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薄契迷踪_49
荷衣欢呼一声,跳起来拉婉姨的手:“婉姨,这个小妹妹要留下来啦!”婉姨温柔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呀,看起来你要比这个妹妹大些,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妹妹。戏班里就你倆年龄最相近,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才好。”
荷衣重重点头,像是在这一刻,就许下了一个会让她用一辈子时间去践行的誓言。
就这样,苏怜衣留在了如意戏班。每天天不见亮就跟着众学徒们起来吊嗓练功。这样高强度的训练,莫说是小孩子,就连大人,也鲜少有说不累的。戏班里,一天到晚都有人嚷嚷又苦又累,但苏怜衣从来不,吊嗓子吊得都哑了,还是不喊苦。练功练得不小心摔了,爬起来继续。刚刚开始的时候,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
婉姨和班主都是见过些市面走过些地方的,苏怜衣这样的孩子,还真是少见。
婉姨道:“这孩子,倒是个能吃苦的。咱们这个戏班,她天赋虽然不算最好的,但却是最努力的。有朝一日,如意戏班的大梁,恐怕就要靠这孩子来撑了。”
天道酬勤,这句话是真理。
自从苏怜衣来后,荷衣是最开心不过的。她俩年纪相仿,性格又合拍,不消半日便亲密得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妹似的。
就连婉姨也感叹,“果真是有缘,怎地那天早上,偏偏就是荷衣去开的门呢。”
从此以后,两人便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吊嗓一起练功,到哪都在一起。戏班里的人混熟了,也爱开她们两个的玩笑:“你俩莫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这么亲密的样子,多少夫妻都不如呢!”
这时两人已经长大许多了,又整日里在戏文里扮夫妻,苏怜衣扮张生,荷衣便扮作莺莺;苏怜衣扮柳梦梅,荷衣自然也就是杜丽娘。哪有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当下,苏怜衣也不恼,也不羞,和荷衣相视而笑,而后,荷衣一边笑,一边已经不知不觉的略整丝绦,轻掸锦袍,水袖一扬,做了个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墙。”
这一出,正是那《倩女离魂》的故事:官宦小姐张倩女与书生王文举自小订婚,两情相悦,却被贪富欺贫的张母强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离肉身,于月夜追赶王生而去。
“从今后只合离恨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有甚心肠更珠围翠绕。我这一点真情魂缥缈,他去后,不离了前后周遭。厮随着司马题桥,也不指望驷马高车显荣耀。不争把琼姬弃却,比及盼子高来到,早辜负了碧桃花下凤鸾交。”
“可正是暮秋天道,尽收拾心事上眉捎,镜台儿何曾览照,绣针儿不待拈着。常恨夜坐窗前烛影昏,一任晚妆楼上月儿高。俺本是乘鸾艳质,他须有中雀丰标。苦被煞尊堂间阻,争把俺情义轻抛。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无缘配合,有分煎熬。情默默难解自无聊,病恹恹则怕娘知道。窥之远天宽地窄,染之重梦断魂劳。”
渐歌渐舞,渐渐入戏,荷衣只觉情不自已,脚下越来越迤逦浮摇,身形也越来越飘忽灵动,将那倩女离魂月下追郎的一段唱得宛转低扬,回肠荡气——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露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歌乃,橹咿呀。”
慢转身,轻回首,长抛水袖,袖头打中了迎面而来的怜衣。
荷衣眼波微送,双手叠腰下身做个万福,依然捏着嗓子莺莺燕燕地道:“兀那船头上琴声响,敢是王生?”
苏怜衣笑了,荷衣的这番情意,她俩日日夜夜在一处,如何不解?当下,也就顺口接了:“ 小生王文举,自与小姐在折柳亭相别,使小生切切于怀,放心不下。今夜舣舟江岸,小生横琴于膝,操一曲以适闷咱。”
正要继续唱下去,就听得众人一阵哄笑兼掌声,更有人高声叫道:“这一出戏,当真是唱得好!改天儿都可以登台去了!”
荷衣被这一声叫好给惊醒,顿时红了脸,抬眼看了苏怜衣一眼,然后低垂着头,小步快跑着出门去了。
苏怜衣却是心头一震,刚刚荷衣那一抬眼,一低首,当真是风情无限。比之戏文上那些绝色倾城的小姐们,也丝毫不会逊色。
作者有话要说:
☆、苏怜衣(4)
这一年农历九月十九,上京太守郑岩为母做寿,在郑家祠堂举办堂会。白天演出杂耍,晚上演出京剧。堂会举办三天三夜,把这上京城里但凡有点儿名气的戏班都请了去。这几年如意戏班靠着荷衣和苏怜衣,到底也有了几分名头儿,是以也接到了请柬。
郑家是高官显宦人家,他们家的堂会,多演大戏。临时搭建的戏台,具备并列的正院和跨院。至少有五六十间房屋,选择了一个最大的院落搭台。临近戏台的房屋则作后台,另外还要有为男女宾客分别摆席的大厅。演戏院落的正厅作寿堂,东西厢房为女宾看戏的地方。院中搭棚,是男宾看戏的地方。来宾进入这座临时剧场,先到寿堂拜寿,主人照例在旁陪着还礼,然后招待入座看戏。午前开戏,晚饭后继续演出,习惯上称为“带灯”或“灯晚”。凡“带灯”则午晚两宴之外,还招待一次点心,为“灯果”。不另设席,只是在看戏的地方每桌摆若干碟甜包子、肉包子、黄糕、小八件之类。茶则随时更换。
戏台上钟鸣锣响铿铿锵锵地砸出一个繁华盛世,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嘻笑怒骂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绘,氤氲的烟与明灭的灯光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观众们活在不知今古的时空断面里,听着故事也经历着故事,都飘飘然,醺醺然,苦在其中或者乐在其中。
在如意戏班登台之前,早有各家戏班争奇斗艳,《麻姑献寿》,《庆顶诛》,《贵妃醉酒》,《麒麟阁》,《打杠子》,《问樵闹府》,《辕门射戟》,《南北和》,《女起解》,《玉堂春》,《大保国》,《八大锤》,《黛玉葬花》,《孝义节》,《天女散花》等等名段名角儿轮了个遍儿。
等到苏怜衣和荷衣登台,台下观众的情绪已是高亢到了极点。
班主早就交代过,此次堂会,虽说只是太守给自己老母祝寿,可这上京城里,但凡是有点儿脸面的达官显贵,都悉数到了场。更不要说这城里的各大戏班了。这次登台,可一定要捡着自个儿拿手的唱。
苏怜衣和荷衣听了,忙回复了,说就唱《牡丹亭》吧。
班主沉吟半响,微笑道:“也好,你们两个是早就把这出戏唱得炉火纯青的,无论那一折拿出来,都难不倒你们。那就《牡丹亭》罢!”
因此,苏怜衣和荷衣的第一次登台,便是唱了出诙谐欢快的《春香闹学》。
《春香闹学》,闹学,闹学,便是重在“闹”字上,这个闹字,极其恰切地道出了这出戏的诙谐情节和喜剧气氛。春香之“闹”,被作者泼墨酣写。春香对读书受教本就不感兴趣。在她看来,“《昔氏贤文》,把人禁杀”。古人囊萤趁月、悬梁刺股读书,春香认为是“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痕”,更不用说去接受那一套套迂腐的说教。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未行上课已先“闹”。针对书塾窒闷的气氛和塾师严厉的训诫,春香一上来就给冬烘先生陈最良一个“下马威”:“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语带讥刺,弄得陈最良表情尴尬开口不得。
这是小“闹”。讲经开始,春香的诨“闹”也就开始。剧本安排了一个精彩细节:在春香追逼下,陈最良自丧其尊“作鸠声”,春香乐不可支“学鸠声”,已过耳顺之年的龙钟老头和一个青春焕发的伴读婢女同台叽叽咕咕学鸟叫,是何等滑稽的场面!偏生苏怜衣扮演的春香还一脸子天真无辜,逗得台下众人轰然大笑。好一个天真娇俏的小女儿!
接着,陈最良乱解“君子好逑”,春香明知故问:君子“为甚好好求”“幽闲女子”这个敏感话题问得陈最良十分狼狈无言以对,只得拿出西席的款儿来,喝止春香。
还有大“闹”。听讲中途,春香“领出恭牌”,请假溜出去转了一遭,兴匆匆回来禀告小姐:外面“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饱受揶揄奚落的陈最良终于按捺不住,于是,一个步履蹒跚追“打”,一个嘻嘻哈哈“闪”避,一老一少,在舞台上绕起圈子来了。好一个春香,居然动手“抢荆条投地”,弄得陈最良目瞪口呆无地自容。至此,喜剧的冲突达到了□□。台下轰然叫好!
春香之“闹”,闹在明处,闹得欢快。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貌似旁观者的杜丽娘,才是“闹”的真正主角。没有丽娘的默许、纵容、支持,春香未必敢“闹”,敢“闹”也未必“闹”得起来。春香是丽娘的影子,春香之“闹”,其实是丽娘之“闹”的曲折反映。二者的区别在于,地位、身份、教养的不同,注定丽娘不可能如春香般明闹、诨闹、大闹,丽娘之“闹”,闹在暗处,闹得文雅,闹得巧妙。
就连台上的郑老太太,也忍不住掩嘴而笑,问身边的儿子道:“这两孩子倒是面生得紧,是哪个班主名下的?”
郑岩也笑,挥手叫旁边的小丫鬟去打探一下:“你赶紧去打探一下,再上来说与老太太听。”
不一会儿,小丫鬟回来了,笑嘻嘻道:“老太君眼力儿真好!台上这两个姑娘,正是如意戏班新招收的学徒呢,听说才十七岁,初初登台不久的。老太太近年都听那些名角儿唱戏,自然是不知道她们的。”
老太太看着台上娇俏可人的两个小女孩,不由得触动了多年以前的心事,吩咐小丫头道:“你去,等她们下来了,就说我请她们吃茶,把她们叫到我房里来,我且与她们好好说说话儿。”
郑岩在一旁听了,也笑道:“老太太是想起当年了?”
郑老太太低叹一声,笑道:“是呀,人老了,看到这些年轻可爱的孩子,就总想起自个儿当年。她们吃过的那些苦,也只有身在本行的人,才能体会。我看这两个小丫头天赋不错,便向和她们说说话。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可怜孩子。”
郑老太太这话说得是,大家心知肚明,但凡是在戏班里讨活儿的,不是孤苦无依的孤儿,便是家境实在贫寒,父母养不起,不得已而为之。活着总比饿死好。但凡家境好一点儿的,谁舍得自家孩子去吃那份苦?
郑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代名角儿。因为瘟疫,一家人全都死了,也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后来被瑞霞班的班主瞧上,遂带她回去,成了瑞霞班的一员。
后来也确实证明老班主慧眼识英,她也确实成了一代京戏名角儿,瑞霞班头牌青衣,同盖叫天,风光一时,富贵人家唱堂会,请她露一下面的谢仪相当于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谷。
后来遇到郑老爷子,两人一见钟情,后结为恩爱夫妻。郑老太太也就没再登台唱过戏。
苏怜衣和荷衣唱完下台,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行头,就被老太太派来的小丫鬟给叫去了。
到了郑老太太跟前,行了礼,给老太太拜寿。郑老太太慈祥一笑,拉起苏怜衣的手,笑道:“这就是俏皮可爱的春香吧,长得也真是体面。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过唱得这么入我心的孩子呢。”说着转过头去,吩咐旁边站着的嬷嬷:“翠儿,你去,把我的那一套行头拿出来。”
叫翠儿的嬷嬷一楞,脸上有为难的神色:“老太太,你这是……”
郑老太太故作嗔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看着苏怜衣和荷衣,嗔道:“我好容易遇上两个入得我心的孩子,把那身行头送给这两个孩子又怎么了?左右我现在也老了,穿不得了,放着也是浪费。”
那叫翠儿的默默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哎了一声,随后就下去了。
苏怜衣和荷衣面面相觑,这是要做什么?
郑老太太让她俩挨着她坐了,然后说了一个名字,苏怜衣和荷衣顿时惊得站起来:“原来您就是当年的玉蝴蝶……”
玉蝴蝶的大名,但凡是对这一行有一点了解的,没有人不知道。瑞霞班头牌青衣,不但京戏绝,昆曲也绝。都说大师无派系,这一点放在玉蝴蝶身上,是一点儿都没错的。玉蝴蝶不仅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马旦,样样来得,有时要救场,连小生也唱,一个人顶得起一个戏班子。她唱的《游园京梦》,就算是正经八百的昆曲名伶,也不得不说佩服呢。
郑老太太摇头笑道:“都是当年的事儿了,不提也罢……”
几人因为戏曲,说说笑笑间亲近了不少。不一会儿,只见刚刚出去的翠儿嬷嬷,领着几个小丫头,抱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走了进来。
这一行的,有个俗话,龙套的戏装叫随衣,名伶的戏衣叫行头。名伶的行头,都是专人专用,且有专人侍候打理的。她们不屑于同无名戏子共用一套头面,自备的戏服冠戴是夸耀的资本,是身家,也是身价儿。谁拥有的服饰头面最多,最好,最齐全,谁就最大牌,金钗银钏,玉凤翠鲤,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望尘莫及。那叫派头。一个戏子没了派头,也就没了灵气儿,没了心劲儿,没了势头儿,生不如死。
嬷嬷把一个精致的大箱子放在了几人面前,只见那箱子上一点灰尘也无,看得出来是被人经常擦拭着的。那上面绣着精致繁复的花纹,正是一幅暗示性极强的春宫图——男人的背裸着,露出背上张牙舞爪的龙虎纹身,栩栩如生,虽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阳刚霸气却早已破图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红衣初褪,正低头做含羞解带状。不脱比脱更诱惑。
打开箱子,苏怜衣和荷衣的眼睛顿时一亮,任是谁,看到这样的戏衣,也是移不开眼睛的——
绉缎,对襟,上为淡青小袄,下为鹅黄腰裙,外披直大领云肩绾风带,镶边阔袖带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云遮月图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图型不同,对襟两侧图案并不对称,而是浑然一体,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灵动堪谓巧夺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