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然了然
冬日的太阳永远被掩在云雾里,不得明见。尚京街头人来人往,小摊上笼屉的热气一阵一阵地冒,将街市也掩住,远远看去,一片热闹。
又逢四地风波起时,人人都把江湖上的事情当做谈资。他们一句一句,道听途说,广而传之。
街上巡逻的守卫也比平常多了几倍,刀剑在鞘,让人看了就且惧且奇。
天子脚下出了灭门大案,通缉令来得极快,现下这里已经没有人不认识沈良轩,没有人不知道风月阁。
就算是年过七旬的老人,闭门不出,也能听说此恶名。
趁着午后日光还在,有人在露天茶摊凑着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茶汤冷了又凉。
背后就是日复一日的街道,客人也是见惯了的面孔,这里不是驿站,来的都是熟人。
唯有刚刚落座的两人,老板娘还从未见过。
二人装束和他人略有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域人。
据说,南域人和中域人不一样,衣衫制式虽有同处,却大多不喜欢双袖对称,因而经常一袖结绸而短,一袖舒展而长。
且喜欢挺立衣领,中间以玉石作扣。
二人中一个已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另一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这只是从他身形上见得。
待见了他正脸,只见眉色浅淡,双眼竟似灰似白如两点尘雪,奇异至极。
少年脸上没有一丝稚气,领间扣着一枚月牙之形的白玉,腰带搭银,薄衫纯白,他一手握着袖口垂下的绸带,一手握着质地不甚好的茶碗,仰头饮下。
这样的天气里他竟穿得如此单薄,而他对面的男人——
墨色斗篷的兜帽遮住他半张脸,他显然对这里的茶汤毫无兴趣,只静静等着少年休息。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剑,好像即便这里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松开掌心。
老板娘正打量着二人,少年放下茶碗,里头的茶汤还剩一半,他微微侧目,嘴唇一动,告诉对面的人道:“来了。”
老板娘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街口马声嘶鸣,一队人马飞奔而来,惊得路人纷纷闪避,为首的男人一身官服劲装,暗红之色,收腰收身,没有一点拖沓地方。
兆尹府的令牌在他腰间乱晃,光泽熠熠。待他四顾之后,终于看见茶摊上坐着的二人,于是旋身下马,带着众人上前来。
少年悠悠起身,正迎上他试探的目光。
“阁下可是从南域来?”
少年略一点头,“阁下是尚京兆尹府中人,想必是你家大人差你来的。”
男人道:“大人听闻南域贵客至京,特遣属下来迎。”
与少年同行的男人亦起身上前,“不必劳烦了,此番我二人为私事前来,与官府并无瓜葛。”
少年侧头看他一眼,示意他莫多话,方道:“正好,我们也有事要告知你家大人,烦请阁下带路。”
男人一直低着头,甚是恭敬之貌,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身一抬手,已有人抬了两顶轿子上前。
“路途颇远,请二位上轿。”
少年扫视众人,忽寒风来袭,吹下落叶无数,飞飞扬扬乱入冬景。他站着没有动,身旁的男人便也没有动,似在审视对面的人心。
无人敢出声言语之时,少年听得树叶窸窸窣窣轻响,双目一闭,顷刻间猛地抬起手去,两指间已紧紧夹住一片尚有绿意的苍叶。
那片叶子有他手掌那么大,夹在指间被风吹得弯曲——
他睁眼看着前方众人,“在下虽来自南域,但对中域没有一丝掠犯之意,但愿阁下对我也是如此。”
一个小小少年用这样深沉的语气说话总是有些好笑的,但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笑。
那张清秀的脸上严肃认真,他的语气也笃定,声音也不因这里的寒风而发抖。
少年还未松开那片叶子,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呢喃道:“那种人,也配用《寒诀》?”
一语落音,只见他挥臂而下,狠狠将指间苍叶掷向身侧灯柱,柔软的叶身却像刀刃一般锋硬,转瞬已扎入**——
不过顷刻,它又变成了原本柔软的样子,半片没入,半片随风弯卷。
少年负手起步,径直上前坐进轿子里,未去看惊呆的众人一眼。
一行人离去之后,茶客和路人还都啧啧称奇地围在灯柱前,瞪大了眼睛看——
竟有人能把一片树叶扎进木头里!
怎么这片叶子到了他手里就像一把飞刀?
都说南域有奇人,果然名不虚传!
张耀梁当了十年尚京巡令了,兆尹府中高手在列,却也没有见过谁有这样的身手。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就能有这样的身手,难怪朝廷也忌惮南域,分界而居,不动兵戈。
屋内比外面暖和得多,茶汤也比街上的好了几百个档次,少年接过张耀梁递过来的琉璃小盏,正要低头一品,被巡令大人提醒道:“公子小心烫。”
果然茶汤热气升腾,将白雾扑上少年灰瞳。然而他指尖在盏壁轻轻一点,笑道:“烫?”
果然白雾骤然散去,少年轻抿一口,叹道:“凉了真就不好喝了。”
说罢将小盏往案上一放。
张耀梁忍不住伸手一探,竟真是一指冰凉,丝毫热度也无。
他心中更是忌惮三分,道:“玖氏果然有奇术……”
少年却摇头,“我不是玖氏族人。”
他见张大人真心敬畏,便也乐于告解:“昔年玖氏受害被灭,唯余一女子。《寒诀》乃玖氏秘籍,她修习功成后改名换姓,蛰伏于仇家,后寻得玖氏多年前遗落之子,二人合力,最后报仇雪恨,一统南域,为母族正名。”
“《寒诀》伤身,她也命不久矣,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她相遇,阴差阳错为她挡过一灾,那时她本就时日无多,我身中奇毒,她便以《寒诀》帮我保住性命,临终前她将功力皆传于我,我才能有今日修为,说不清谁的恩更多,我便长留域主门下。”
张耀梁细细听完,沉声道:“那么……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像是很高兴有人这样问自己,“我么……我很想跟她同姓,但那样的氏族我高攀不上,我乃孤儿,本无姓名,玖从王,便姓王。”
他自行又舀出一碗茶汤,只静静搁在一边等它散温——
“晚辈王了然。”
张耀梁道:“王公子必行便是为了沈良轩?”
王了然点点头,“多年前玖氏被害时遗失了《寒诀》残本,后流落不知去向,她在世时一直无暇顾及,后来风波平息,伊人已去。现在的域主大人打探多年,才查到些蛛丝马迹,那残本修炼起来是自寻死路,沈良轩的死活南域不会管,但那残本——我必须带走。”
张耀梁脸上未有推脱之意,他仍要再威逼两分,“外间的那位前辈是东域门下,东颜皖。西域内乱,北域自治,东南二域为盟,中域与我方从来礼尚往来,相处和睦,想来如今会助晚辈功成而归。”
张大人郑重应首,“这是自然,朝廷欲捉拿凶手,小公子欲找回遗物,同道,同道。”
他沉沉一叹,“只是沈良轩下落不明,至今毫无线索,怕是要小公子多等等了。”
王了然不甚在意地一笑,“晚辈听说了,尚京郊外一战,那人受了重伤,逃匿无踪。”
他一手搭在案上,“大人知道为何《寒诀》伤身,也有人不顾性命要苦苦修炼吗?昔年有人为了它,练得走火入魔,瞎了眼睛,临死前还念念不忘地想功成。”
张耀梁微微摇头,只见少年一掌压下,一股寒气逼退了周遭暖意,木案陡然蔓延起一道冰痕,从他掌心窜至自己身前,沿途桌面冰封,脆裂之声作响——
张耀梁大惊,下意识猛地起身欲退开,少年温和微笑,手下已松。
桌面上的薄薄冰层也立刻消散,只留下一道长长裂痕,少年轻轻握起掌心——
“化空为冰,凝水为刃,修习此功者,内力阴极,真气至寒,这样的寒气就像北域的寒蛊一样,遇阳则愈阴,遇热则愈寒。”
“若是身受重伤,无法压制阴寒之气,便性命危矣。那人重伤后无法远遁,必然就在尚京境内。为了压制寒气,只能大量服用阴寒之药,大人派人彻查京中所有大小药铺,必会有线索。”
张耀梁大松一口气,重在椅上坐下,颇欣喜道:“多谢小公子相告,我这就命人去查,还请公子在府中住下,一有消息便立刻通知您。”
少年的灰瞳里有着几分笑意,正要含礼告辞,又听门外有人来报——
“大人!方少爷又在前厅等您了!”
王了然以眼神相问,张耀梁便如实道:“是被沈良轩灭门那家的少爷,亦是江湖中人,师从玉山,不知公子是否听过?”
王了然道:“域主大人的祖父曾也学剑,故而好剑,知晓天下剑宗,晚辈便也略有耳闻。”
灰瞳里的笑意已散,被鄙夷和怜悯杂混出一片阴霾,“灭人满门,是该下地狱的罪过,晚辈不才,也想为前厅那位少侠出点力。”
二人同行出门,东颜皖已落在王了然身侧,“公子,澹州的信到了。”
张耀梁惊问:“澹州也已去了你们的人?”
王了然道:“线报称沈良轩的老巢在那里,或许残本也在,那边的人比我早行数月,澹州临近北域,更要小心行事,故而未露行踪,还请大人见谅。”
张耀梁道:“在下倒不能说什么,只是南域之人暗入我中域境内,万一被人添油加醋地说到域主大人那里……”
王了然摇头,“您放心,密信半年前就已送到你们大人那里,算不得暗入,我东南之人行事从来先敬人三分,不会行鸡鸣狗盗之事。”
张耀梁这才双肩一松,见王了然展开信纸,“如何了?”
王了然苦笑一下,“北域的人接管了风月阁,阁中密室少了个钥匙,无法得知里面有没有《寒诀》残本。”
他指下一重,竟将信纸生生用内力一摧,松手间落下一片已经脆硬的纸碎。
“张大人,如今只有活捉沈良轩了,请您告知手下,行动时莫要伤了他性命才好。”
东颜皖盯住张耀梁,话却是对王了然言说:“送信的人还有口信。”
后者道:“无妨,就让张大人听罢,没有什么是见不得人的。”
东颜皖便道:“那枚密钥在沈良轩女儿手里,但她也不知所踪,据查,与暗杀府有关。”
张耀梁脸色一变,已被王了然收入眼底——
“看大人的样子,像是有话说。”
张耀梁道:“在下知道瞒不了公子,若我不说,过几**也会自己查到……”
“暗杀府与朝廷来往密切,你们若开口相问,大人应当会告知的,只是暗杀府多年为大人做过不少事,如今又元气大伤,在下劝公子取物点到为止,莫要再对其动杀手。”
王了然便了然了,“看来事情也不是那么麻烦,大人如此坦诚,晚辈敬佩。”
他眼中有惬意神采,悠然起步,“便先去看看玉山剑客风姿,人说玉山遍地琳琅,想来剑客也是风华绝代。”
一路官兵守卫剑不出鞘,庄庄静立,也有人暗暗打量这路过的少年,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然距前厅还有十数步远时,王了然忽停下脚步,闭目起息,叹道:“好重的杀气。”
远远看去,雕栏红门之内,剑客已转身,几天几夜未合眼,使得他眼中皆是血丝。
他的剑也还没有出鞘,却散出凛冽的戾气,缠魂绕魄——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