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我们依旧是你的朋友。”简佩说,她的语气有些冲动,好像是摒不牢的肺腑之言。“我们都知道你其实很真心的——我们也一样啊,阿荭,你做的事情远不止u盘里那些,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格乐素在国内是怎么过临床的?利美心、群义坦,这些按流程要走多久过临床?难道所有全都是simon一个人办下来的?当然我们不会跟你一起去谈这些,但后续是谁在给你起草合同,你心里没数吗?”现在很少有公司会现金行贿了,咨询管理、顾问合同、软件采购、后勤外包,这都是很好的利益输送渠道,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合同,当元黛和简佩联合起来,她们有足够的证据把纪荭掀下马——不是格兰德,当然不是这么大的公司,甚至也不是格先生,她们能威胁到,想威胁到的,只有纪荭。
纪荭没有否认她们的话,她讥讽地一笑,“难道我要反过来感谢你们吗?”
元黛无意谈人情,人情是永远谈不清楚的,她问,“那你是准备先哭一顿,再来听我们说呢?还是让我们走人?”
简佩看了元黛一眼,轻轻摇摇头,但没有抬杠,纪荭也怔了一下,她大概已忘记元黛可以有多么强势。
“好啊,”她说,把打火机在桌子上敲来敲去,仿佛有些无聊,“筹码摆得差不多了,也是该谈谈条件了。”
“这里没有条件,只有计划。”元黛讲,简佩按住她,“黛黛——我来讲。”
她柔声说,“我们要跳船了,阿荭——和我们一起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纪荭大笑一声,“哈!”
她失笑地来回扫视两个朋友,“你们真这么幼稚?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真以为格兰德——那可是格兰德!会翻船?”
“世界上再没有比律师更世故的职业了。”元黛讲,“我也不觉得格兰德这间公司会翻船。”
她稳稳当当地凝视着纪荭,“但是,如果你再不跳船的话,你就要跟着格乐素和那位先生一起沉下去了。”
“毕竟,资本和管理人并不是一回事,是不是?”
这句话是很尖锐的,纪荭不说话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也许是今晚身体不佳,以她的城府,情绪上脸是很失常的。
“跳船?跳到哪里去?”她不再争辩格先生会不会随格乐素翻船,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纪荭一直在问,却很少透露什么信息,也许这一丝惊慌也只是她扮演的假象,“船下是茫茫大海,跳下去能活吗?”
“这里是大陆,”元黛放在桌面下的手捏住简佩的胳膊,未雨绸缪,想要稳住她可能的颤抖,但简佩的胳膊稳定而有力,半点都没有动摇。“出不了人命的。”
“也许吧,但我可不想坐牢。”纪荭笑了,“怎么,你们难道没想过吗?如果我们翻船了,我们跳下去了,你们的钱——”
她指着简佩,“啊,你不要沛宇的钱了,你去了香港,是不是去开基金的?你把财产都转移了——”
“我也有够我花的钱,你也一样有谁都找不到的储蓄。”元黛打断纪荭,“你有的已经很多了,阿荭,你看看你自己,就算再有千百倍的资产,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里的痛心是这么的真诚,让场面变得更加尴尬,简佩很不忍,而纪荭,纪荭一瞬间竟回答不了,她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最伤人的往往是实话。
“但是有总比没有好。”过了一秒,她又抬起头倔强地说,“多了总比不够来得好。”
纪荭手指轻颤着,又去摸烟,这一次,简佩越过桌面按住了烟盒。
“别抽了。”她柔声说,“再抽对身体不好,你是成年人了,应该懂得克制。”
她说的当然不止是烟。
三双眼睛对在一起,纪荭的唇抿成一条线,她的手慢慢地往后缩,几乎要退出桌面——但又飞快地向前一夺,从简佩手中抽出了烟盒。
屋里沉默下来,只有她点烟和呼气的声音,空气似乎比之前更冷了几度,元黛和简佩的脸也被烟雾笼罩着,比平时更呆板了几分。纪荭低下头长长地吸了一口。
“你们打算怎么办?”她问,语调没有太多感情,“出卖我吗?”
“我们希望你能回头。”简佩呆呆地回答。
元黛没有说话,她知道纪荭下定决心就不会更改。忽然间,她觉得纪荭太过陌生了,或许是她从来都没有熟悉过这个朋友。
“我们今晚说得太多了。”她说,站起身示意简佩,“该告辞了,让病人好好休息。”
这句客气话现在说出口显得很滑稽,尤其是由她来讲,但是三个人都没有了发笑的心情,简佩垂下头去拿包,又站住脚。
“阿荭,我们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她说,又勉强笑了笑,“如果能回到我们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好了。”
元黛不会说这些话,她永远也不会这么肉麻。
“如果我们赢了,”她披上外套,站在门口远远地说,“你可以来找我们,200万以内,一年之内不算利息。”
这是简佩离婚后买房时,她开给简佩的条件,简佩大概还记得,她没想到元黛这时候还有幽默感,瞪大眼有几分嗔怪地望着她。
可纪荭也许是忘了,她的脸藏在烟雾背后,一语不发,白雾后是瘦小的雕塑般的身影,几乎被身后巨大的夜景吞没。
元黛和简佩不再犹豫,转身离去。三个人背向而行,分道扬镳。
第99章 沉默
脸已翻了,但华锦与格兰德的合作却没有被紧急叫停,依然一如既往,曲琮对此感到很不解。
“我甚至做好一觉醒来,被告知律所解散,大家可以去投简历的准备。”
她半开玩笑和元黛说,“或者是家里的未接来电——又或者是成少春一边忧心一边八卦地和我说,你被警察请去问话了。”
她的语气虽然尽量轻松,但仍隐约透露一丝压抑后的焦虑,可以听得出来,曲琮确实想过这些可能,而且为此忧虑。当然这也很正常,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不代表死之前不会害怕。
“合同就是合同,现在采购案推进到一半,她突然要换律所,有什么理由?再说,换了人她去哪里找新人替代,还要如期推进合同?”元黛说,“最大的可能是,履行完今年的合同,她不再找我们合作,另换律所,然后我们去开发新案源——对她来说,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此,对我们来说也一样。”
曲琮突然意识到,不管格兰德事件怎么发展,华锦都会失去这个最大客户,当然这也意味着元黛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当然,也不是说她之前就没想过,但是现在,这一切突然变得如此实在。而她都很难想象元黛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的,她的职业生涯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转眼就要退回一半,甚至是跌落回起点,而这一切可以说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对格乐素的寻根究底。
要说歉疚好像有点没道理,但曲琮的确更感负担,元黛看穿她的想法,不禁笑了一会儿,曲琮确实成长了不少,但有时她的天真还是能取悦到元黛。
“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果能履行完今年的合同,就意味着格乐素没有翻车。”
曲琮有些脸红,强撑着分析,“她现在开始把一些小业务分出去做,再养几只狗。你们呢,就和风险割裂开来,也损失了业务……前提是,纪总判断,你们只想跳车,而不是亲手把车推翻。”
这样说的话,纪荭越看不起元黛和简佩,就越是会若无其事,当然,曲琮觉得元黛也不会介意被轻视,只是她很怀疑纪荭会不会如此托大。
“你还是不懂律师的逻辑,对她来说,我们跳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突然良心发现,决定出面和格兰德作对?”元黛问曲琮,不过没等她回答就继续说,“当然不是,我们想要的是摆脱风险,而且希望她和我们一起脱离风险,因为——”
她富有启发性地停了一下,曲琮明白了,“因为她倒了也就意味着你们会跟着一起倒。”
“差不多是这样,她不和我们一起跳车,原因也许有很多,跳不了,或者认为格先生不会翻车。老鼠跳下船之后,想的永远都是游向岸边,对不对?很少会有老鼠回来继续啃咬舱底的。”元黛笑了一下,“如果格先生会没事,那我们怎么做她都会没事,如果格先生出事,那不管我们怎么做她都会出事。对她来说,现在最佳策略当然是不要对付我们,把精力集中在格乐素上。毕竟……”
“毕竟我们手里也有她的把柄,就算扳不倒她,至少在格先生那里是要换来一顿惩戒的。”简佩为她补完,“这不就是我们特意挑出那个案例的用意吗?她一样投鼠忌器。”
“确实,这也给我们带来一丝安全感,对她来说,现在最好的结果是一拍两散,也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嗯。”简佩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搅着咖啡,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和她说,借她两百万,也是策略吗?”
是吗?不是吗?如果纪荭真的相信了她的话,此时放了她们一马,那么这一天当真来临的时候,元黛会借吗?
元黛笑了笑,“我觉得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到时候我还有没有两百万呢。”
简佩被噎住了,想了一会,自嘲地一笑,“也是,说不定那时候我们早都不在了。死在……我不知道,酒驾?被酒驾?绑架?自杀?被自杀?”
“她应该不会这么安排的。”元黛摇头说,“倒不是说纪荭就这么重感情,但这么安排成本太高了。”
“但她也有可能这么安排。”简佩说,“是不是?这一丝可能还是存在的,仅仅只是为了消除一点风险。”
“是,终究还是存在的。”元黛问简佩,“你最近感觉有人跟踪你吗?”
跟踪曲妈妈的车子已经不见了,曲妈妈最终把整件事判定为神经过敏,没有因此过分担忧女儿。这是在她们和纪荭的谈话后发生的变化,元黛试着从中捉摸纪荭的心理,但有效线索还是太少。
“有感觉,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敏。”简佩有些苦闷,“最近睡眠不太好——说起来,你是不是也找了刘老师的先生来给办公室做检查?”
“嗯,而且我知道你也拜托了她。”元黛说,“她和我说了,最近找她搞这方面的朋友很多。”
“是不是一个叫叶楚什么什么的小朋友来的?”
“当然,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沈公子亲自现身吗?”元黛失笑,又想起来,“哦,对了,我忘了,你没代理过他的业务,你不知道,他很怕生的,基本从不参加任何社交场合。没关系,反正他远程指挥小弟,人来不来都一样。”
“等下,沈先生这么自闭,当时怎么追到刘老师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我也不怎么清楚,刘老师手上戴戒指了才知道她结婚了。”
几句家常,调节了气氛,简佩没那么发愁了,但肯定不能完全放下负担,“你觉得事情会怎么发展?”
“现在已不取决于我们了,得看她。”
说实话,元黛一点也不知道实情会如何发展,甚至也不认为纪荭有能力决定结局,格乐素这个局,现在已有太多人参与,每个人都掌控了一部分信息、一部分力量,共同往前推进,谁也无法掌控全局。
但她不能这样告诉简佩,简佩负担更重,她不能让简佩更多一层压力。“她要想动手,我们现在已经鸡飞狗跳了,所以你可以不必太担心,她要做什么疯狂的事,那也是曲琮家里比较容易爆雷。”
简佩吐了一口气,“这样说很不好,但我的确有被安慰到。”
人性从来如此,元黛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更大的压力是在拉客户上,今年世道这么不好,格兰德最多就做到年底,上哪找这么多业务量去?”
“这种事我已经完全放弃了,阶层跌落是肯定的事,”简佩讲,她垂下头看着咖啡杯,又烦躁地把搅拌棒搁到一边,这杯咖啡已经被搅得完全没法喝了。“就是觉得……很不舒服,我们损失了这么多,图的是什么呢?我觉得过不去。”
“你觉得好亏是吧。”元黛笑了,“不是该交的都递过去了吗?”
说服纪荭一道跳船,当然不是她们努力的全部。她们两个各有渠道,也都有一份尽量撇清自己,却能展现格兰德违法操作的文档。已经通过渠道递交到了调查组手上,也得到了积极反馈。目前来看,如果船翻,她们这两只老鼠还是可以顺利上岸的,只是姿态大概要狼狈一些罢了。
走到这一步,对朋友,对社会公德,该尽的义务已经尽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似乎该为自己的将来奔忙起来。但简佩的心思一时没收回来,她还沉浸在大事件里,“我确实觉得很亏——付出这么多,得到什么?自己的安心吗?万一调查组最终还是证据不足呢?”
元黛知道她的意思,林天宇的论文是一把刀,华锦和天成的线索是另一把刀,但格兰德这样一艘船背后牵扯了太多利益,调查组也是举步维艰,他们或许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来使用林天宇这把刀,但律政文档晦涩冗长,证据链又长又复杂,并不是由a及b那么简单,再说,纪荭一向也很小心,她的自信也许就来自于自己的设计,格兰德有太多操作是跨国式合作,a-b-c-d-e,当b和d都在国外完成的时候,证据链很难扣上,更何况纪荭把很多b,甚至是最关键的b都放在印度,公司在印度开设,往印度分公司让渡利益,给予印度公司的合同——没有她本人的配合,光靠外部文书,很难扳倒格兰德。
“你其实也不了解调查组都掌握什么。”元黛说,“好和坏的概率目前都是一样的,信息太少了,而我们也不可能、不应该知道更多。”
像他们这样中途下船的乘客,注定是不会得到太多信任的,这其实是件好事,简佩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焦虑什么,她开始揪纸巾了,“我也说不清……大概是我不能接受这么重大的事件有个反**的结尾吧。总感觉,决裂了、舍弃了、想开了、顿悟了,然后呢?魔王给别人去打,我们这,真就结束了?”
“这大概就是每个超级英雄诞生的心路历程了吧。”元黛吐槽她,“不满足于‘把魔王给别人打’,你想做英雄了?”
“我只是觉得,如果最后格乐素还在继续销售,我很亏。”简佩反复地纠结自己的盈亏,“沉没成本已经太高了——但我又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其实纪荭对我们的轻视是对的,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推翻这节火车——很可能才发出第一声呐喊,就真的‘被’意外了。”
元黛是很清楚双方实力的对比的,但她理解简佩的心理活动,如果不是这样,她们也不会坐在一起,现在有太多事要做了,每一件都比抱在一起舔舐伤口更急迫。
“我知道,都希望自己的付出有价值,而不是仅限于‘无愧于心’。”她喃喃地说,“大概我们还没有老到可以接受自己的平凡吧。”
面对这如山般沉重的现实,还总是未曾完全妥协,总还有一线倔强,总还是想要争一争。元黛看曲琮,从来没有任何轻视,她知道自己年轻时不比曲琮好多少,曲琮固然青涩,但她始终充满了改变世界的勇气,有些人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完全失去锐气,还有些人更惨,从一开始就没有。
“但是,我们自己做不了,”她说,“始终是需要纪荭的——不能把她拉回来,我也觉得很亏。”
简佩曾怀疑她将来会不会践诺,但此时却有些吃惊和不安,大概她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漠——她已经完全放弃了纪荭,再也没想过这段友情还能弥合修补,也并不觉得失去这段友情有多么不舍。难过是真有的,但一转头——大概还忘不了,睡醒一觉,也就真放下了。
“还、还能拉回来吗?”她结巴了一下。
“你不如我了解纪荭,”元黛平静地说,“你有家庭,有孩子,对你来说,友情不是最主要的支撑,没了也就没了。但纪荭什么都没有,钱是不足以支持她的,友情对她,比对你重要得多。”
她为什么比简佩更了解纪荭呢?是不是因为她也什么都没有?两个女律师没有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怎么也要给元黛一些颜面,她们在谈论纪荭和格先生的关系。
“纪荭是不是比我们想得更依赖格先生?”简佩很难想象,“她这是什么,又想摆脱,又离不开?无法忍受背叛格先生的假设?”
“我恐怕没你想得那么浪漫,她可能是比我们想的更畏惧格先生,毕竟,她比我们更知道格先生做过哪些事情。”元黛深思着说,“当然你我都知道,这里是大陆,格先生也没那么有能力,不然他就不用栽培纪荭了。但是恐惧是一种情绪,情绪很难被理智说服。”
“你的意思是?”
“情绪只能被另一种情绪盖过。”元黛掏出手机,她说,“我有个主意,可以搏一搏,但也有可能搞砸——再试一次?”
她望着简佩,等着她的意见,简佩犹豫片刻,大概是又想起自己的孩子,纪荭现在大概是不准备对她们做什么了,如果元黛搞砸了,她会改主意吗?
但她很快点头,咬着牙说,“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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