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
倾盆大雨, 从天而降, 庄内的火势得到了喘息,后院和前院尚在, 只是接踵的墙壁被烧的发黑。惟有起火的前殿,被烧成了一滩焦黑的废墟。
雨水落在前殿的废墟之中, 一股难闻的焦味在空气中迅速的蔓延。
闻瑕迩站在废墟前的雨幕中,衣袍尽湿,微垂着头,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只见不断有雨珠从他的发尾处滑落之地, 砸出一小片涟漪之后, 又隐入了水中,没了踪影。
大黑少有的停在闻瑕迩三丈之外的半空中,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任何声响。
雨势越来越大,雨声变得嘈杂, 每一声都又重又沉,那声响都仿佛能直击人的心扉, 教人生不出半分想负隅顽抗的念头。
君灵沉站在长廊尽头的残骸处, 望着雨中的身影,一言未发。
常远道和成恕心对视一眼, 发现成恕心脸上仍旧存着悲恸之色,便拍了拍成恕心的肩膀, 道:“种何种因, 得何种果。你已仁至义尽,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成恕心哀叹一声,道:“若非我当年对他下那般狠手,他也不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恕心,当年之事若不是你亲自向师尊求情,他还有命活到今日?”常远道十分不赞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何苦再逼迫自己?”
成恕心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但脸上的哀意却并未因常远道的劝解有消失的迹象。常远道知他向来是个固执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将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君灵沉身上。
他顺着君灵沉望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后,皱起了眉,斟酌了半晌后语气有些不大自然的问道:“你不去陪着?”
君灵沉目光未挪半寸,道:“他不喜欢。”
常远道:“那你就站在这儿看着?”
君灵沉嗯了一声,常远道讪讪的转了一把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孤星庄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阮家旁支的人过几日便会来庄内处理善后。你师兄我是不大想淌阮家这趟浑水的,我过些时辰便走,你二师兄也要同我一起回去……”
“大师兄。”成恕心出声打断,“我想留下来替阮家的人善后。”
常远道立刻回绝了成恕心的提议,“不行!阮家的事你半点都不能再掺和!”
“可……”
常远道:“没什么可是,我以大师兄的身份命令你,跟我一起回禹泽山。”
常远道既把师兄的身份都刻意亮出来了,明摆着就是要让成恕心不再插手此事,成恕心纵使心中再有不愿,也不能当作耳旁风没听见,沉吟许久,还是只能点头答应。
常远道点点头,又接着问君灵沉,“灵沉,那你呢?可是同我们一起回宗门?”
君灵沉道:“不回。”
这答案委实是在常远道的预料之中,他在君灵沉手臂上拍了拍,道:“那你记得传讯回宗门,别又忘了。”
成恕心道:“没错,灵沉,你务必记得时常给宗门传讯,莫让我们担心。”
君灵沉将目光收了回来,在常远道和成恕心身上各自扫了一眼,道:“谢过两位师兄。”
常远道看见君灵沉这幅模样似乎欲言又止,但终归还是什么也没提,瞟了一眼雨中的闻瑕迩,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君灵沉,拉着成恕心离开了。
孤星庄的雨下了三天三夜,从最初的滂沱大雨,到后来逐渐缓和的柔丝细雨,闻瑕迩一直立在雨幕之中,连身形都未动半分。
到了第四日的白日,雨势彻底止住,上空的乌云随之慢慢的散去,有阳光破开层层阻挠,从云头里钻了出来。
闻瑕迩正感觉到身上传来一丝暖意,头顶上方便多了一道阴影,他有些迟缓的抬起了头,便看见君灵沉撑着伞站在他身前。
额头上残留的水珠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滚落至眼眶中,他无意识的眨了眨眼,眼中的景象混沌了一瞬,遂又复原。
闻瑕迩伸出手握住伞柄的上方,想要接过君灵沉手中的红伞,君灵沉握住红伞的手却分毫未动。
闻瑕迩手指动了几下,开口道:“缈音清君不把我抓回禹泽山问罪吗。”几日都没有吐出一个字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暗哑,闻瑕迩正欲抬手捏一捏喉咙,便控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未进水的嗓子干涩难忍,他松开抓住红伞的手,捂着喉咙咳了好半会儿也不见好转。
忽然,只见君灵沉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隐隐有青色的光从对方手掌间涌出,几息后,他喉间的那股干涩痒痛之感得到了缓解。
闻瑕迩放下捂着喉咙的手,发现不仅是喉咙,包括他之前体内受的伤也因为君灵沉方才的举动有了复原的迹象,身上的衣服也干了。
君灵沉收回了放在他肩膀处的手,道:“林中有一处泉眼。”
闻瑕迩道:“你不抓我回去问罪?”
君灵沉道:“你无罪。”
闻瑕迩愣了一下,不知该作何表情,“……我曾让仙界血流成河,是你们口中的邪魔外道。”
君灵沉蹙眉,却是阖了唇没有说话。
等了片刻后,闻瑕迩再度抬手握住横隔在他和君灵沉之间的红伞,道:“多谢缈音清君这些时日的照料,这伞我便暂时借走了,他日定当归还。”
这柄红伞是当日在夙千台内君灵沉亲手送给他的那一把,只是那时的他在对方面前是个能够装傻充愣的小弟子,即便收下这把伞也不觉有愧。而如今他是闻旸,这柄红伞就像是他从君灵沉手中换了一个身份骗过来的一样,他虽有归还之心,但眼下青天白日离了这伞顷刻之间他便会灰飞烟灭,是以只能腆着脸再向君灵沉借些时日,等之后找到可以替代的,再还给君灵沉。
君灵沉沉声道:“你要去何处?”
闻瑕迩趁着君灵沉说话时用了些巧力将红伞从对方的手里夺了过来,君灵沉握了个空,骨节分明的手指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闻瑕迩将伞柄搁置在肩头处,伞面下压,遮挡住君灵沉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却是答非所问,“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他说完便撑着伞转身,朝着外面的方向走去。
天空虽已放晴,但地上却还是残留了许多未消散的水渍,闻瑕迩跨过一个积水的洼处后眼看着就要出了院中,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大黑从后方飞至他的肩头处坐了下来,期间仍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许久,出声道:“还望缈音清君多保重……”
话音刚落,有人便从后方扯住了他的手,闻瑕迩连人带伞倒退了几步,稳了一下才站稳。
君灵沉有些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道:“……你妄想。”
妄想什么?闻瑕迩脑海中霎时涌现出许多个念头,但很快又纷纷被他打散。
他回转过身,仍旧压低了伞面没看君灵沉,“我还要回冥丘替家弟立衣冠冢,若没什么要事的话,就在此别过了。”
君灵沉抓着他手臂的力量陡然加紧,闻瑕迩眉心微蹙,并未出声阻止,只听君灵沉道:“我陪你一起。”
闻瑕迩只觉被君灵沉手掌握住的那处,此刻忽然变得有些发烫,他抬高伞面看向君灵沉,对方仍旧是那副眉间清冷的冷面神君模样,令他看不出半分异样。
闻瑕迩抽了抽手臂,一如既往的没能抽动。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天下之大,缈音清君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吧。”
君灵沉闻言,手上的力道有了松动的迹象,闻瑕迩一把将手臂抽回,撑着伞一语未发的往前面走了。
君灵沉跟在他后方走着,大概隔了五六步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闻瑕迩也摸不大清楚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他和君灵沉在下山的时候,一前一后的走着,等走到半山腰时,背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闻瑕迩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却没见到君灵沉的踪影。
小路的两侧仍旧是遮天盖日的树木,把整个林间遮挡的密不透风,即便外面是朗朗晴日,林子里头却还是有些灰暗。
闻瑕迩打量了一眼四周,还是没看见君灵沉的身影。
君灵沉虽然性子冷,却不是那种离开也一声招呼都不同人打的性格,闻瑕迩有些担心,对着空旷的林间喊道“君惘?”
回答他的是间或的风声和树叶颤动的声音。
闻瑕迩眉心微蹙,随即又喊了几声:“君惘?君惘?你还在吗?”
沉默许久的大黑突然在他肩头嘶叫了一声,闻瑕迩垂眸问大黑:“怎么了?”
只见大黑动了动身体,对着左边的方向摆了一下尾,闻瑕迩随之将视线望了过去,便看见一抹白色的人影从林间深处徐步走来。
是君灵沉。
闻瑕迩暗自松了口气,待君灵沉走至他面前后,没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
君灵沉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了手,只见他手中拿着一片曲卷的叶子,叶身干净完好,被君灵沉卷成了有些像漏斗的形状,闻瑕迩从张开的叶口往里看了一眼,便看见里面盛着一汪清水。
君灵沉道:“我去取泉水了。”他说完又立刻道:“身无水囊,只好用叶代替。”
闻瑕迩发怔的看了一会儿那叶子里装着的泉水,手中的红伞忽然落地,他却没有立刻去拾,反而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君灵沉,头用力的埋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他闷声道:“……对不起,就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