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负恨成今日
苏棠一直在怀念儿时春雨里的顾清影。这些年里她一直不断地想——
要是顾清影来得早一点就好了。
要是自己回家的时候走得再快一点就好了。
要是母亲再多迟疑那么一点点就好了。
可是都没有。
老天爷安排得这么糟,乐意看一场悲愁凄凉。
现在她看着顾清影鄙夷而愤恨的眼神,她忽然就不后悔了。
如果再重来一次,她再一次目睹一个妻子杀夫的现场,再一次被关在阴冷潮湿的破屋里没有饭吃,再一次被母亲扔在山中树下,再一次被老头卖给青楼——
再一次被驱之若奴,听楼中笙箫阵阵,会因为一件衣裳没洗好而被老鸨打耳光。
再一次捂着额头的伤疤在夜里偷偷哭,再一次被捆起来活埋——
再一次因为不喊那个魔鬼“爹爹”而被喂毒扔进漆黑的牢房里,被压在冰棺上,尸体腐臭满鼻息。
还会再一次见到亲生母亲,但母亲完全认不出她。
她也依然会这样。
所以她突然不后悔了。
她还要杀人如麻,还要将药铺的掌柜伙计捉回来折磨至死,还要那个人贩子痛不欲生,也还要让所谓的母亲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
是啊,做了这些,一切事实也不会有改变。
可是不做这些——
吃斋念佛,满口仁心——
指下这道凹凸不平的伤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父亲会活过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吗?
她的尊严和人格都会完整无缺一如当初?
都不会。
那么凭什么她要向善。
方休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讲沈良轩给过她如何锦衣玉食,如何把她当个宝贝一样养着,还有他自以为的,那些所谓的龌龊事情。
他用最难听的字眼讲,一点情面也不留给苏棠,自然也没有留给顾清影。
“她为什么杀光兰宅里的人,因为她杀习惯了懂吗顾清影?你杀了一只山猫就愧得不想用剑了,她呢?”
“呵呵,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啊。”
顾清影握着家中最宝贝的一册书,苏棠送她的剑已被她扔在地上,啪得落在苏棠耳边,震耳欲聋。
她卑微地爬过去捡起那把剑,哑声向顾清影问:“你不想要了?你知不知道这把剑值多少钱?”
顾清影因她这一问而愣住,脸上似哭似笑,无法理解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女人还在想着钱。
她猛地蹲**握住苏棠手腕,力道一重,挥手将剑从苏棠手里甩出去,拉着她近身,把《千灸经》凑在她眼前——
“苏棠,你解释给我听,快点。”
苏棠只沉默了片刻,大约只是一呼一吸那么短暂,顾清影便急不可耐,厉声破了音,刺耳极了:“快点!苏棠,你给我解释!”
苏棠哑声便笑,笑得停不下来,手腕被顾清影扯得生疼,便喘着气告诉她:“你弄疼我了,轻一点,疼……”
顾清影一丝力道也没有松,不是她不想,是她控制不了。
“我解释了你就会信么?顾清影,我的错我早就认过了,这本书跟风月阁一点关系也没有。”
苏棠说完,满含嘲讽地嗤笑她,“你信了么?”
她歪着头去追顾清影的视线,疯疯癫癫地晃着脑袋反复问:“你信了么?”
她等了许久,只等到顾清影眼中混沌一片,女道人不信,她也很想相信苏棠,可是怒火卷着疑惑滔天,怎么也压不下去。
苏棠绝望至极,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消失散尽,趁着顾清影惶惶迷茫间松了力道,便扑身而上死死掐住了她咽喉。
顾清影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一倒,看到苏棠厉鬼索命般的神情。桃花眼里全是恨意,她恨眼前一切,明知这是自寻死路也要发泄这股恨意,顾清影掌中蓄力,一掌就可以轻易击飞她,但她恍惚想起了——
兰宅林边那一夜,苏棠也这样扑过来,护着她躲过了那支判官笔。
罗刹楼那一夜,苏棠也这样扑过来,护着她躲过了百里忧的毒针。
她不知道,这只手曾经抱着她,苟延残喘于岑江里,任波涛浪打也没有放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捡回的这条命耗费了这个人多少内力去救。
苏棠没有多少力气,双肩一颤,嘴角的血就滴落在顾清影肩头,一如那夜。
她等了很久,其实并没有多久,只是她觉得很久罢了。
不过两息时间而已。
顾清影还没有给她致命一击——
她本就是求死的,万万没有想到顾清影会犹豫,刚刚破灭的希望还有又飘回来一点,随即整个人被方休单手拎起,随意扔到了墙边。
这个撞击不算轻,她的眩晕突然又回来了,趴在地上半天也撑不起身。
方休对顾清影也失望至极,“白岚要是看到现在的你,会不会气得诈尸还魂?”
“还有那夜死掉的飞仙观弟子,看看自己的同门是如何给自己报仇的,一定气得半夜来找你索命。”
一字一句都是一条条沉重枷锁,把顾清影拷在那个名为道义的刑架上永世不得翻身。
方休仰天一叹,便朝苏棠走过去。
后者正看到墙角落这那块银子——
她被方休绑到这里时手中还握着它,待到拷问晕倒之际,它也不知何时从掌心跌落。
苏棠如看到了救星。
如堕落在黑暗里的人看到了黎明朝阳。
她伸手去触那枚小小的银光——
只要有了它,一切就会好。
只要买了药回去,父亲就不会死。
只要父亲还在,一切的苦难都不会上演。
长街甜香,山间杜鹃,都不是只存在于梦境,它们会真真切切,糖人会真的甜,杜鹃花色会真的暖。
要是那年……
她有这么小小一块,那该多好啊。
快了,她就快要拿到了——
她上黄泉路时,手里就可以握着这块银子,带给父亲。
告诉父亲——
我后来有了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银子,我把它们一块一块搭成塔,它们个个都那么亮,敲打起来那么好听。
可是爹爹,为什么不早点呢?
早点有那么一小块,你就不会死了。
我只是想跟着你上街去,买一个小小的糖人,或者上山去,采一朵鲜红的杜鹃花。
棠儿也是很乖的。
苏棠的美好梦境就在眼前,手腕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方休一脚踩在她腕上,另一脚踩住那块了银子。
他似乎也是无奈的:“死到临头了,也还想着钱。”
他回头嘲讽顾清影——
“顾道长,你养得起她么?”
说着靴底在地上一过,将那块银子踢到了不知何方。
苏棠晃眼只看到了他靴子上的花纹——
暗沉的金色,造价不菲,还很漂亮,是一圈连绵的金叶。
方休松开她手腕,将她提拉而起,耐着性子再问一遍——
“说,沈良轩在哪儿。”
苏棠四处寻找着那块银子,眼神飘忽,视线不定,身上的血痕给她带去一种艳丽残酷的美意,像一只落进了陷阱的妖精,受尽恶毒摧残,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方休完全没有耐心,却还没有放开她,道:“顾道长说的对,你这样的身子,经不住什么拷打,万一打死了可怎么好?”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只乌黑的小瓶,苏棠只看一眼就开始拼命挣扎,口中呜咽求饶。
方休见她反应这么大,不禁笑她意志力不过如此。
“这也是从澹州风月阁里拿来的,听你家金长老说,你对它很熟悉了,逃跑之后沈良轩就会用这个罚你。”
苏棠徒劳地挣扎呜咽,方休眼中已全是疯狂残忍,不含一丝怜悯,“酥心散,名字不错,既不伤身,也无毒,果然是好东西,听说风月阁里有神医,就是整天研制这种玩意儿的?”
那瓶口离苏棠越来越近,她许久没有再尝过这东西了,可是它的气味还是如此熟悉,她想坚强一点,不要这么丢人地求饶,但她的身子已经在畏惧这瓶药,以往疼痛的记忆开始苏醒,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翻滚惨叫,声嘶力竭地求饶样子。
顾清影不知那是什么,但直觉不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方休那边走了一步,就被剑客回头以冷毒的目光逼视——
“顾师妹,那夜杀了你十几个同门的那个男人……我已经帮你报了仇了。”
“现在,轮到这个罪魁祸首……”
顾清影回想起那一夜,立刻痛苦地皱起眉头:那满院的尸体,满息的血腥气,还有**惨烈的死状——
她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了,然而一闭眼,还是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苏棠凄厉地向她求救,挣扎间身上的鞭伤被扯动撕裂,伤口和鲜血温暖她全身。
她的手不听使唤,自从在岑江救回顾清影后,她的手已再没有从前的凌厉动作,她曾爱不释手的双刀也无法再在手里舞出晃晃白光。
绳子粗糙极了,刚一捆上就在手腕上擦出红痕——
是啊,一如怕她抓伤自己的脸,沈良轩也会这样绑着她。
“顾清影,救我!”
她崩溃地喊她,不要什么脸面和尊严了,她愿意磕头认错,以死谢罪都可以!
“顾清影!求你……求你们……别……”
方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顾清影有什么反应,只知道顾清影没有上来救她。
她万念俱灰地喊她,希望她念一点自己的好——
苏棠没有什么好的,全都给了顾清影。
顾清影为什么不救救她?
“顾清影……唔……”
方休狠狠掐住苏棠下颌,抬手一瓶药都灌下去,酥心散的气味辛辣刺激,光是闻着就让人想咳嗽,因她挣扎而落在颈上的药汁也触体生烫般,给她被灼烧的幻觉。
这灼烧从喉间一路窜入全身,心脉里如烧起了一把火,痛得她弓起身体,蜷缩着浑身抽搐,瞬间红了眼眶,嘶哑着声音,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
像活鱼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顾清影胡乱推开方休,跪倒而下,手足无措——
“你给她喝了什么!”
方休便知顾清影恍惚得压根没有听进去自己多少话,居高临下道:“怕什么,死不了。”
苏棠被顾清影环在臂下,后者却根本抱不稳她,她从骨血痛进了心脉里,似有无数蚁虫在贪婪咬噬,方休冷冷再问——
“沈良轩在哪儿。”
苏棠抽噎着,泪流满面,“不……不知道……”
她哭断声,“真的……”
“不知道……”
方休狠狠闭眼,万般失望,“看来她还真不知道。”
顾清影一点也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意,反而心头疼得厉害,脱口道:“她真的不知道,解药呢?!”
方休一句话带给她满身的绝望寒意——
“没有解药,本就是为了折磨人的东西,疼就忍着罢,疼过了自己就好了。”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出门。
顾清影知道苏棠杀孽太多,她没有仁心,没有道义,她视人命如草芥——
如今是否都是她的报应?
可就算真的如此,顾清影依然悔痛,听她惨叫求饶,无计可施。
苏棠手腕一圈血红,蹭在了顾清影衣襟上,她在顾清影怀里挣扎战栗,叫得嗓子哑了,泪痕干在脸上,又被再次涌出的眼泪冲刷,反复不尽。
“我……”
她语不成句。
“恨……”
她狰狞而绝望。
“你们……”
她逐渐模糊了意识,被顾清影环在怀里不得动弹,抖声道:“银子……”
顾清影只觉得心口被一支箭正正扎入,钻心剜骨。
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那块银子,于是忍着泪意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小块来递到苏棠眼前。
苏棠看到一片模糊里多了一抹银光,当即挣扎幅度小了些,忽沙哑唤道:“爹爹……”
顾清影手腕一抖,只听苏棠哭道——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