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田园客(中)
十月上旬,秋考开始。“启禀圣上,臣有一事不明。不知此前说过的秋考面审,还作不作数?”
杨巨昀这次冒了大风险上奏,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科考归礼部管,他本不应该插手礼部的事务。
可他另有一套打算。
以他在官场混迹的经验来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圣上都没杀了顾尽欢,反而财产、田地都给她留下,放她回乡去了。
这其中一定不简单。
况且顾尽欢实在是有两把刷子,她出的主意对户部收入是极为有利的。
内务府又归属户部,若户部能财源广进,宫里花钱就宽松了,圣上想不高兴都难。
如果有机会,今日在朝堂上,还得将她的好处向圣上提一嘴。果然此刻就是个好机会,他确实做到了。
韩呈听到这话,登时就想到了首次提出“面审”的顾尽欢,有一瞬间的失神。
吏部侍郎鲜于雄立马站出来:“杨大人,此事应当由礼部上奏,您怎么能越俎代庖呢?”
杨巨昀说道:“我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圣上,臣有过失,但还请圣上三思此事。”
韩呈老好人的性子又钻了出来,道:“鲜于大人你有心了,但杨爱卿说的也在点子上。这样罢,既然有争执,那此事搁置待议。杨爱卿啊,你还是说说户部的事罢。”
刚被驳回失掉一局的杨巨昀,顿时发觉机会来了,朗声回道:
“是,臣正要与圣上说郑州的事务。”
“嗯,那里的事务不是由你们户部接手了么,情况如何?”韩呈带有偏爱,因而一脸期待。
杨巨昀面带微笑道:“回圣上,好得很!一听说刊印的押题宝典是朝廷官方的,学子们迫不及待都赶去购买,现在收入十分可观,户部已经记录在案,臣已将报告写在折子里了,请圣上查阅。”
韩呈抽出他的折子,将信将疑又有点激动地打开:“好家伙,三十万册,十万雪花银啊!这才是试点,假如推广到全国各地,岂不是国库的一大笔收入?”
“恭喜圣上。”众官齐齐道贺。
韩呈哈哈大笑,然想到此事当初的主刊是顾尽欢,他心头涌出一丝不忍与想念。
不过碍于没人给台阶,他不好就这么轻易地将顾尽欢一个戴罪之人召回来当官。
比他还想念的,当属站在堂下已经很久没有奏本的沈扈了。
*
山九枭和夫人齐茵时而让沈扈到家里吃饭,沈扈的闷闷不乐他们也察觉到了。
山九枭叹气,尽欢一走,他的大业眼睁睁又少了个帮手,这孩子有头脑有本事,可惜年纪轻轻就罢官回家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担心,因为以他的见识,尽欢此次遭遇风波能劫后余生,要想回朝堂,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他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有所改变收敛,否则以后难保不像这次一般,再次东窗事发。
他山九枭还算是个老臣子,虽说退居二线,可毕竟手里存着底子,门生里头也有些有权有势的。
他总有一天会将顾尽欢这个得意大员再捞回来的!
当晚,太学士府挑烛夜话,夫妻二人决定写封信给尽欢。
“……此番事发,虽有惊无险,然吸取教训、改进方法不能忘。尔今江湖之远,成田园之客,勿念为师,读书道义,文治武功,初心必不可改。倘如有日顺遂回朝,方得大用……”
*
三日之后,举子们考完。
平章那头,贾诚埋头苦读终于有了成效,竟真的中了笔试的三甲,长公主府这两天热闹极了。
京城里到处都在传,说长公主这次给全天下带了榜样,原来不是个小白脸。
虽然也有质疑的声音出现,但是由于历届批阅算得上很公平,弥录滕封,规矩严密,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敢说不好的。
贾诚喜极而泣,邀同中进士的林抱声一起庆祝。
二人聚在一起时,平章开心,还特地找了宫里的乐班子来演出助兴。
贾诚、林抱声看着眼前欢乐的景象,忽然心有灵犀地一齐想到了此刻不知何处的顾尽欢。
那算是他们的恩人、他们的朋友了,可现在她过得好不好呢?
“贾哥,我想顾姐姐了。”
“我也是……不过你放心,咱们努力当官,就能将她接回京来了。”
“嗯。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在她家住了那么久,现在还真不习惯。”
贾诚说:“你有空就去小团扇胡同看看罢。”
林抱声抹抹眼泪:“好,我还得去喂喂那只白玉,自从抄家后都没怎么吃过饱食。说到吃,想想顾姐姐以前对我真好,有什么好吃的老做了给我送去……”
平章问他们怎么好端端的,大好日子眼睛红红的,他们说,想尽欢了。
平章被他们一提,倒也回忆起这个女子来。祸闯得不小,命倒保了下来。
皇兄对她,还真的是关照爱护。
她说:“这个顾尽欢现在在干什么呢?”
贴身侍女说道:“回乡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回长公主,她一朝爬到二品,又一朝成了庶人,全京城都知道这件事。”
“看来是我闭塞视听,得去好好关心关心她了。”
月光照着戏台子,欢快的音乐飘荡在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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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不再有顾尽欢,但又无处不是顾尽欢。
*
过去随着顾尽欢大红大紫,消沉了好久的韩圣,如今却和众人想法迥异。
“王爷,顾尽欢已经彻底倒了台了,这几日京城风声渐渐下去了,您可以舒心了。”王心安笑道。
韩圣笑不出来,道:“心安啊,你还是嫩了点。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王心安摸不着头脑。
“我在想啊,我该想个什么办法,把她给召回来。”
“王爷,这?您为什么要把她召回来?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韩圣说:“你懂什么?这个人很能做事,这次她眼看着自己一辈子没法翻身,假如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帮她一把,为我所用,岂不是能壮大我的实力?而且,她在位这么些日子,搅起的风雨全城尽知,现在她走了,圣上未必不惦记着她,我顺水推舟给圣上个台阶下,圣上就不会再防着我这个弟弟了。”
王心安说道:“王爷,您三思啊,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个善茬儿,要么把她干掉,否则不听使唤的。”
韩圣说道:“不,我相信她对我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这么些年她怎么一直没嫁人呢?”
王心安心态有点崩。
他家这个王爷,总是有一种迷之自信,上回是对自己的兄弟之情迷之自信,结果让顾尽欢顺势爬上。
他要是这次还刚愎自用,不知道要捅出什么娄子。
但是看着他兴致勃勃、干劲十足的样子,又不好意思说出扫兴的话来,只得在旁边随声附和。
*
当天韩圣就进宫去了,正好遇到了同时进宫的平章。
平章见到他甚是诧异,二人交谈了几句,方才知道是同为顾尽欢而来。
“真是巧了。尽欢这次面子可大了,竟有你兄妹二人同时为她出面。”韩呈听闻他二人的来意,止不住的笑。
“不知皇兄是何想法?”韩圣已经看出来韩呈的高兴了。
韩呈对这个弟弟有点改观,说道:“你们说的有道理,她这次处罚是重了点。宣琳天天在朕耳边吵着闹着要她的顾师傅,朕耳朵都起茧了。”
“是啊皇兄,”平章问,“之前若不是她,贾诚可能还没办法好好迎考,得中三甲呢!”
这话说到了韩呈心坎里,韩呈笑着问:“是啊。贾诚这次是中了……”
平章补上:“探花。”
实话实说,贾诚的成绩确实不错,加上长得好看,探花之位稳了。只不过现在“面审”迟迟未定,皇榜还未放出。
“朕还真想她了,户部今天刚跟朕汇报了财收,顾尽欢的办法实在有用,内阁那帮人哪有这本事。哎,她最近干什么呢?”
韩圣道:“据说在静海教书呢。”
“教书?哈哈哈哈哈……”
韩呈想象那个画面:
一群小孩子围着顾尽欢,摇头晃脑地读着三字经、千字文,一介内阁学士被追着问——先生这个字怎么念,真有点反差萌。
“别让她教书了,桂苑的面审还需要她呢。顺子!”
“奴才在。”
“传朕的意思,去静海告诉顾尽欢,说朕有事情找她。”韩呈说。
王心顺心里喜得很,就去安排。
*
静海这天风和日丽,远远地看不见高阁楼台、犬马闹市,只有静谧的田野和成片的木制小屋。
微风轻哨,拂过野花草尖,也吹进了书院的窗棂。
顾尽欢正在教小孩子们读书。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小孩子们跟着读:“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有谁知道‘无为’讲的是什么?”
一群小孩子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怕喊自己起来回答问题。
“不要怕回答嘛,随便说。譬如你可以说它的字面意思啊——不就是不做事嘛!”尽欢笑道。
孩子们咯咯地笑了,有人打头儿,便积极了起来。
“无为就是什么都不干。”
“不对,先生,我觉得无为就是老子说的‘不争’。”
……
这时候外头锄地的方老头往里面喊:“尽欢啊,外头来人啊咯!你出来望啊看!”
“晓得了!”
尽欢对孩子们说:“你们安静待着,不许吵闹啊。”
说着就出门去,正巧看见了穿着便装的小太监。
“顾姑娘,咱家是来传圣上旨意的,圣上有事请您回去呢。”
尽欢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手里刚垂下的书本再次拿起,摇摇头说道:“我不回去。”
“姑娘,别为难咱家,咱家也是奉旨办事。”
尽欢笑了笑:“你要是早来几一个月,指不定我还没这个胆子违抗命令。可是,如今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回去动不动坐牢,实在没劲。”
她本不是这个想法,可上次山先生的信,不知为何被她读出了一股悲凉的意味。
先生说得在理——倘若回去就得改变态度、改变方法。
“这人啊,不怕一直跑,就怕跑到半路停下来,那就再懒得跑了。”
她伸了个懒腰,就要回身。
小太监道:“姑娘这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尽欢冷笑:“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着?”
“姑娘现在就是个庶人,别怪咱家不客气。”
尽欢哈哈一笑:“少狗眼看人低。有句话听过没,‘莫欺少年穷’。你先打听清楚圣上为什么要召我回去再说!仔细考虑考虑,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日后会是什么结局?”
小太监吓得直哆嗦,只得回去复命。
阿丧问尽欢:“姑娘为什么不回去呢,难道是听了阿丧的话?可别罢,我就随便说说,姑娘听自己的心就好。”
阿丧的话很温暖,她忍不住搂上他的脖子,笑道:“我知道,谢谢你阿丧。我也不知我是怎么想的,也有赌气,也有灰心。”
“赌气?赌什么气,圣上不是已经派人来接你了么?”
尽欢松开他,一脚踢开一颗石子:
“当然是赌那个沈扈的气。他既觉得我的办法不君子,千方百计将我害到这个地步,我倒要看看,他刚愎自用,能不能自己撑起一片天。让他护着他的百姓、他的道理去罢,从此天下兴亡,与我无关。”
深吸新鲜空气,张开臂膀,露出大大的微笑。
山清水秀,逍遥自在。
阿丧心疼他的姑娘,也心疼自己。他了解尽欢,赌气还是说明在乎。
她想去扭转乾坤,他想她平安喜乐;
她想去呼风唤雨,他想她无灾无难;
她心系天下局势,他想她无忧无虑;
她愿为事业牺牲,他想她好好活着;
而当下……
她想沈扈那个敌手,可他想和她一辈子当个田园客。
但是他不能释放自己真实的欲望,姑娘是他最重要的人,因此她的欲望远比他自己的重要。
于是,他偷偷抹把泪,就陪她一起张开臂膀,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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