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前年宫宴,朝臣嫡亲的家眷都被皇帝舅舅恩准参与。这其中的原因,并非全然为了给我那几个皇子表哥们挑选正妻,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外祖母实在觉得景池珩的年纪必须该娶一房妻室,与他同龄的大皇表兄的孩子都能张嘴说话,景池珩至今不娶妻实在不像话。可惜这事最后没着落,皇外祖母看中的几个家世品貌都不错的姑娘后想了不少法子拐着弯说给他听,言下之意定要他从里面挑选一个。可景池珩半天没支一声,倒是五皇表兄收了个为妻。外祖母则隐晦地表示若他看上了几个一时决定不出哪个,都收了回去也无大碍。我当时哭笑不得,他那分明是没有半点看上眼的神色,哪里抉择不出的样子。
我现如今已快到可以成婚的年纪,对絮然颇为满意。以及婚事韶府没资格拒绝,只要我一点头,定婚期毫无悬念。可景池珩还没成亲,我这个做妹妹的却先成了婚。将来没准我孩子都生了,他还没有成亲,这叫咱们家的脸往哪里搁。
被他教导到大,亏得没有被教成跟他一个脾性的,否则恐怕没有什么公子瞧得上我,得用硬手段让我看上眼的就范。可他脾气不好,长得绝对好的没话说,光他这副容貌足够让姑娘们为之茶不思饭不想,根本不愁没姑娘喜欢,再者他身份摆在那里,眼巴巴想贴上来的人一抓一把大,还不是任他想要哪个就哪个,怎么就楞是看不上眼。
景池珩脸上闪过不曾有过的局促,略显慌张地以衣袖遮住,眉头微微皱起,“不是跟你说过夜里冷,不要出屋的么,连件衣裳都不带!回头生病又怪我头上。”
“可你明天就要走了啊!”我哆嗦着,双手怎么揉搓都暖不起来,“谁赖你头上了?我才不敢赖到你头上!”
“上次唇角起了水泡,不又赖到我头上了么?”他阴沉着一张脸,忍着极大的怒气,却没有把我赶出去,更没有把我从窗户精准地扔回房间,只维持着矜贵的坐姿没有动。
“你又知道我会怪到你的头上?你的意思是说上回的事情你没有错?纯碎我单方面无理取闹?”进屋之前,在外面吹了很久的冷风,脖子里还飘进了几片冰凉彻骨的雪花。我此刻从头到脚冷得透彻,特别经不起他一点点严词。心中升起莫名委屈的情绪,尽管明白非要在外面手冷的人分明是自己,还是觉得很委屈。
这股情绪升起来,一点都顾不得什么不准在夜里踏进他屋子里这种事情,也顾不得会被他赶出去的后果,至少也要发泄完情绪。
“我在食香斋和絮然喝梅酒才喝到一半,平月恰到及时地出来寻我回去,她连别的地方都没有去寻,直奔食香斋,这是你授意的吧?你能揣测到我去那,还推测不到我会买学涯外的烤地瓜,往时在京都又不是没有去买过!你不是很懂我的脾气吗?不是什么事情都拿捏在手里吗?”
景池珩又拿起那本被他拾起的书翻开,垂着头,露出白皙的颈项,语气较之前温和了很多,“哦,平月直接到食香斋寻你的么?”
“装的好像不是你授意似的?”我畏缩着手脚坐到一张垫了绒毯的凳子上,想倒杯热茶暖身,可桌上茶壶早已凉了。
不到片刻钟后,景池珩像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似的,唇角艰难地动了动,道:“过来。”
没有训话,也没有扔人。一切都和我预想的不一样。
今日天气太冷,外面结了厚厚的冰,后院池子里的水都冻成了一池子冰。莫不是冷得把他脑子冻住了么?可很明显谁脑子冻住,他的都不可能冻住!
“不过来?已经冷得再打哆嗦了还不过来,怕我打你?”景池珩眸光仍是冷冷的,“什么时候真的对你动过手?胆子不是越来越大了么?怎么还怕我对你动手?越长胆子越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哥哥态度突然变了?任谁对自个掌珠产生别的感情内心能不波澜起伏么?哥哥年纪大了,经不起小姑娘折腾了^o^
☆、偷跑
眼前的人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大会有害怕的感受。此前在云宫也像刚才那样没能忍住,一鼓作气对景池珩一顿数落。换来的后果是他虽然没有明着怎么惩治我,却不动声色地把我晾在云宫半月。让我一度以为他不想把我再接回去,看到我就觉得头疼难忍,既然不动手,采取忽略冷战的措施,以达到让我洗心革面的效果。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策略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我在云宫日日惴惴不安,吃什么玩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日趴在栏杆上恹恹无力,就差学那些与心上人暂别独守闺中的姑娘,拿块精致的帕子抹眼泪,抽噎着问侍女可有心上人的书信。
我依言走过去,他握住我冻僵的双手,温热透过相互触碰的肌肤传递,很快双手便起了暖意。
这动作久违却又令人熟悉。
“岭南不止你想的简单,若单是左柘起事,尚不至于方将军亲自去,皇帝舅舅也不会令我辅佐方将军,”他又道:“齐国也参与其中。”
“宁娴做不出叛国的事,我相信她,她不是会为感情冲昏理智的人。”
这话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我自己。不管怎样,齐国野心勃勃多年,想要掺和一脚我大梁的边疆之乱,必然早已做足准备功课,事态若非严重,也不至于从朝廷派出大将军前去镇压。
向床沿蹭了蹭,半个身子蹭入景池珩怀里取暖。
“你不是没有官职的么?皇帝舅舅怎么会派你去?这一去是要去多久?要打仗吗?那宁娴怎么办?”
景池珩道:“战争是最无可奈何后的做法,不到没有转圜的余地,不管是齐国还是我大荣,都不会采取这个方式。否则,齐国早对大荣宣战,一如对北燕的宣战。两国相争,没有必胜的把我,最后两败俱伤,让其他国家得力,不管是皇帝舅舅还是齐国皇帝都不可能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可我大荣也不可能一味地追求和睦。边疆之地,寸土不让,这是大荣历代的训言。一个国家,若是受不住属于自己的领地,被彻底侵占的日子也就不远。”
不得不说,他讲起要紧事来,仍很有耐心,跟从前哄我吃药一样。不过也仅限于此。
“反正这些我也不是很懂,可你到底怎么被皇帝舅舅派去的?这种可以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虽然说事情看上去十分棘手,可朝堂难道就没有人了。竞争不是很激烈么?四皇表哥和二皇表哥就没有推荐自己属意的人。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说过不参与站队的,还叫我不要偏向一方。你接下这桩事是为了什么?”他周身很暖,我像被吸引似的,不受控制靠得越近,“怎么好像你插手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流阙不是也有很多事情么?往时不是不愿意管朝堂的事么?”
“那缇缇希望谁来管这件事?是你四皇表哥、二皇表哥还是闻远侯?”
我一时语噎。这么看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两个表哥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涉及边疆稳定的大事,不能被他们拿来作为争斗的途径,至于闻远侯么,皇帝舅舅很明显起了动他的心思,这种大事肯定不会交代到他的手上,连带着他举荐的人八成也不会用。咱们家保持中立的态度多年,确实是可以用的最好选择。
“可这种事情不得经验丰富的人去做么?方将军带兵打仗是没有什么问题了,但安定边疆、与左维交涉、摆平左柘你能行么?没什么比搞定特能搅事的人更难搞的事了?这事你要是办成还好,一旦办不成可不就要落得跟楚随一个下场。几边都不沾是吧,索性合起伙来坑死你?我之前就听老管家分析过,咱们家的地位不管站在哪一边,都能给所占的一边提供超过半成胜利的可能。他们烦心咱们不占自己那一边,可更担心的是咱们站在别人一边。当看不到可以拉拢的希望,还不如就此毁掉,谁都别想得!”
自从知道楚随被革职关押后,我在与景池珩冷战关于带我去岭南的同时,还分析了下从中得出的一些经验。分析的后果是,如今我和景池珩的机场也变得十分关键,想要继续保持中立,这也得没人主动惹上门。
“究竟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宁娴?”
他这话怎么说得好似非要我把他和宁娴做比较,只能回答其中一个。
我叹气道:“你俩一个是我闺蜜,一个是我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不管谁我都担心!”
“在你心里,我与宁娴是同等地位?”
“啊?”
他冷冷道:“养了一头白眼狼……”
“白眼狼?谁白眼狼呢?你没有来用膳,是谁把饭菜送进书房的?你要去平定岭南乱事,是谁操心操肺惴惴不安?又是谁在你明日要离开时,特地来看你?”我整个人压倒他的身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才白眼狼!我是担心宁娴没有错,可我也担心你的安危。”
“送饭菜难道不是老管家好说歹说求你进来的?惴惴不安难道不是因为宁娴参与岭南乱事可能被我采取手段押回京都受审?特地来看我难道不是为了把握最后可能说服我的机会或者企图让我不得不被你闹得接受带你去?”景池珩皱眉,把我拉开些距离,低首望我,嗓音渗出怒意:“都多大年纪了,还像孩童。”
我搂住他的腰,忍不住抱怨道:“以前你训我还是个孩子,长大了才能跟你理论。现在又训我年纪大了,这样缠抱着你不对。那到底在你眼里,我是个孩子还是个大人?”
他脸色刹那惨白一片。外头一阵狂风刮过,半掩的窗户啪嗒一声敞到最大,漫天雪花急促蹿跳。
我手怔住,脑袋嗡地一声懵了,从未见过景池珩这副摸样,如果不是知他身体无恙,还以为他重病才如此神色不济呢!
“回去!”
手毫无预兆地被松开,很快染了凉意,“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这么快就翻脸啦?”
“我说过话一贯作数,不可能带你去岭南。”
“哼,上次说不给宁娴解药,后来还不是给她了。还有很多年前你三令五申不准我跟你一起睡,连抱都不怎么肯抱我,你看现在不又抱着我了么?世子,你说的话已经不怎么作数了嘛……”
景池珩又挑开我掐住他腰身不松的手指,冷言道:“这件事,不可能!”
我不依不饶,“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懒在这里不走了!你要么像以前一样把我扔回房吧,反正我已经决定,你再采取这种手段,大不了我再跑回来就是!除非你决定打断我的腿让我没办法跑过来!”
景池珩额头的青筋又欢脱地蹦哒起来,伸手在我脖子一个利刃。
我忘了他还有这个打晕我的办法!
最终他在老管家啰里啰嗦的念念碎中离开了京都,走时特地召来谢钰管束我,不可谓考虑不周全。
可惜谢钰也有管束不周的时候。交涉不成后备做法只剩下偷跑这一条。在我与方卿雅长达一个时辰的精心密谋后的第三天成功地溜出了府。
寒夜尤冷,方卿雅背了个包袱,从里面拿出裘衣递给我后,整个包袱空了。
穿裘衣后,身上暖了许多,我抬手摸了摸他的手中已然扁扁的包袱,没摸到别的什么东西。
“你就这样出来了?不带一件别的东西?”
方卿雅甚有感触地说道:“第一次逃出家中,因带的物件太多,一路尽遭劫匪。经验证明,出门在外少带身外之物的好。”
我:“……”
行路的途中,我俩十分地低调,扮作小贩辗转多处州城,夜里在各处客栈落脚。上等客房我嫌太招摇,与我俩的穿着太不符合,而最下等的客房不管是我还是方卿雅都一致地脚都不愿意踏进去,中等偏下显然是最合适的选择。但实际上一路能够由得我俩挑选客房的余地并不多,俩人只能凑一间房的情况也很多。
这时睡觉成了最头疼的问题。如果身边跟我在一起的人是絮然,以他的性格与为人,不用考虑会有什么逾越礼数的行为。可方卿雅的人格简直像他的长相一样轻浮。厚着脸皮非跟我挤一张床,且举掌发誓绝不做出任何无礼的举动。人不要脸则无敌,我只得抱起被子打地铺,这才让他打消了同床的念头,含泪表示他打地铺我睡床。
方卿雅识路的本事非常好,越靠近岭南一带,草木越茂盛,哪一处路看起都差不多,光凭着一张简洁的指路图纸完全难以辨别路由。
我不由地感叹,幸亏不是个猪队友。
“打出生起,我爹便立志要我从军,我尚不会走路的时候,已学会识路。”方卿雅收起图纸塞/进衣袖,一张明媚的脸笑得怡然自得。
幸好景池珩对我从来不抱什么期望,至今为止唯有在识字写字上近乎严苛地教导。其余的,大多有些随意,只需我稍微闹一闹,他便作罢。
“真可怜。”
方卿雅愣愣道:“被你一说,好似真有些可怜。”
我用衣袖抚了抚脚边的石头,坐下后撑下巴望他:“你说方将军如果知道你不好好在京都任职,跟我跑来岭南,会不会拿军棍打断你的腿?”
他好似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自言自语:“不过你们家只你一个儿子,你爹应该舍不得打断你的腿。”
后来事实证明,他爹十分舍得。
当日傍晚,我与方卿雅抵达岭南所属的都城,这一处十分宽广,布兵森严,一入城门,便被守卫拦下,理由十分简单,只因为口音不是岭南本地的,当即被抓进大牢。
☆、担忧
牢里潮湿脏乱,还有几名衣衫褴褛的囚徒与我俩关在一起。
方卿雅蹲在草堆上和囚徒唠嗑、玩骰子。手技着实不怎么样,几乎一连串输,银子一锭锭往外掏,囚徒们欣喜得合不拢嘴。
最后我实在忍住凑近去玩了几局,把输掉的钱都赢了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牢里楼梯传来哒哒走来个人,一身铠甲英姿勃然。
方卿雅站起来,行了个家礼。
原来此人便是传闻中震慑边疆的方将军,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着,大将风范十足。
大将一声怒吼:“逆子!”
方卿雅捂住耳朵,“爹,缇缇面前您给我留点面子。”
被侍女到一处院落居住,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没见到景池珩。隔着一道院墙,旁边传来方卿雅的惨叫声。
“爹!别打了!我是您亲儿子!打死我谁给您送终!”
凭这张嘴就该打!
惨叫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候,后来没再听到棍子抽打的声音,他却还在叫。我搬了张凳子放墙下,以为站上去能看到隔壁方卿雅的惨状,悲催地发现差半个头。
我坐在院子里等待,越等越觉得时间是如此地漫长。漫长到足够我把六年来深刻在脑海中与景池珩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部翻出来细数一遍。当我还是个孤僻寡言的孩童的时候,也经常像现在这样,搬张小凳子坐着,细嫩的胳膊撑住下颔,一瞬不瞬呆望着府中大门的方向。这也正是老管家通知我景池珩快要回来的时候。曾经依赖他依赖到片刻都不愿意分开,但这份依赖很快被他的刻意疏远消淡。我也逐渐开朗起来,再也没有像幼时那般,在他离开京都后,掰手指数时日,一天天在等待中度过。
接连数日赶路,又在进入城门时被抓进阴暗潮湿的大牢,此时已经累得不怎么睁得开眼皮。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刻意在外面等景池珩回来,反正他回来是迟与早的事,等不等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这么傻乎乎等在外面究竟是为什么啊?
当我准备思忖自己愚蠢行为的原因时,周围忽地一暗。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他就这么垂首望着我,漆黑的眼眸映出我蜷缩身躯的摸样。
习惯于看到他愤怒的神情,更习惯于听他絮絮叨叨的训斥,但像今天这么沉默的却是少有。我猜大是被概被气到极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
“我必须承认偷跑出府的行为罪无可恕,惩罚只准吃青菜或者在起劲为止没有抄完的二十遍律例上翻个倍,总之你想怎么出气都可以,只要别遣我回去。”
他由始至终抿着唇没说半个字。这算默许还是反对?
很快,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我眼巴巴地跟在后面,既想搭几句话,又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缓和他单方面的冷战。
他哄我总有很多种办法,随便一招都非常管用。譬如减少练字的数量、学琴的时日,又或者准我自个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