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贺菀叹了口气:“当年傅家近乎被抄,只留了傅大哥一个。父亲也被先帝从边关召回,被软禁在府邸之内。父亲担心我二人的安危,就叫傅大哥悄悄带我走。当时就是宋将军送我们出的城。”宋初昭从她怀里抬起头来。
贺菀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说:“可是后来,殿下……如今是陛下了,陛下被困宫中,有了危险,那是他唯一一个亲人,我知道他心里放不下,于是就劝他回去。”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她与傅长钧本有婚约,又失踪了一段时间。先帝疑心病重,莫说他二人确实有所牵连,就算没有,他也断然不能放过。
先帝听从福东来的意见,想把她带进宫去,逼贺公交出兵权。
贺菀如今再谈,已是语气平常:“宋将军就主动说,是他与我有私情。父亲,便急急让我与他成亲。”
她回忆起当时,只觉得好像无助。
贺公无情、坚决,对她摆出从未有过的铁面。他说人总自私,他不能叫贺家那么多人,都陪着傅长钧一起去死了。要她自己选。
她去同傅长钧告别,傅长钧也只装作淡然的样子,同她说一声“好”。在她离开的时候,又说了声“对不起”。
她知道所有的道理,可是她依旧无法坦然,她就跟傅长钧说,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贺菀声音放得很轻,宋初昭要靠在她的身上,才能听到她混在呼吸里的声音。
“先帝仍旧不信,父亲怕再有什么变故,急着把我们送出京城。我们混在商队里,由父亲的几位亲信,送我们去边关。等我走远,我才发现我有了你。”
贺菀望着宋初昭,抚向她的脸:“所以你的生辰,其实不是四月,是正月。正月十五。我生你的时候,我还在路上。大雪封住了山道,我们的队伍被困在一座小城里。周围阖家团圆,打鼓唱歌,而我怀里抱着你。夜里你一直哭,娘只能陪着你哭。”
宋初昭:“娘……”
贺菀:“我给父亲写信,我好想回去,但是他只对我说,‘不要回来。不要回信。’。我当时其实,是怨恨他的。纵然我心底理解他,我仍有好多不甘心。当时冲动,甚至觉得死也不过如此,偏偏他们要我选生不如死。”
宋初昭不知该如何安慰,只用力抱着贺菀。
贺菀说:“先帝驾崩时,你都已八九岁大了。当时朝堂动荡,边关收不到朝廷的信,我还是不敢回京,也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将军待你挺好,我甚至觉得边关也比京城要好,没有那么多是非跟流言。我当时就猜,你若回来,以你那毛躁的性格,不定还习惯不了京城的生活。”
“再后来,一直又过了几年,我才接到父亲的信。他说我可以回来了。”
“我当时跟你提过,你听完后心里难过,跑了出去。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再醒过来就忘了那天的事。大夫说你或许是不愿意接受,叫我最好不要再刺激你。我就又忍了下去。”
宋初昭恍惚,隐约记起有那么一件事,所以她才会跑出去,遇到了顾风简,可是具体记不大清楚了。犹如梦境一样虚妄,让她怀疑是真是假,就没放在心上。
但她绝不是因为不同意贺菀,她只是单纯的被雨淋病了而已。
偶尔生个病,结果还能生出那么多破事来。
“我想着,你已经那么大了,再过几年,不定就要成亲了。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我和将军已经说好了。”贺菀抱着她说,“昭昭,别管什么姐姐,什么祖母了。那嫁妆就是贺府给宋家的,宋老夫人若真是要留下,你就随她去吧,娘给你备份更好的。以后娘疼你,外祖父跟外祖母也疼你,我们才是一家人。”
宋初昭嘀咕道:“我本来就不是在乎什么嫁妆。”
贺菀见她真的接受,才松了口气,捧着她的脸说:“娘知道你乖。娘以前也觉得人言无畏,后来才晓得它的可怕。娘不想你受人指点。等你出嫁,这些事情便都没了。好不好?”
宋初昭思绪乱得厉害,心情也很复杂。她想安慰贺菀两声,说自己没事,可是心头沉甸甸的,失了活力,她怕自己开口控制不好,寒了贺菀的心,就干脆只抱着母亲。
顾风简收到了贺菀送来的信,说宋初昭独自出门了,大约是心情不好,他若无事,可以去看看。顾风简撑了把伞,出去找人。
贺菀不放心,派人跟了一段。好在宋初昭没乱跑,只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坐着。
顾风简循着侍卫给的地点走过去,绕过小路,看见宋初昭低头坐在一颗古树的阴影下,荡着腿,不知道想些什么。
那古树已经有了年头,树干上枝叶稀疏,发黄的叶片零零散散地坠在枝头。
顾风简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她。
片刻后,宋初昭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那小身影看着,大为可怜。
顾风简放缓了脚步,走过去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宋初昭见到他,有些水光的眼睛里闪过错愕,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里。
顾风简又问了一遍。
宋初昭说:“就坐坐啊。”
顾风简上前,小心挥开她肩膀上堆积的落叶。因为时间久了,她肩头上还落了些树上残留的水滴,布料被打湿了。
宋初昭没躲,对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片刻后,一双手环过她的背后,将她按进怀里。
宋初昭惊道:“你做什么?”
顾风简的胸腔微微震动,说:“就抱抱你。”
第54章 礼物
宋初昭被顾风简这一抱,抱得有些发懵。她的手搭在对方腰上,往外推了推,结果对方没有放手,只是稍稍松开了些。
顾风简说:“无论你是不想叫我知道也好,想装作漫不经心也好,可我没有办法不理会你难过。你不想叫我看见,我也不想放着你不管,那就这样安慰你。”
宋初昭心里暖洋洋的,又说:“其实我没有很难过,我只是、只是有点糊涂。”
顾风简好笑问道:“你要我当做方才没看见你在那里悄悄抹眼泪吗?”
宋初昭:“……”不提这事不行吗?你这样是做不了朋友的。
顾风简:“不过,我不会叫你不要难过。”
宋初昭:“为什么?”
“因为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没有烦恼地活着。”顾风简说,“烦恼便意味着牵挂。总有在乎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烦恼。”
宋初昭顺着他的话一想,说:“好像很有道理。”
片刻后,宋初昭说:“你放开我吧。我想你陪我坐坐。”
顾风简退开一步,把伞斜立在一旁,也不嫌脏,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宋初昭从地上捡了一把叶子,在手上捏了捏。
“你看,有的叶子已经脆了,有的还是嫩的。有的已经烂了,有的还很完整。”她抬头看了一眼,说,“虽然都是一颗树上长出来的,但是每片叶子依旧不一样。”
顾风简笑说:“感悟得不错。”
宋初昭:“没有,不是感悟,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过了会儿她又拉着顾风简的袖子说:“你看,前面那条街上,明明每个地方都能走,可是人们就喜欢走那条被踩凹了的路。”
顾风简:“对。”
宋初昭又说:“你再想,天底下的人,明明有些事情想做,可是只要被人一说,却又不敢做了。明明是同一件事,换了不同的人做,得到的评价也不一样了。”
顾风简耐心地应了她几声。
宋初昭:“就如我方才说的那几句话,若是换了个人讲,比如陛下,不定还能记入史书。”
顾风简:“……这?”
宋初昭乱七八糟说了一通,然后自己呵呵笑了起来。
顾风简:“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宋初昭说,“我就想,有些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有道理,有些道理不管怎么讲都有意义,而真正的道理,其实一早就在我心里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见什么样的东西,便已经觉得它应该是个什么道理,是不是?”
顾风简听她说得拗口,但品味了一下,还是点头说是。
宋初昭托着下巴说:“可是这些大道理……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啊!我管叶子是不是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我管他们要走哪里?我管旁人如何评价?”
顾风简愣了下,似没想到。而后点头赞同说:“这样说来,确实……是没什么用。”
宋初昭认真点头:“我娘说,人言可畏。可是那人言里,有多少就是这些没用的大道理呢?我若听从,没什么好处,徒叫自己难过。我若不听从,他们也奈何不了我。是不是?”
顾风简问:“原来你在想这个?”
宋初昭点头:“是啊。我若是不怕别人说我,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她依旧是在边关长大,依旧是被宋将军抚养了十几年,依旧是叫宋初昭。
即便外人知道了她与宋将军的关系,宋将军不理会,于她也没什么影响。
她的过去,总是无可变改的。
顾风简看着她双目明亮,誓要与日月比高的神态,笑了出来。
宋初昭觉得莫名其妙,过去拿起顾风简的伞,说:“走吧,回去了。”
顾风简随她起来。
两人肩并肩地在街上走着。
在回宋府的路上,要路过一段街市。过了中午,那边依旧热热闹闹,叫卖声此起彼伏。
宋初昭不由放缓脚步,朝那边多看了两眼。
顾风简察觉到她的视线,便笑说:“过去逛逛吧。”
宋初昭偏过头:“你不忙吗?”
“不忙。”顾风简说,“你难道不知我忙不忙?”
宋初昭一想,好像是不忙。他两人如今都算是闲人。欣然应允,与顾风简往街市那边拐去。
顾风简问:“边关是不是少有这样的街市?”
宋初昭点头。
边关萧条,无论是商铺还是街道都很少,远不如京师繁华。如今虽然和平了些,众人也大多是自给自足,平日做生意的人少,类似杂戏一类的技艺表演就更少了。只偶尔有班子路过时,会在镇上停留两日,表演一场。
隔几日能有一个热闹的集市或庙会,就在不远处的镇上。到时候城里的人会多起来,各种新奇的把戏也会搬过来,宋初昭很喜欢去玩。
“每逢节日,父亲和母亲都得在军营待客,家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带着钱,独自跑去玩耍。街头的摊贩见着我就问,‘娃娃,你爹娘呢?你身上有没有银子?’。有的人见我年纪小,不肯卖我东西。有的人心地好,就直接送给我。还有的人,想着把我的银子骗出去。”宋初昭说着得意笑了下,“但是我聪明,从来也没被骗过。”
顾风简配合道:“当真厉害。”
宋初昭说:“多谢你陪我玩儿。我小时候看见别人爹娘跟在他们后头一路付钱,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也曾羡慕过。”
顾风简顿了顿,说:“可是我不想做你爹。”
宋初昭跳脚道:“你想得美!我也没有把你当我爹!”
顾风简笑说:“你若叫声五哥,五哥以后还陪你逛。”
宋初昭说:“我才不要!我自己也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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