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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_37

    戈别一行人回来时已是四天之后,年近半百的金帐武士傍晚时坐在地上眉飞色舞地边灌酒边说:“我回来的路上就听见游歌者编的歌儿了,说什么图戎的新王被挂在础格鲁上却毫发无伤,有先祖白鹄庇佑,什么一位叫阿明的金帐武士生得虎背熊腰能以一当百,三刀就干掉了摩雷,又拖着哲容的脚脖子骑行五百里,生生跑死了哲容,妈的,一个比一个会编!”他醉意醺醺凑近哲勒,指指哲勒的胸口,“只一样,那群小白脸们没编错,您是咱们图戎的……新王啦!好!好!”
    第二天戈别就没了踪迹,他只给哲勒留了一封口信,说是去天命山上呆一段时间。哲勒没有派人去追回他。自穆泰里将戈别从饿狼嘴下救出,戈别饮下穆泰里的血已过了二十多年,他为之立誓的主君死的那一刻,他才刚带队赶到多其格林海。
    末羯的贺礼送到的那天,正巧游方的蓬莱客商队也来到了图戎王畿。东州的锦缎,南夷的丝绢,北漠的毛皮,层层箱子垒得有一人多高。蓬莱客走在哲勒前面便走边念叨:“汗王您在北边不知道,现在世道乱透了,东边打个没完,东西不好带来,南边呢,最近又封了海,只能走私路,所以……”
    “你直接开价吧。”
    男人搓搓手,掌中的皮手套半新不旧,食指头还破了个洞,他憨厚一笑,眼里的精光却无法用这个笑遮盖去:“这个么,不劳汗王操心,有人已经替汗王付掉了一部分了,也算在……”他朝另一堆打了苍鹰标志的箱子处努努嘴,“贺礼里,您付一个小指头那么多的尾款就行啦。”
    哲勒扫了一眼,明白这人的言下之意,“你如果顺路回去,替我向他道谢。”
    那人仍旧笑着,“把货卸在哪?”
    “穆玛喇,你带他过去。”
    汗王一声令下,蓬莱客的手下们立刻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将木箱次第抬起往库房送去,哲勒正要离开,结果正巧有位少年搬动时脚步不慎,踉跄着往哲勒的方向倒去,怀中木箱又勾住了下方的箱子,眼见要塌落一片,“当心!”蓬莱客的话音未落,哲勒已经架住了少年的肩,将他向后拽去。几乎是同时,箱堆已经将刚刚少年站着的地方淹没。一箱箱的织锦全从箱中跌出,花花绿绿落了一地。
    那少年吓得不轻,连话也不会说了,只张大了嘴脸色煞白,他没反应过来,脑门上已吃了蓬莱客狠狠一下:“怎么做事的!你都跟了我快小半年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汗王真是对不住,还让您出手……”
    “人没事就行,举手之劳。”哲勒制止了对方还要继续的讨好,“装回去继续搬吧。”
    蓬莱客连忙行礼感谢哲勒的不计较,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训斥了那少年几句,少年瘪着嘴也不敢分辩,蹲下去将散落的织锦重新放回箱里,他一人动作不快,商队中另一黑发男人也蹲下来帮他的忙。
    哲勒往前走了几步,打开了手中的薄薄一指宽的纸笺,他浏览了一眼后揉碎丢进了旁边的火堆里。他回头去看,刚刚那少年依旧哭丧着一张脸,慢吞吞地收拾着狼藉,哪有半分将这一张纸笺送入哲勒手中时的利落。
    “吾王,那边末羯的贺礼您要开箱看看吗?”赫扎帕拉问道。
    哲勒想了想说道:“等阿明回来让他去验吧。”
    “您现在要外出?”
    “嗯。”
    宋明晏是一个时辰之后回来的,穆玛喇向他传达了消息,他也不多言,便往库房清点贺礼,这活以前叫穆玛喇做,他只嚷嚷眼睛疼不想看见字,宁可去给人放羊,结果哲勒手上的文书工作全落在了宋明晏身上。他开箱清验了一半,就只听身后一道清脆女声响起:“咦?真巧。”
    宋明晏回身行礼:“见过若娜阏氏。”
    女孩朝他一笑,“我想过来挑几块布料让人裁一条新裙子出来,没打扰你吧?”
    “阏氏自便。”宋明晏低头继续记录货物。
    若娜挑挑拣拣,片刻后从箱中抽出一匹珊瑚色和一匹湖蓝色的布料,“正好,我记得你是东州人,你帮我参详参详?”
    宋明晏看她,“阏氏想怎么挑?”
    “你觉得天织锦和秋叶罗哪个比较好?”
    “阏氏习惯穿红色,天织锦就很好。”宋明晏斟酌一下字句,“我从前的……家里人也爱穿。”
    “阿明现在穿的衣裳好像就是天织锦呢,”若娜将湖蓝的那匹料子放回箱中,她眨眨眼,“我眼神可好了。”
    宋明晏吃不准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干脆沉默。
    “是真的呀,小时候我经常跟我哥一起出去射猎,我射术当然比不过他,不过我却能看清三里之外的红云雀,他可不行。”若娜朝他亮一亮双手的布料,鲜红的指甲陷进布料,几乎和织锦的颜色混在了一起,“我眼神很好。”她重复一遍。
    宋明晏依然没说话。
    “你喜欢哲勒,我看出来了。”若娜终于璨然笑了,口气胸有成竹,“你看他的眼神,不是武士看主君的眼神,是看情人的那种目光。”
    “你喜欢他,我没看错。”她笃定地又重复一遍。
    少女莫测的笑在灰尘浮游的仓库中显得有些朦胧,就连手中的的锦缎都似蒙了一层光雾迷离。
    对方这样乍然道破宋明晏心中最不可说之事,宋明晏本以为自己会惊得不知所措,可当他开口时,却是连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平静:“阏氏,您这样说图戎的汗王,您的夫君,是对他的折辱。”
    “折辱?你只害怕折辱了他,却不怕折辱你自己吗?我远在末羯的舅舅手下就养了不少小男孩,他们可没阿明你长得好看,”若娜说道,“当然,也不像你有这么好的身手,能杀了摩雷和哲容。”
    若娜目光尖锐,她往前两步,逼视宋明晏的眼睛:“阿明武士,你已经是草原上编成歌谣传颂的英雄了,脑子里想的却是怎样像女人一样躺在你的汗王身下吗?”
    话中的恶意如刀,冰凉地划过宋明晏的咽喉。然而她面前的金帐武士没有如她所想地错开视线。青年瞳孔是沉寂无波的乌檀色,若娜与他对视良久,终究没能从里面读出半分情绪。
    她听见他郑重其事地答道:“阏氏眼神很好,但不代表看的真。”
    “你想说我看错了?”
    “是。”
    若娜第一次皱起了眉,半晌她撇撇嘴:“……好吧,就当我看错了一回,错怪了你。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阏氏少女心性,和我开玩笑的。”
    若娜把布料收在臂间,嘴唇微动,却没再出声,转身往门外走去,刚出帐门几步后又折返回门口,对宋明晏说道:“你现在要去小南坡瞧瞧,没准会有意外收获。”
    宋明晏站在库房中,他抿着嘴,良久才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他看向自己握着笔的手,掌心既没有紧张得出了半点虚汗,指尖也没有慌张得有分毫颤抖。若娜怎么会看得出来,被薄薄一层皮肤所掩盖下,他的那些汹涌而罪恶的欲望。
    他想对哲勒做的,是比她所想的那些更要过分百倍,露骨百倍的事。
    小南坡。
    哲勒是独自过来的,而喊他过来的人早已在此等候,他披着斗篷,袍脚还有商队的标记。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那人露出笑容。
    “我已经来了。”
    “算来自从我送我妹妹若娜来图戎之后,我们已经有四年没面对面说过话了。”那人摘下风帽,赫然是末羯汗王的脸,“哲勒,好久不见。”
    哲勒收起缰绳插在腰间,看着对方:“好久不见……墨桑。”
    “若娜还好吗?”
    哲勒看他一眼:“你是找不到话可以做开场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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