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托
闻瑕迩淡笑不语, 从榻上站起走到书案前, 铺纸研墨,提笔落字, 动作一气呵成。他垂眸望着纸上的字许久,朝迟圩招了招手, “迟圩,你过来。”
迟圩拎起裙摆小跑了过来,到他跟前,“前辈?”
闻瑕迩侧过身,亮出纸上的文字, 迟圩往前探头一看, “闻朓?”他疑惑地问道:“这是谁的名字?”
闻瑕迩道:“是我弟弟的名字。”
迟圩惊道:“前辈,您还有弟弟啊?”
闻瑕迩颔首,两手捻起纸沿,递给迟圩, “我想托你帮我做件事。”
迟圩伸手郑重的接了过来,“前辈您请讲, 不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我都会为您去做的!”
闻瑕迩笑了笑,“赴汤蹈火倒是不至于,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沉下声,继而道:“我希望你回冥丘之后, 去冥丘后山立一座衣冠冢, 再在闻家宗祠里添上一块灵位。”
迟圩指节的力道骤然收紧, 平整的纸面上隐现出几条发皱的纹路,“前辈我听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瑕迩目光落到写着“闻朓”二字的纸上,缓声道:“我弟弟前些日子殒身于墨南,所以我想劳烦你回冥丘后替他处理这些身后事。”
他弟弟云杳顶着云氏的姓在云家受尽冷眼十余年,后又遇上那般狼心狗肺的恶子,一生苦楚不尽,命途多舛,如今临到身死之后,灵位之上方才能重新冠回“闻朓”这个名字。
闻朓,月兆眺。
隐在夜色最深处的明月。
闻瑕迩抬手轻轻摩挲过这两字,“迟圩,劳烦你了。”
迟圩郑重的点了点头,一丝不苟的将手中的纸折叠好收起,做完这一切后却突然一顿,“前辈,这件事我的确能帮您做,可……小闻前辈的事,难道不该您亲自去做才是最好的吗?”他虽然极为乐意替对方效劳,可他和死去的闻朓非亲非故,由他来处理这些身后事,的确有些不合礼数了些。
“无妨。”闻瑕迩缓声道:“我这个兄长已亏欠他良多,等见面后一并再还也不迟。”
迟圩闻言眉头微蹙,心中骤然生出烦躁不安之感,正待继续追问,对方却已再次提起笔,在纸上挥写起来。
闻瑕迩边写,边头也未抬的说道:“迟圩,还有一件事。”
迟圩道:“前辈您讲。”
“回到修仙界后,如你能和君灵沉见上面,想请你替我带句话给他。”闻瑕迩挥笔的动作停住。
迟圩心中躁动愈来愈盛,他揉了一把脸强压下这种感觉,问道:“您想让我带什么话给缈音清君?”
闻瑕迩未语,少顷,搁下笔,说道:“我想让你告诉他,我心慕……”他忽然顿住,徒手将书案上写着几行小字的白纸揉成了一团后握于掌中。
他抬头望向迟圩,笑道:“我想让你转告他,就说我闻旸祝缈音清君早日得偿夙愿,和心仪之人双宿双栖,举案齐眉。”
迟圩愣愣的看着他,吞吐的道:“前辈您,您在说什么啊……”
闻瑕迩唇抿直线,书案一侧的烛光透过微红的薄布印在他的脸颊上,却始终印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情,恍若陷进一团黯淡之中,模糊一片。
他微微侧身,将整张脸尽数埋于烛火照不进的阴影中,片刻,暗声道:“算了,什么话也别带了。我见不得他和别人在一处。”
迟圩张嘴,表□□言又止,“前辈您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话我听起来实在是太像在交代……”
“你别想太多。”闻瑕迩回过身面朝迟圩,道:“我不过是突然想起来,嘱咐你几句罢了。”
迟圩面露犹疑的点了点头,心中疑虑却仍未消散,张嘴还要再追问,闻瑕迩却先一步岔开了话头,他道:“迟圩,明日夜里的仪式上,我会想法子让乌苏也将你捎去祭坛候着,你到了之后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听我指示。”
迟圩道:“我明白前辈。”
闻瑕迩接着道:“骨师国还有一些活着的百姓被乌苏关押在祭坛下方的牢狱里,明日她一定会将这些百姓放出来,打开万颅坑的结界放出死怨厉鬼召出城内鸣煞谷的恶魂去啃噬这些百姓,我们二人要在她打开结界之前合力制住她。”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抬眼看向迟圩,道:“我如今身上阴气重的很,若手上沾了杀孽就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所以我只能帮你一起制住她,最后除掉她的杀招还是得由你来。”
迟圩拍了拍胸脯,一脸嫉恶如仇的说道:“那个毒妇,杀她一百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就好。”闻瑕迩道:“我还怕你到时候下不了手。”
迟圩哼声道:“对待乌苏那个毒妇,我有什么下不了手的,我现在就想送她去见阎罗王去。”
闻瑕迩仅有的顾虑已除,便不再纠结此处,继续往下说道:“杀了她后,戕生结界和万颅坑的结界会立刻消失,届时我会先去镇住万颅坑里的死怨幽魂,你就趁机画出传送阵,带着这些百姓暂时远离城中。”
他眯眼笑道:“整个骨师国上下如今也不过几千口余人,我相信以你的灵力,应该能够画出传送这么多人一起离开的阵。”
迟圩干笑了几声,“我,我应该可以的,前辈您放心……”
传送阵传送的人越多,耗费的灵力就越多,一口气传送骨师国内的几千人,迟圩估计自己传送过去后就得灵力枯竭,当场昏迷。
计划大致已和迟圩说了一通,怕对方记不得个中细节,闻瑕迩便又询问道,“还有哪些不清楚的地方?”
迟圩转着眼珠回想了一圈,摇了摇头,“没有了前辈,只是我们到时候以什么作为行动暗号?”
闻瑕迩低头思忖,眼角忽然瞥到一旁喜袍上放置的镶着红珠的金纹冠,道:“届时我摔了头冠后,你便动手。”
迟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仅看到了那只头冠,还看到了一屋名贵珍奇的物件,点头道:“成,前辈你到时候摔冠,又有声响我又能看见……”他边说边掏出玉蝉,围着那一片金光闪闪的物什,抓起来就往玉蝉里丢。
闻瑕迩看迟圩越拿越起劲,越丢越顺手,说道:“曾经有一次,我也像你这样过,不过后来——”
“前辈后来怎么了?”迟圩垫着手上沉甸甸的金项圈,咧着嘴笑道。
闻瑕迩含笑道:“后来,我就差点死了。”
迟圩面上的笑一僵,“前辈您可别吓我,嘿嘿……”
闻瑕迩道:“你看我像吓人的样子吗?”
迟圩闻言,只觉手上的金项圈突然沉的硌手,正欲将其放回原位,眉头倏的一拧,“不行!乌苏这毒妇折腾了我好几次,我不把她的东西搬一点走,我咽不下这口气!”他说完就把金项圈又丢进了蝉里,继而在剩下的东西中扫视一圈后,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金盘子当作收尾,心满意足的收回了玉蝉。
闻瑕迩有些看不下去迟圩这幅钻进钱眼里的财迷样了,出声赶人:“你赶快回去吧,别让人发现踪迹了。明日夜里见机行事。”
迟圩笑的合不拢嘴,“成,前辈那我就先走了,明日我们祭坛见。”
闻瑕迩颔首,目送迟圩离去,不成想对方临出门时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问他:“前辈,我明日夜里把骨师国的人都用传送阵送走了之后,您一个人在骨师国怎么办?”
闻瑕迩从容道:“等我把万颅坑里的死怨幽魂们平了之后,就来找你。”
迟圩哦了一声,又问:“那您平那些死怨幽魂需要花费几个时辰啊?用不用我把骨师国的百姓传走之后再回来帮您?”
“不必。”闻瑕迩道:“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你留在我边上也帮不上忙,不如去照顾那一城的老弱妇孺。”
迟圩摸了摸手中被他刚擦的油光水滑的玉蝉,说道:“那您需要几个时辰?等时辰过了之后,我再回来找您,和您一起回修仙界,去冥丘为小闻前辈办身后事……”
闻瑕迩听后默了一会儿,才道:“一个晚上。”他目视迟圩,“等后日太阳再升起的时候,你再来骨师国里找我。”
迟圩点了点头,无声的把玉蝉收回了怀中,“那您一定要记得,别忘了。”
闻瑕迩道:“好。”
迟圩这才打开了窗户,掠身而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的王宫中。
闻瑕迩抱肩斜倚在窗沿上望着天空中的皎月繁星,直到风卷云起,掩去清月辉光点星明亮,才合上了窗,回到殿内吹熄蜡烛睡下。
第三日,殿内仍不见乌苏的踪影。惟有一干侍女井然有序的进殿,安静的替他换上喜袍,束上珠冠。
闻瑕迩望着铜镜里那张眼下被衬的格外喜气华贵的脸,心头泛出些颇不大对味的情绪来。
他平日里虽喜欢穿绛色红色一类的衣袍,但活了两辈子,这喜袍还是头一次穿。
不对,严谨来讲,也算不得头一次。
前次有一回帮了应天长宫的朗婼和她的情郎一把,他也穿过一次,不过穿的却是女子的喜袍,目的也不是为了成亲,而是为了让云家丢尽脸面为他父亲雪耻,顺便也弄坏了君灵沉的名声。
不过君灵沉的名声似乎也并没有因为那次的事情而造成什么惊天动地的损害,这件事到最后是不了了之还是如何了,他已经记不得了,如今还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夜他将人从婚堂劫走之后,在竹林间针锋相对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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