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节
忍不住拿过来,定睛一看,一下子连呼吸都忘了。那是个小小的百褶荷包,朱红色万字纹布料,已经日久褪色,边缘也毛毛躁躁的翻开了,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针脚。她怎么能不认得那绣工,那是自己十四岁那年,用裁肚兜剩下的料子随手缝的,在钟楼顶上送给了他,给他新年辟邪用。他看也没看,就揣袖子里了。她当时还有点失望。在他眼里,那只是个方便实用的物件而已,谈不上什么纪念的意义。
而现在,荷包早就让他用坏了……不,不仅是用坏了,简直是面目全非。布面上暗沉沉的,染着或新或陈的血迹。底下还被利刃划开了不止一个口子,周围有几排歪歪扭扭的针孔,穿着几根本不属于那荷包上的白线,勉勉强强的维持着口袋的形状——其实,那早就不是一个口袋,和一团破布也没什么区别。
这团破布,他一直留着?用那双握刀握剑出了茧子的手,笨拙地穿针引线,试着缝它?
她抬起头,透过泪水的帘子,看到杜浒的神色又是局促,又是诚恳,追着转到她面前,小声说:“奉儿,方才,你……别在意……我喝酒了……”
心中筑得高高的堤坝一溃千里。奉书把那荷包捧在心口,紧紧攥着,反反复复的,只剩下一句话:“你、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心里是……是有我的……”
杜浒面色苍白,咬着牙,几乎是乞求的语气,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管……我不管……你心里是有我的……”
她就是那么不争气,只觉得现在立刻死了都值。只要他心里有一点点的她,只要她还有一点点让他怀念的地方……
杜浒也不再辩解,轻轻捉住她的手,把那荷包一点点抽出来,重新珍而重之地放回怀里。最后,却也没松开她的手。
天色已然泛白,薄雾涌出地面,好像稀薄的云。一缕晨光打在山丘上,映着青草和露水,说不出的柔软可爱。早起的鸟儿在远处唱起了歌。山丘后面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第218章 0142
·江山如有意,天地可无秋·
早起的鸟儿在远处唱起了歌。山丘后面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赵孟清一早便起,梳洗完毕,发现营地里缺了好几个,更是看不到最重要的那个人。听到这边有人说话,虽然不明具体,但也猜出来大概,当即找了来。忽兰追在他后面。
奉书心中一颤,不假思索地想把手从杜浒手中抽出来。杜浒没放开她,可是……
她能清清楚楚的感到他的犹豫。他居然也会犹豫?要是让第二个人看到他俩这样,那就是毫无辩解余地的事实。他就这么攥着她的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一会儿颤抖,一会儿不动;忽然想干脆放开她,想把她的手推出去,忽然又把她捉了回来。
赵孟清神色凝重,看看满面泪痕的奉书,看看神色淡漠的杜浒,又向塔古娜投去询问的目光。
塔古娜刚要开口,赵孟清却先发话了,朝着奉书,“先过来。”不容置疑的口吻。
奉书忽然很想赌一把。咬着嘴唇,慢慢点点头,将手轻轻一甩,手指头从杜浒的手心里往外掏。
她感到手指被拢得紧了些,再用力一抽手,他终于还是没放开她。
但他的手抖得厉害,她几乎能感到他手腕上的脉搏,一跳一跳的,弱而飞快。他的手上在出汗。昔日那个刚强果敢的男人,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赵孟清见她踟蹰不决,转而看着杜浒,眼中出现了在战场上才能看到的冷峻,一瞬间竟像极了兴道王。
然后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撩起衣裳下摆,从从容容地朝杜浒跪了下去。
这一下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塔古娜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奉书轻轻“啊”了一声,眼看着赵孟清直挺挺跪着,自己全身也僵住了,只叫道:“赵大哥!”
杜浒也吃了一惊,赶紧放开了奉书的手,上前便要扶他。
赵孟清却依旧稳稳地跪着,不卑不亢地叫了声:“杜前辈。”
他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奉书心头燥热,又是尴尬,又是慌乱,脱口便问:“你干什么!快起来!”
一面说,一面便上前想把他拉起来。赵孟清看到她身上披着杜浒的袍子,眼神一暗,用目光把她推了回去。而杜浒只有片刻的不解,见扶对方不起,立刻跨到他对面,也要跪下去,免受他礼。
却让赵孟清用力托住了。他快速而坚决地说:“杜前辈,你既是文姑娘的授业恩师,而晚辈从小与文姑娘兄妹相称,叫你一声前辈,于礼相合,还请切莫推辞。”
杜浒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接话,赵孟清看了看他脸色,不慌不忙继续说:“晚辈赵孟清,祖籍涿郡,与令徒自小相识,只可惜因为战乱分开,只道从此天各一方,不想此次异乡重逢,想必也是冥冥中注定。如今我俩两心相悦,意欲结为夫妇。奈何家人各自离丧,无人做主。幸文姑娘与你……”他放慢语气,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师徒多年,情同父女。师行父责,天经地义,万望成全。”
杜浒完全没料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一句句听在耳中,便像一道道鞭子抽在身上,脸色红白不定。飞快地瞟了一眼奉书,又立刻移开了目光。平生第一次,奉书在他眼中看到了彷然无措的神情。
奉书忽然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自私。赵孟清这一番话,不过是将她一直不敢面对的、血淋淋的事实揭露出来而已。“情同父女”、“师行父责”,一句句的,何尝不是提醒,何尝不是警告?能向杜浒说出这番话的,他又怎会是最后一个?要是……要是师父真的无原则的顺着自己,和自己有什么不该有的瓜葛……那他今后的一辈子,日日被这些字眼鞭笞着,该有多痛!
赵孟清眼中闪着坚定的光,不给杜浒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晚辈在中原虽是白身,在大越却有官职、房舍、田产,可供文姑娘一生衣食无缺。至于纳币文定之礼,”朝身后略略一指,“此次出行仓促,恕未能准备周全。只有金龙腰牌一枚,是越南上皇御赐之物,可在大越全境畅行无阻。虽非重财,却是我身家性命,在此献出,聊表诚意。我的随从马上就把它带来,请前辈过目。”
他一口气说完,已经紧张得微微喘息了。他显然是匆匆而来,嗓音有些干涩,显然起来之后连水也没来得及喝。他两手空空,身上什么也没带,衣裳穿的也不是最好的那件,腰带系得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走,一路将这些说辞整理清楚的。
他规规矩矩地跪着,双手垂在身侧,任凭乱草拂着他的腿,衣摆溅上了泥。然而他脸上的神色,却是自信中带着些微的傲气,仿佛他才是站着的那个。
塔古娜听到赵孟清一番文绉绉的话语,早听呆了,想不到汉人议个婚竟有这么多术语和规矩。脱口便想询问,可是看看杜浒,又看看奉书,两个人都僵立着,哪个都不像能说话的样子。
此时忽兰方才从远处的帐子那边赶过来,低声跟她解释了赵孟清一早以来的举动。塔古娜忍不住朝杜浒又瞄了一眼,立刻吓一小跳。
杜浒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眼中却似乎喷出烈火。拳头攥起来,又放开,指甲无意识地刺着手心。清晨的朝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半晌,他才翕张着唇,说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不敢当……你起来。”
赵孟清身子不动,立刻道:“文定之礼,前辈可还满意?”
奉书痴痴立在旁边,已经不忍心去看杜浒的神色,徒然摇着头。赵孟清用眼色不让她说话,眼神中有怜惜,有告诫。他已经认定她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受害者。
赵孟清恭恭敬敬地又问了一遍:“前辈是答允了?”仍是步步紧逼。
杜浒竟然不敢和赵孟清对视,虚看着脚下地面,由于紧张,习惯性地伸手入怀,又立刻控制住了。他怀里的那件旧物,便如奉书过去的瓷瓶和扳指一样,大约是要时常摸一摸,确定还在,才心安的。
他似乎是动摇了。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被塔古娜激着,将礼教纲常、仁义道德骂作了狗屁。然而那毕竟是让酒精浇灌出来的一时冲动。奉书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根深蒂固的伦理规范哪能那么容易就丢在脑后,况且这些规范,又是他几年来一遍一遍告诫自己的。
就这么慢慢的,钝刀子割他?
奉书脑海里蹦出“一了百了”、“解脱”、“长痛不如短痛”之类的字眼,都是她此前反反复复想过,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又一遍遍失败了的。眼下,看着那个自己最在乎的男人备受折磨的样子,这些字眼又显得诱惑起来。
放手,别再拖泥带水,别再用泪水留他,别再用那种小女孩一样依恋的声音唤他。
他也许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