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每到周日正午,楼底的小花园总是非常吵,一群不上学的小孩儿聚一块儿玩,跑来跑去,又闹又叫的,住十二楼都不能幸免于难。“嗯,”蒋乾叼着烟往阳台上走,抓着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底下那帮吵死了的小孩儿,“辞职的事儿,帮我跟肖非说一声就好。”
那边信一道:“行,唉这事儿其实应该怪我,那天我要不喊你来就好了......”
“没事儿,”蒋乾笑了笑,“就算你不喊我,我也没多想在那儿干了,不是肖非逼我辞职,是我自己想辞。”
信一叹气:“行吧,我会帮你说的,以后有事儿就说一声,哥们儿随叫随到。”
“谢了。”蒋乾说。
挂掉电话,他关上门,把阳台窗帘重新拉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噪音稍微轻了一点儿。蒋乾舒出一口气,坐到沙发上,准备在出门之前进行家里这周末的第二次清扫。
屁股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往后面摸了一把,摸出一张身份证,不是他的。
蒋乾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照片,是方映桢。
丢三落四。
蒋乾往照片上看了一眼,比昨晚那张书籍卡上的照片倒是好看了不少,脸也小了,五官更明晰。
奇了怪了,一个人居然能长出那么不一样的两个样子。
蒋乾摇了摇头,把身份证塞到文具盒里,准备明天回学校的时候还给他。
从公寓出来,路悬还一副打算跟到底的样子,方映桢不得不道:“我这就回家了,真的。”
“开位置共享。”路悬晃了一下手机。
“靠,”方映桢看他一眼,开了共享,“服你了真的。”
路悬笑起来,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要搭你一程吗?”
“用不着,”方映桢替他啪的一声关上车门,“小爷坐公交车。”
“那行,我走了。”路悬朝他挥了一下手,出租车扬长而去。
方映桢叹口气,摸了根烟叼上,走到公交站台去等回程的班车。
回到家都快下午一点了,没吃午饭,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方映桢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很丢人地蹲在玄关换鞋。
“小少爷回来啦,”穿着围裙的姜嫂笑着走过来,“赶紧洗洗手准备开饭。”
“等我呢啊?”方映桢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对啊,就等你啦。”姜嫂说着,又往厨房去了。
方映桢硬着头皮往客厅里走,电视屏幕上正在放一个动物电影。
让他松一口气的是,客厅里没人。方映桢慢吞吞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打算倒杯水喝,一个人影从旁边的厕所里跑了出来,飞快地跳上了沙发。
“......”方映桢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你不脱鞋踩沙发啊?”
“要你管。”那小孩儿白了他一眼。
“你再说一遍?”方映桢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小孩儿抱着一个抱枕,伸手去拿茶几上的薯片,不耐烦地嚼了几下。
“我回不回来干你屁事啊。”方映桢没好气道。
他觉得自己也挺幼稚的,一回家就能跟个小屁孩儿吵起来。
张静从楼上走下来,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映桢。”
“开饭啦。”姜嫂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方映桢刚要起身去厨房,张静又道:“你爸在书房,吃完饭你......上去找他一趟,他有事儿跟你说。”
“他不吃饭吗?”方映桢皱眉。
“他这几天挺忙的,我等会儿送饭上去。”张静笑着说。
本来挺饿的。
方映桢咬着筷子看桌上的菜,耳边是那小孩儿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挑剔的声音,顿时就没什么胃口了。
“妈,我不吃黄瓜。”小孩儿拖长声音说。
张静把黄瓜从他碗里夹出来,又给他盛了一勺鱼汤。
“我不爱喝鱼汤啊。”小孩儿拧起眉。
你特么爱喝不喝。
方映桢嚼着米饭,特别想一句话吼出来。
总算是知道小时候挑食的自己有多烦人了,不过老妈也没张静这么好的脾气,一般还是打比哄多。打了两顿之后,方映桢一般不敢在老妈面前挑这挑那,再不爱吃的菜都得吃下去。
比较容忍他这方面的倒是方赋英,所以在他俩离婚之后,方映桢好了小十几年的挑食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犯了。
“映桢,给你盛点儿鱼......”张静起身要拿他的碗,突然打住,“哦,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喝鱼汤的是吧?”
“啊。”方映桢有些尴尬地点头。
“那你多吃菜,”张静笑了笑,“姜嫂今天做的菜都很有营养的,多吃点儿。”
“好。”方映桢又点头。
方映桢和那小孩儿吃饭都挺慢,张静吃完给方赋英上楼送饭去了,桌上就只剩下他俩大眼瞪小眼。
“哼。”小孩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
“哎,问你,”方映桢看着他,“你几年级了?”
“我初一。”小孩儿不耐烦地说。
“你初一?”方映桢震惊了,“就你这么点儿个子还初一啊?我以为你刚幼儿园毕业呢。”
“你说谁幼儿园毕业呢!”小孩儿急了,桌底下要伸脚踢他。
“哎腿这么短就算了吧你。”方映桢啧了一声。
“操!”小孩儿把筷子一摔,米饭溅到了方映桢的脸上。
“小孩儿不能说脏话你他妈知道吗?”方映桢把米粒捡下来,指着他的鼻子。
“就说!就说!”小孩儿尖叫起来。
方映桢不理他,继续吃自己的饭:“没家教。”
“童里!”张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听上去还挺生气的,“不好好吃饭在干什么!”
方映桢愣了一下,转头,看到张静的脸都涨红了。
他头一回见张静发火,不得不说平时性格好的人一发起火来,还是挺有威慑力的,童里立马埋头好好吃饭。
“我吃好了。”方映桢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先上去了。”
“嗯。”张静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
蒋乾换了件外套,塞上耳机准备出门。
“小乾乾,”隔壁门开了,韩力一身恐龙睡衣地靠在门边冲他笑了一下,手里勾着个黑色的垃圾袋,“帮我把垃圾带下去呗。”
蒋乾看他一眼,接过了垃圾袋。
“爱你,”韩力响亮地对着空气亲了口,“你去哪儿啊?”
蒋乾没回答,头也不回地往电梯里走。
“小气鬼。”韩力啧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回屋去了。
午后的气温让人有种身处夏日的错觉。
蒋乾从出租车上下来,顶着烈日往前方的公路走去。没走多远,公路边出现了一个告示牌,上面贴了几张资料纸,蒋乾停下来随便看了几眼,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是成片灰色的建筑物,一楼叠着一楼,在阳光下看起来更加的暗。
有人站在铁制的大门门口,朝他挥了一下手。
蒋乾走了过去:“久等。”
“也没等多久,”封越客气地说,“现在进去吗?”
蒋乾点了下头。
“那走吧。”封越在前面带路,两个警卫员替他们拉开门,蒋乾跟在封越的后面。
“是我舅叫你来的。”蒋乾说。
“嗯,他担心你一个人......”封越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我一个人来就可以。”蒋乾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两人从烈日底下走到屋内,一下子凉快不少,更让蒋乾产生一种夏日的错觉。
他抬眼看着那道铁闸门,肩膀上被人很轻地拍了一下。
“我没事的。”蒋乾对封越说。
封越不说话,冲他竖了一下拇指。这动作让蒋乾突然有些想笑,于是他就笑了。
不久有一个警卫员走过来,带着蒋乾从门里走进去。
过完安检,蒋乾跟着警卫走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小屋子里。警卫在墙壁上找到开关,把屋子的灯开起来。
视线一下子变得清晰,蒋乾看到隔着一道玻璃,坐在另一边的男人。
他走过去,拉开玻璃前面的椅子坐下来,伸手拿下挂着的电话筒。那边的男人原本垂着头,听到动静猛地抬头,而后瞪着他。
蒋乾对于和蒋明州产生视线交流有抵触心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身后斑驳的墙壁上。
蒋明州瞪了他一会儿,开始喘粗气,像一条很凶的老狗。蒋明州身后的警卫员示意他拿起话筒交流,他一把扯下了话筒。
蒋乾的耳朵抵着冰凉的话筒,蒋明州的喘息声化成电流,再化成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说啊。”蒋乾说。
蒋明州听到他开口明显愣了一下。
“不是有话要说,非得见我一面吗。”蒋乾收回落在墙壁上的目光,抬眼看向他,“不说吗?”
“你......”蒋明州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老子非......”
蒋明州的脑袋被身后的警卫员用力地按了一下,脸被压在玻璃上,变形得有些可怕,也很滑稽。
得到警告,蒋明州收敛了一些。
蒋乾耐心地等着他平静下来,才开口道:“你的饭卡给你充过钱了。”
蒋明州听到这里,神情缓和了些许,喊他名字:“小乾。”
又说:“难道你还真想让我关一辈子?”
蒋乾不作声。
蒋明州开始哀求:“爸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去签原谅书,放爸出去好不好?爸在这里面真的待够了,快待疯了!”
蒋明州在狱里待了一个多月,瘦了一点儿,脸色憔悴,但眼睛里还是含着他熟悉的暴戾。
蒋明州的眼睛就像是一个放映机,里面有无数过去的影子。蒋乾看着,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黑暗房间、冰冷床铺还有疼痛窒息。
一瞬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卷土重来。
他突然笑了,把电话放了回去。蒋明州大惊失色,看他的嘴型,蒋乾在说不好。
把蒋明州的怒吼连同那些敲打玻璃的噪音一并关在门内,蒋乾舒了口气,和封越一块儿往外走。
“所以最后你的意愿就是不签那个吗?”封越问。
“我不签,”蒋乾声音懒洋洋的,“他能关多久?”
“二至七年,具体要看情节严重程度。”封越说。
蒋乾笑了笑。
封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等他出来,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蒋乾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叼在嘴上,抬头看了看天,“就等他出来。”
“你......”封越顿了顿道,“有些话,我还是得说,你舅舅的意见也好,我本人的想法也罢,你可以试着去找一位心理医生聊一聊。”
“为什么找?”蒋乾回头看他。
封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我现在已经不自残了,”蒋乾的语调带上一丝轻松,“也不会发病,我正常的。”
蒋乾看着封越严肃的脸,又笑了,“和舅舅说,不用老担心我。”
“进。”方赋英说。
方映桢缩回敲门的手,觉得方赋英很好笑,还真把家当办公室了。
他拉开门走了进去。
方赋英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乱七八糟的,最边上放着个烟灰缸,插着好几个烟头。方赋英戴着老花镜,低头在看文件。
方映桢挠了挠鼻尖,在沙发上坐下来:“找我有事儿?”
方赋英从文件里抬起头,看他一眼:“你还舍得回来?”
方映桢没说话,方赋英目前的语气态度还算可以,没到让他听着火大的地步。
“我和你张静阿姨商量了一下,”方赋英摘掉眼镜,很疲惫地按了按额头,“你从下周开始,回家里住,通校申请我都帮你提交给你们王老......”
方映桢猛地站起来:“这事儿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这事儿用商量吗,”方赋英开始有些不耐烦了,“童里在附中的初中部念书,张静阿姨接他放学的时候刚好顺道把你一块儿接回来,有什么不好的吗?”
“我不喜欢我不同意,行吗?”方映桢拧着眉道。
“你别给老子耍横,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方赋英赶什么似的挥了一下手,“我这两天忙得很,没空跟你讨价还价。”
方映桢像是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虽然他很会闹脾气,但其实很少真的生气。真正生气的时候,方映桢是说不出话来的。
方赋英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好,看着手里的文件叹气道:“住家里来也是为了你好,你张静阿姨也能照顾到你,你看你现在这么瘦......”
砰的一声。
门被摔得震天响,方映桢已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