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活下去

    「今年第三号颱风于昨天傍晚正式离开台湾，由于颱风登陆后重创西部地区沿海一带，目前相关单位正在积极进行重建，受损县市的首长也于今日中午开始陆续前往灾区勘灾，详细情况我们连线给现场记者……」
    「温同学！你家人已经到了喔！」
    「啊，好的。」黑发少年将目光从墙上的电视移开，站起身走向柜檯。
    「太好了祐瀧，我们终于可以把你带回家了！」站在柜檯前的长发女人一看见少年，立刻欣喜若狂地拥住他。
    「好了啦，妈，你这样子我不能呼吸啦。」温祐瀧无奈地笑着，但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可是可是……你已经在这里待一年了耶！你都不知道妈妈在家有多想你！」
    「好好好，他现在知道了啦。」她身旁的高大男子也笑着说。
    「妈，我们等一下一起去你上次说的那家店吧？」温祐瀧与一旁的老爸相视而笑，「就当作庆祝我回家？」
    「嗯！好啊！」她闻言终于松开温祐瀧，看着他的眼中盛满感动的泪水，「祐瀧想去的地方当然没问题！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啊，等等。」温祐瀧突然说，「在回去之前，可以先让我去一个地方吗？」
    「欸？你要去哪里？」女人搭着温祐瀧的肩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去见一个朋友。」他偏头想了想后说，「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好，我们等你。」男人弯起一双细目朝温祐瀧笑道。旁边的女人也跟着点头同意。
    温祐瀧微微一笑，转身踏上通往设施内部的走廊。
    一年前，他从寰洋企业的惨剧中成功逃脱，之后先被送进医院检查治疗，接着就被转往这个辅导设施。
    毕竟是遭遇了如此惨烈的事件，不少青少年团体和人权团体都表示对于生还者后续身心情况的担忧，因此政府在与眾多单位协商之后，一致决定了把灾难后的生还者送入辅导设施里，交由专业人员照顾至少一年，再视情况让他们返家。
    走在设施的廊道上，温祐瀧心情放松地随意瀏览周边风景。这栋五层楼的建筑整体是看上去很舒服的米白色调，窗户的採光也很好，光是白天时的阳光就足以让整个宽敞的空间非常明亮。
    经过餐厅时，温祐瀧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在这里的时候最期待的大概就是每天的吃饭时间，因为这里面的厨师们製作的菜餚实在是非常美味，让他每次吃的时候都觉得离开这里之后铁定会十分想念。
    说到想念，就不得不提及另一个地点。
    温祐瀧在进入房间区前停了下来，思索一会儿之后决定还是再去那里看一次。
    沿着餐厅前的走廊右转直走，再拐过两个弯，就能看到一扇上面镶着彩绘玻璃的门，而温祐瀧的目的地就在这扇门后。
    那是一个种植许多花卉的庭园，正中央还有一个雕工精细的圆形喷水池，立于圆心上的则是一个有着波浪长卷发的美人鱼雕塑，清澈透明的泉水从它抱着的圆形陶罐里源源不绝地涌出，而那些五彩繽纷的花朵就绕着这个美丽的白色喷水池绽放。
    温祐瀧坐到庭园内的木製长椅上，静静听着水声回想。
    还住在设施的时候，他常常会来这里间晃散心，也许是因为这个露天庭园的景色实在很美的关係，也可能是因为潺潺水声让人放松的关係，每次只要待在这里，总会觉得身心好像都被洗涤了一番。
    「祐瀧？」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唤了他的名字。
    回神一看，果然是罗士德。
    「你也还没走吗？」罗士德优雅一笑，走到他身旁坐下。
    「嗯，不过我的家人已经到了，我只是想在离开前再去找个人。」温祐瀧仰头望着人鱼像说。
    「但你现在可不像在找人哦？」
    「这个……因为以后就看不到这些了嘛……」听到他的话，温祐瀧有些尷尬地抓抓头。
    「好啦，不闹你了。」罗士德朝他笑了笑，「对了，我早上有遇到阿仁喔，他看起来精神可好了呢。」
    「是吗？那太好了！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他的说。」
    「嗯，老实说我也是。」罗士德轻轻叹了气，「毕竟遇上了那种事情……我本来以为他会意志消沉的呢。」
    那是发生在他们来到设施一个多月后的事情。那天，手部被老虎重创的赵仁终于离开医院来到设施里，但是让前来迎接的温祐瀧等人讶异的是，他的左手因为伤势过重而不幸截肢了。虽然赵仁还是给了他们十分爽朗的笑说着没事，不过其实他们仍一直很担心赵仁的情况，怕他只是为了不让大家担心而逞强。
    「不过刚刚他的儿女和妻子一起来接他的时候，他看起来真的心情超好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成那样。」
    「他一定也很想他们吧？常常听他提到呢！」在设施里也已经不知道听他说过几次家人的事情，因此温祐瀧完全可以想像赵仁能跟他们回家时会有多开心。
    「对了，罗士德呢？」往后靠上椅背，温祐瀧转头看向身旁的罗士德，「你太太还没到吗？」
    「嗯，她还在上班，我得等她下班才能把车开过来。毕竟这里离她们公司挺远的，我不想让她午休时间还要这样跑。」
    「这样啊……」温祐瀧点点头，拿出皮夹取出一张名片扬了扬，「那等你回去以后，我再跟我家人一起去你们的茶馆逛逛啦！」
    「乐意之至！」罗士德漾开灿烂的笑，看上去非常开心。
    「那，我先走啦！」温祐瀧说着站了起来，「我还得去找个人呢。」
    「好，那就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啦！」罗士德并没有问温祐瀧要去找谁，只是带着喜悦的表情与他道别。
    「嗯，再见囉！」
    重新回到设施里，温祐瀧接着踏上了他的寻人之路。
    走上楼梯，经过了几间因辅导对象已离去而空空如也的房间，他在走廊尽头最角落的房间门前停下脚步。
    盯着浅绿色的房门看了一会儿，他这才伸出手敲了敲。
    「请进。」
    听到房内传来了声音，温祐瀧扭动门把，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夏季早上的耀眼日光透过薄纱窗帘进入室内，照亮了摆设简朴的米白色房间，以及立在窗边那名少年的身影。
    一缕缕的光线穿过他因微风吹拂而飘动的金色发丝，让发梢都变得有些透明，与一年前无异的偏瘦身形因为背着光而被加上了浅金色的框，有着天蓝色线条的睡衣衣摆也因着风微微晃动。
    「……皓昀。」看着少年的背影，温祐瀧叫了他的名字。
    蓝皓昀转过身，清秀精緻的脸庞直面向温祐瀧，长睫毛下那双如艺术品般精美的翠绿色眼瞳静静注视着来者。
    「……你还没回去吗？」
    「嗯。」温祐瀧勾起一抹微笑，「有些话，我想在离开前告诉你。」
    一年前恶梦结束的那天，温祐瀧赶在蓝皓昀举枪自尽前击落了他手中的枪，把他从死亡边缘即时拉了回来。
    他还记得当时蓝皓昀曾哭着告诉他「做出这种事情的我没有资格继续活下去！」，这句话对那个时候的蓝皓昀来说，简直就像是深信不移的人生信条，但温祐瀧却告诉他「现在这间公司的黑暗面只有你能揭发，毕竟你也是受害于他们的实验体，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替牺牲的一切生物发声！」。
    温祐瀧说完那句话后，一直到蓝皓昀跟赵仁一起被送往医院，而他跟着罗士德一起等待下一台救护车进入，蓝皓昀都没有再动过自杀的念头，不过也没有再说过半句话。
    到达设施一星期后，蓝皓昀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苏茗的斜背包，并依靠苏茗留下的资料联络了数家值得信任的媒体和官员，果不其然马上就被他们大力关注，只花了短短两个星期就将所有的资料统合整理好，然后发布出去。
    这些消息的流出对寰洋企业来说自然是一大伤害，再加上前不久那些怪物引发的攻击事件以及总经理和许多公司高层的身亡，寰洋的经济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急遽下降，同时他们也无可避免地面临全球媒体以及网民的群起挞伐，以飞快的速度窜升到热搜排行第一的位置，连很多知名人士都跟着出面批评他们，朝他们落井下石。
    事情愈演愈烈，就连苏茗给蓝皓昀的资料中提及的好几家与寰洋关係密切的企业和媒体，都纷纷倒戈转而攻击寰洋。
    这样闹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寰洋企业的副总经理——蓝天明总经理的弟弟，终于忍痛宣布公司倒闭，那个被称为「寰洋之乱」的事件才渐渐平息。
    时至今日，已没有什么人在讨论那件事情了，整个事件连同寰洋企业就像船过水无痕一样，逐渐消失在全球民眾的脑海中。
    而知晓当时那个事件真相的三人，则选择替蓝皓昀跟苏茗保密，对外坚称自己对寰洋内部情形一无所知，就这么在辅导设施内渡过了平静的一年。
    「……你想告诉我什么？」蓝皓昀彷彿从回忆里重返现实，先静默片刻才开口问。
    「我想跟你说声谢谢。」温祐瀧微笑着走到他身旁。
    「……谢谢？」蓝皓昀一脸不解地靠在窗户边，「我可是让你经歷了那种想忘也忘不掉的惨剧的人呢。」
    「嗯，不过就算这样，该谢的还是得谢。」点点头，他凝视着蓝皓昀接着说，「虽然晚了一年……还是谢谢你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来救我们。」
    听了这些话，蓝皓昀一时之间竟有点语塞。
    在蓝皓昀心中，他其实仍然不认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完全正确的。虽然达成了他和苏茗的目标，救下了很多未来可能被寰洋企业伤害的生物，但同时也确实牺牲了不少无关的人。
    包括方翼潼、陈景文跟黎曜婕在内，所有人的牺牲都被蓝皓昀视为自己必须永远背负的罪，直到此刻他依然没有放下。
    在寰洋企业倒闭后，他不只一次觉得自己任务已尽，应该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但不管冒出几次这种悲观想法，却都会被温祐瀧的乐观态度一一击溃，也因此早在数个月前他就放弃了那些念头。
    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带罪之人，所以对于温祐瀧竟然会向他传达感谢之情，他还真的一次也没想过。
    「……皓昀？」见蓝皓昀迟迟没任何动静，温祐瀧眨了眨眼，弯腰查看他低着的脸，「你怎么了？」
    他满是好奇的脸庞一进入视线，蓝皓昀便立刻抬头别过脸，咕噥一声：「……没事。」
    「……话说回来。」望着窗外的蓝天看了一下，蓝皓昀终于再度开口，「你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
    「啊，这个曜婕也问过我。」温祐瀧环起手，整个人靠到窗边的墙上。
    「……我应该没跟你们说过我其实有个弟弟吧？」他一脸平静地说，见蓝皓昀摇摇头，才续道：「我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但是他在几年前因为得到癌症而进了医院接受化疗。」
    「然后，在我国三，他国一的那一年，某天早上他要求我带他去医院的顶楼花园散步，那天光顾着开心他竟然有体力散步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温祐瀧说着，深棕色的眼似乎显得有些黯淡。
    「他要我去帮他拿东西，可是当我回来时，却看到他把毛线帽扔在地上，独自一人站在大楼边缘。」说着，他闭上眼沉默一会儿，又缓缓睁开眼，「……他给了我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笑容，然后就从我面前消失不见。」
    盛夏的微凉清风从窗外徐徐吹入，却在此时突然颳来一阵较强的气流，吹得薄纱窗帘大力翻飞，略略遮蔽了温祐瀧忧伤凝望前方的表情。
    「我之所以这么乐观，就是因为我很不满当时的自己。那个时候的我面对他的病总是没办法给予他笑容，给予他正面的能量……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带着一颗乐观的心活下去！而且要是那种能让身边的人也变得开朗的乐观！」
    温祐瀧面向蓝皓昀，脸上漾开了温暖的灿笑。
    就和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他的笑容总是让人觉得充满亲和力呢。蓝皓昀在心里想着，微微扬起嘴角回应，同时也把本来听了他的故事后打算要说的那些安慰语句收了回去。
    「对了，我之前说过我之所以去寰洋，是因为想往生医方面走吧？」温祐瀧说着离开了墙面，抬起一隻手，「其实啊，我就是为了想找到更多好的疗法来医治癌症病患，所以才想走这条路的。不过呢，我要在此对你发誓，我一定会谨记去年的教训！在未来进行研究的时候，绝对会尽全力去避免那种残忍事情发生的！」
    看着朝天空挥拳，全身洋溢青春气息的温祐瀧，蓝皓昀只感到一阵无语。
    「……你是在挖苦我吗？」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朝气蓬勃的温祐瀧。
    「挖苦？当然不是啊！」温祐瀧赶紧摆手澄清，「啊对，你之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阿仁和罗士德啊？我跟阿仁目前正在约时间，打算要一起去罗士德他们家的茶馆给他一个surprise呢！」
    「阿仁跟罗士德吗……」蓝皓昀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过我之后应该会被住在英国的舅舅带回去，要跟你们约出去可能不太容易。」
    「……再说，我到现在都还没跟你们道歉呢。」
    这一年在设施里，不管是温祐瀧、赵仁还是罗士德，竟没有一个人对他表达不满，对待他的态度甚至就像当时在寰洋大楼逃难时一样友善。可是在蓝皓昀心里，却仍然不停在为了自己迟迟找不到时机说的道歉而纠结不已。
    每次跟他们相处的时候，始终觉得自己无法被原谅的他总是没办法开怀，但是他们的友好态度却又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心中的想法，只能一直存着罪恶感。
    也许就这么随着舅舅去英国，然后跟他们断绝往来才是最好的选择吧？这样一来，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的生活一定都会更好的。
    他苦笑了下，这才缓缓开口：「像我这种人……你们还是早点跟我划清界限才……」
    诀别词还没说完，温祐瀧却突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原本打算说完那句话就请温祐瀧离开的蓝皓昀，好不容易做好的决定又无法实行了。
    「……不要再讨厌你自己了。」温祐瀧的声音听上去还是跟往常一样温和。
    「过去的一切无法改变，但是从今以后，请你好好活下去。就把这些对过去的悔恨转化成未来的能量，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吧。」
    他的声音回盪在蓝皓昀耳畔。
    仅仅是这么短短几句话，却在一瞬间就使蓝皓昀仍存在阴暗混乱的心灵终能拨云见日，让他自己都感到相当惊讶。
    「对，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电话号码吧？」松开蓝皓昀，温祐瀧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喔……有啊。」蓝皓昀立刻就想起他们四人重新在设施团聚后曾交换过手机号码的事。
    「那么，如果你改变心意，决定在回英国前跟我们聚一聚的话，随时都欢迎联络我喔！」他笑着挥了挥拿着手机的手说。
    「好啦，我爸妈还在等，我真的该走了。」收起手机，温祐瀧转身便往那扇淡绿色的门走去，「再见了，皓昀！」
    「……嗯。」蓝皓昀望着他浅浅微笑，「再见。」
    温祐瀧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关上的门扉后，而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也在他离去之后又重归寧静。
    蓝皓昀依然靠在窗边，闭上双眼感受着属于夏天的风。
    一年之前的那些天，他摧毁了他心中最邪恶的存在，却同时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
    但是，他也认识了一群为了生存彼此努力的伙伴。
    户外开始响起蝉鸣，更替此刻增添了夏日气息。
    蓝皓昀偏头望向窗外，注视着辽阔无边的青蓝色天空和蓬松的云朵。
    良久，他衝着这个景色笑了。
    不知道经过多久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