜月又呕了一会儿,听闻平婉说皇帝宫中差人来打听了,便连吃了几颗酸死人的梅子,生生把恶心劲儿给压下去,快速洗漱换衣,收拾妥当,这才派人去通报要皇帝过来。
人生太苦了,她神思还有些恍惚,她真的不能再害人了,先前那些驸马全都是获罪,她还能自我开脱,他们到底是有罪,才会获罪,跟她克夫的命格只是凑巧。
冬儿还曾经戏言,说长姐是他肃清朝臣的利器。
但是近日这个闹市意外,滚到她脚边庄郎官,是无论如何也用这种理由含糊不过了,庄郎官虽然眼见着心术不正,却也只是冬儿身边的郎官而已,还未曾真的在朝中担任什么职位,何罪之有啊!
她真的不能再害人了,先前冬儿没有受她的影响,肯定是紫微星相护。
银霜月勉强打起精神,命平婉令小厨房准备好冬儿喜欢的膳食,坐在桌边按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一点点平复,庄郎官如此年轻,若是远在靖阳的水都大人知道,不知要多么伤心。
银霜月计划着过几日要去城外寺庙一趟,请庙中的大和尚,好好地为庄郎官诵经超度一番。
她从前带着冬儿四处奔波躲藏的时候,乱葬岗也住过,死人倒不是第一次见,只不过已经许久没有见这样血腥的画面,冷不防地看到,属实太过刺激,银霜月深呼吸了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了心悸,又教平日里给她梳妆的小婢女秀梅,为她发白的脸扑上一点薄红,精神瞧着才总算好了些。
这时候皇帝的步撵也总算到了,通报的小太监一喊,银霜月连忙站起身,朝着门口迎过去。
几乎是银冬一下步撵,银霜月就已经到了近前,甩开一众侍女,有些踉跄着上前,一把便抓住了银冬的手腕。
“冬儿……”银霜月一直平复,不想让冬儿看到她这样慌张,但是一见面,就什么都忘了,她的依赖是在银冬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刻意被培养出来的,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冬儿……庄郎官他……”银霜月面容凄苦,毫无规矩礼制可言,慌慌张张地拉着银冬一路进了内殿,向来低低的声音都拔高了一些,但嗓子坏了,也只是气声提高。
将当今帝王连耸带拽地弄进内殿,银霜月半边身子快倚到银冬身上,眼中蕴着近乎绝望的情绪,“庄郎官他死了!死了!就……就死在我的脚边……”
“不对……”银霜月摇头,“不对……他被马车撞了,身体都……”
银冬手腕上的伤处被紧紧抓着,血浸透了一点布巾,但是他已经没了痛觉。
银霜月已经许久未曾靠得他这样近,他心中那无论多么压制,用鲜血淹没,深夜孤寒地坐到天亮都无法压制的孽欲,因为他前不久才挣脱的禁忌梦境,和此刻贴着他,一低头就能梦境成真的小脸,陡然间山呼海啸地疯涨起来。
银冬声音被碾过一样,比银霜月还要哑一分地呢喃,“长姐……”
作者有话要说: 银冬:长姐,你别酱,我……我不行了。
银霜月:庄郎官死了!我真的他妈克夫啊!
——
第4章 所渴所爱
“冬儿,庄郎官真的死了,是为了赴我的约……”银霜月表情犯苦,“国师的批命果然是对的,我是个天煞孤星啊……”
“长姐……”银冬咬住下唇,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反应和晦涩神情,扶住银霜月的手臂,安慰,“什么天煞孤星,长姐莫要自轻自贱,长姐定然是吓坏了,先到桌边坐下,再同我细细地说。”
两个人私下无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用什么尊称,还如当年在外流连的时候一般,以你我相称。
当年银冬登基的时候,银霜月也曾规规矩矩地叫过尊称,只不过最终被银冬的伤怀模样打败了,银霜月到现在都记得,才戴上帝王冕旒,龙袍因为赶制并不很趁少年过于纤瘦的身材的银冬,那日下朝,趁伺候的宫人不注意,私自将传国玉玺卷进袖中,欢欢喜喜地抱着来找银霜月。
他要给长姐看看,从今往后他们便再也不用受苦,他已然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但是少年兴奋地过来,被银霜月端端正正的大礼,一句“陛下”给生生叫哭了,他那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颗,顺着脸滚下来,简直把银霜月所站的地方都砸出了大坑,她站立不稳,连忙上前去擦他的泪,银冬却抓着她的手问她,“难道我登基了,长姐从此便要与我生分了?”
少年声音如泣如诉,银霜月哪里还能坚持什么礼仪,她的冬儿可从来没那么哭过呢。
于是那之后,两人之间便还如从前一样,再没曾让任何的礼仪束缚过。
“长姐坐这里。”银冬抓着银霜月的手,将她拉到桌边坐下,眼睛环视了一圈,身边伺候的包括跟着他进来的,便全部退了下去,跟着银冬来的小太监封义,手脚麻利地将银冬带来的甜羹放在了桌上,而后迅速地退出去,银冬正准备给长公主倒茶的手一顿,便打开了食盒,直接将温度适宜的甜羹端出来,放在了银霜月的手边。
“长姐先喝点热东西压压,”银冬亲自搅了搅汤匙,那浓稠的甜羹是用红豆搭配着各种各样的果肉制成,颜色泛着鲜红,若是平日里看上去会是顶有食欲的,但是才刚刚见了血,见了涂尸满街的银霜月见了,却眼眸一闪,强行压下去的恶心劲儿再度上来。
银冬观察着她的神色,眼中片刻地闪过不忍,但是想到那日祥溪园中长姐顺势被庄楼拥住的模样,眼中晦涩和阴霾迅速淹没了不忍。
他嘴上担忧关切,“长姐喘得为何这样急,你身体本就不好,先不急说,这是我今日专门命膳食房的人熬制的,滋补消暑,清甜可口,最对长姐口味。”银冬说着,索性伸手拿过来,搅动几下,亲手舀了一点,送到银霜月的唇边。
“长姐嗓子不好,快喝点润润。”银冬一双眼殷殷切切地看着银霜月,不同于他任何时候的模样,他看着银霜月,那双无辜至极温润有余的双眼,弯弯地垂下来,活生生像两弯垂着的月牙,带着明显的钩子。
这当然不是刻意,若是他此刻见了自己的模样,必然会立刻收敛,但是银冬无论再如何算计,却还是掩藏不住生而为人所无法时时自控的情绪,那便是心中所思所想,所渴所爱。
好在他无论表情多么的春情荡漾,在银霜月这里不亚于媚眼抛给瞎子看,在她的眼中,冬儿就是冬儿,无论什么样的眼神和表情,对她来说并无区别。
尤其是此刻,她根本无暇去注意银冬的神色,只是看着凑到嘴边的血红色的甜羹,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胃袋,“呕……”的一声,推开了银冬的手,捂着嘴跑到了隔间,扒着刚刚倒过的痰盂,又呕了个昏天黑地。
甜羹被推撒了一点,落在了银冬的手背上,银冬看着银霜月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点压不住的笑。
他慢悠悠地将碗中的甜羹倒在了门口处盛装脏污的小桶中,将手背上的红色甜羹凑到了自己的嘴边,伸出同样鲜红的舌尖舔掉,这才又伸手倒了一杯茶,端着也朝隔间走去。
银霜月肚子里的那点东西,早在回程半路的时候就已经倒空了,这会儿呕出的都是清水,银冬端着茶杯进来,这会儿是真的关切起来,因为他已经确定,长姐这一次,记忆肯定很深刻了。
“长姐,你怎么了?”银冬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将茶杯递过去,“快喝点水漱漱口,我这便命人去传太医。”
他站在银霜月的身后,几乎是半环着她的身体,从身后将茶杯递过去,说着命人叫太医,却根本没有动,而是魔怔一样地垂头,将鼻尖凑近银霜月的发顶,轻轻吸气。
银霜月接了茶杯赶紧喝了漱口,压下恶心劲儿,连忙回手抓住银冬,“不用不用,”银霜月低声说,“我没什么不舒服,一会儿就好。”
银冬被她抓住手臂,顺势走到她的身前,取了随身带的锦帕,给银霜月擦嘴角的水渍。
银霜月难受地皱着眉,满脸脆弱,手按着难受的胃口,根本未曾注意到两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也根本未曾注意到,银冬的动作,早已经逾越了两人该有的距离。
好在银冬只尝得片刻的亲昵,到底是知道自我克制,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距离,说道,“我扶长姐去床上躺一会儿,待传了太医过来仔细看过,再进食。”
“我没事的。”银霜月苦笑,“哪有那般娇气。”
她叹口气,被银冬搀扶到了里间,坐在床边上,将今天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银冬早就知道她见到了什么,但是听着的时候,很适时地做出了震惊的模样。
但是在最后银霜月断定自己天煞孤星的时候,却立刻反驳,“长姐莫要相信姓廖的说的话,他顶多会看个星辰位,批命不过信口雌黄。”那本就不是真的,银冬也不允许那是真的。
“长姐,冬儿一直都在你身边,何来的孤星之说?”银冬说,“我因着长姐才得以走到今天,试问这天下谁能养出帝王?又何来天煞?庄郎官的事情我定会好好彻查,长姐安心便是。”
银霜月秀眉轻蹙,脆弱更加衬托她的眉眼分外婉柔,银冬看得有些挪不开眼,藏在衣领中的喉结轻轻滚动。
银霜月靠在床边上,点了点头,“将恼人的事情交给冬儿处理”,这是这么多年,银冬一点一点的,在她的骨子里深深埋下的依赖。
她强打精神,不再去想,而是说道,“冬儿还未曾用午膳吧,我已经交代了小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吃食,这便……”
“不必了长姐,”银冬按住银霜月的肩膀,“长姐没胃口,不必硬要陪着我,还是好好地休息,我来之前喝了甜羹,午后还要去议政殿,随便吃些点心就是,这便就走了。”
银冬这一提,银霜月才想起,她回程时,路过点心铺子,见到里面熟悉的梨糖糕,正是银冬喜欢的,这才驻足停留买了些,谁知出门就碰到了庄郎官……
“对了,”银霜月起身,“我今日看到城中有卖梨糖糕的,买了些回来,你带回去吃。”
银霜月走到外间,看到桌上已经没了那甜羹,心中感叹她的冬儿真是贴心,已然将那倒胃口的甜羹倒了。
刚好用银冬拎过来的食盒摆上了她今日买回来的梨糖糕,边盖上盖子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进宫之后小厨房做了很多次,但是谁也做不出那个滋味,今日这个我尝过了,是从前的味道,你吃吃看。”
“长姐还记得我喜欢这个。”银冬笑得眼中璀璨,声音甜得腻人,“果然还是长姐最惦念我。”
银霜月也笑起来,“如今可不止我惦念,这后宫之中的嫔妃,哪个不比我惦念你啊。”
银霜月说,“我昨日去融兰宫中,见着沁儿,沁儿还在问,为什么父皇不去看他,你啊,再忙也要去看看沁儿。”
银冬笑容渐渐收敛,垂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明显不高兴了。
银霜月却尤不知道自己惹了人了,以己度人,还在说,“宫中无后,妃嫔寥寥,我听闻前朝已经提议多次,你登基几载却如今只有沁儿一个子嗣,到底太稀薄,长姐只好同融兰商议,给你挑几个新人入宫,就在中元节后,都是家世和姿容顶好的,届时你再自己相看着,喜欢就全都留下,也好恩泽前朝。”
银霜月自己嫁不出去,这一次怕是真的要歇下再找人的心思,就想要弟弟枝繁叶茂,多生几个胖团子给她带带过瘾也好。
银冬垂着头,笑容已然完全消失,垂下的眼睫中,尽是铺天盖地的晦涩。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想要不管不顾,什么护持的恩情,什么姐弟亲厚,他连她的婚事都毁了无数回了,便是真的一纸诏书定她恶疾而死,将她囚禁在龙临宫中,谁又能耐他何?!
反正,她又不是什么真的长公主。
但是片刻之后,他再度抬头,耳根泛红,做一副羞涩的模样,盯着银霜月道,“长姐挑便是,长姐喜欢冬儿就喜欢。”
银霜月彻底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你的枕边人,你自己总要看看合不合眼啊。”
见银冬羞赧难言的模样,银霜月今日见了那血腥画面的不适,加上心中荒凉的感觉都散了,老母亲一般慈祥地伸手给银冬整理被她扯乱的袖口。
“膳食要好好地吃,糖糕都只能做零食,若不然身体……”银霜月话音一顿,拉起银冬的袖口,接着震惊地抽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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