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秦桑若有所思,望着他道:“皇上也许会忌讳他,但‘反噬’从何谈起?”“他不过贵妃手里一张牌而已,贵妃参与立储,要的是权,朱承继想当皇帝,要的也是权,如果今后有利益冲突,必会互相倾轧。所以贵妃既扶持他,也防着他。”
秦桑细细琢磨了会儿,压下心中少许的不适,道:“方才贵妃言语间多有试探,但敌意并不大,还有拉拢的意味在,想来是不愿与爹爹为敌的,宁德郡王应是背着她行事。”
“她也不干净。”朱闵青冷哼道,“小平子刚受伤,督主那边就收到了消息,早给贵妃备上一份大礼了。”
此时天色更加晦暗,成团的暗云互相推挤着,越积越重,一阵阵银白色的雪粒子撒下来,地上未化的积雪又厚了几分。
永和宫门前一大滩殷红的血迹,在雪地上尤为刺眼。
朱承继看见,只当是姨母处罚下人,便呵斥守门的宦官:“还不快快清扫!一个个木头桩子杵在那儿,都是些吃白饭的玩意儿。”
说罢徉徉而去,徒留一群面面相觑的宦官宫女。
他一脚踏进东配殿,因心里窝火,也没注意李贵妃的脸色,心不在焉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就喝。
刚啜了一口,烫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啪嚓一声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提脚就要踹人。
“好啦!”李贵妃重重一拍桌子,“你闹够了没有!”
朱承继这才看到贵妃脸色不对,似乎刚发过火,忙道:“哪个气着姨母了,我去教训他。”
李贵妃脸颊微微抽动一下,盯了他良久方道:“我叫你不要招惹秦桑,为什么不听?”
“不就个奴才的女儿,招她又怎么样?”
“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门口的血迹看到了吗?知道是谁的血吗?”
朱承继愣愣地摇摇头。
“是吴有德的血,是我宫里掌事太监的血!”李贵妃咬着牙,浑身直颤,“朱缇的人就当着我的面,把他拖到宫门口,一棍接着一棍活生生打死。”
“还有你昨天派去的两个嬷嬷,你安排的两个小宦官,有关系没关系的,都死了。”
朱承继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疯了不成?”
李贵妃目光阴沉地瞥了他一眼,“他没疯,他就是要借此告诉后宫所有人——别碰他女儿。”
“可是姨母,他摆明了不把你我放在眼里,这口气可不能忍。”
李贵妃嘲讽道:“这些年来他和我一直相安无事,是不是给你种错觉,朱缇不足为惧?”
朱承继瞠目结舌,他一直以储君身份自居,是真没把朱缇放在眼里。
“朱缇阴险毒辣,保不齐对你下黑手,你好多年没回过家,正好回去过年避避风头,今晚就走。”
朱承继大惊失色,“姨母,你不要我了?”
“我是为保你的命!你若不听话,以后就不用来了。”
李贵妃正在气头上,朱承继尽管满腹狐疑委屈,却不敢强辩,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悻悻而去。
打发走他,李贵妃好像失去浑身力气般,往大迎枕上一靠,深深叹了口气。
周嬷嬷捧茶过来,低声道:“郡王行事不检点,但朱缇也忒狠,简直是把您的脸面往地上踩,娘娘,不如联络阁老他们……”
李贵妃摩挲着茶盏久久不语,好半天才幽幽道:“你还记得闵皇后吗?”
周嬷嬷一愣,“先皇后是宫中的禁忌,娘娘好好的提她干什么?”
“只因与张昌交恶,她竟被张昌诬陷与寿王私通,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一把火烧了自己保全最后的体面,那可是堂堂一国之母啊!”
“闵后当时有儿子傍身,有朝臣支持,还落得这个下场。朱缇如今的权势,较张昌有过之无不及,我须得好好想想……”
“娘娘!”周嬷嬷轻呼一声,惊惶四顾,用极低的声音说,“没有皇子,只有从玉碟除名的孽种。”
李贵妃颇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喟然长叹:“皇子也罢,孽种也好,早变成一截焦炭了。皇上整日沉迷金石之中,不信亲人,不信朝臣,只信几个阉人,也不知灌了什么迷魂药。”
越听越不像,周嬷嬷忙岔开话题,“郡王少不更事,娘娘要不要派几个老成的宫人跟着?”
提起他李贵妃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都二十了,还小么?不怕蠢笨,就怕不听话,如今他的心太大了——去把宗室子弟名录拿来。”
李贵妃一页一页翻着,攒眉拧目反复思量,许久才在“朱怀瑾”三字上点了点。
周嬷嬷大惊,“娘娘三思,那位可不容易把控。”
“不是把控,是联盟。”李贵妃苦笑道,“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沐浴更衣,我这就找皇上说去,请江安郡王朱怀瑾来京参加大朝会。”
“那宁德郡王……”
“唉,到底是我亲外甥,多派些人手护送,总不能真叫朱缇杀了他。”
不过朱缇现在还真顾不上这事,他特地回了私宅,拿着一大张房样子,乐呵呵跟闺女说:“皇上赏我一座五进的大宅院,说恭喜我找到了闺女,等爹爹收拾好房子,过完年就搬。”
秦桑笑道:“咱家统共没几个人,住这宅子都觉得空荡荡的,五进,太大了!”
“等进一批丫鬟婆子,就不觉人少了,以后出门要多带点人,省得有不长眼的往你身上撞。”
“虽惹了一场闲气,倒也不算全无收获。”秦桑抿嘴一笑,道,“宁德郡王说过了十五,那些大臣们要联手弹劾您。”
朱缇点头道:“这事我知道,过了十五才叫过完年,他们是年后算账。我昨天和皇上禀报了弹劾的事,皇上的意思是留中不发。”
“他们总嗡嗡地闹也是烦人,我看也别等着过完年,大朝会百官皆在,多好的机会。您不如安排几个人,提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咱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
朱缇听完哈哈一笑,“挑皇上心情最好的时候,逼他处理最讨厌的政事,有点意思,爹爹索性再加把柴,非把这火烧到那几个阁老身上去!看你哥盯梢回来没有,咱们一起商议商议。”
秦桑犹豫了下,问道:“爹爹很相信他吗?”
朱缇听她话中有话,笑道:“闺女,跟爹不用打哑谜,你察觉他有异心?”
“不是,我才来几天,哪儿就看出来了!”秦桑忙摆手道,“就是奇怪他为何叫您督主,不叫义父,一点也没有父子的亲密。”
“这个嘛,说来就话长了。”朱缇吃着茶出神道,“他八岁时我收养了他,如今整十个年头,我终年在宫里头伺候,他跟他奶娘住宫外头,见面也不多,就是给些钱粮。”
“他十四岁时,我把他扔到锦衣卫当差,接触才慢慢多了,不过谈论的多是公事,他差事办得好,我就赏,办差了,我就罚,从未特意照顾过他。”
“在外他跟别人一样喊我督主,喊来喊去就喊惯了,我也听惯了,若是他改口叫我爹,我才要吓一跳!”
朱缇端着茶碗,沉吟道:“他办事,我放心,但若说完全信任,也不是,爹平生只信两个人,一个是你娘,一个是你。他那人不好相处,你如果觉得和他相处不愉快,我叫他搬出去住。”
秦桑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说不必,忽听有人敲响了房门,朱闵青在门外说:“督主,宁德郡王准备出城,是否拦下他?”
外头风紧雪骤,秦桑忙开门请他进来,见他满头满肩都是落雪,就顺手掸了掸。
手碰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僵了,秦桑以为他是冻的,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暖手。
朱闵青有点不自然地避开了秦桑的手,只请朱缇示下。
朱缇说道:“这是要逃啊,不用管他,翻不起大风浪来。当下咱们要集中精力把这波弹劾风应付过去,旁的都先放一放。那个钱云亮还活着没?”
“唔……还能喘气。”
“你告诉他,我放他走,想活命,就在大朝会上弹劾我。”
朱闵青一愣,道:“百官都在,如果有人带头,剩下的一哄而上参督主,场面恐怕不好控制。”
“如果所有朝臣都是一个态度,那皇上就该害怕了。”朱缇冷笑道,“把咱们的人手都安排上,见机行事。”
天色已过戌时,朱缇惦记着皇上就寝,把修缮新宅子的事和朱闵青交代了,便匆匆离去。
朱闵青也要走,却见秦桑笑嘻嘻地捏着根针过来,“等下,把衣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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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朱闵青呆了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可知方才那句话的含义?
她不是随便之人,可十五岁的姑娘,也不会随随便便说出这样的话吧。
莫非……
不可能!他马上否定了自己那个荒唐的想法,两人认识才三四天,怎可能生出那种念头来。
秦桑见他愣着不言语,笑道:“快点啊,几针的事。”
朱闵青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针,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外袍的肩头上有道寸长的口子,边缘都磨损了,也不知破了多久。
猛地灵醒过来,旋即耳根子一阵发烫,他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懒得脱,我穿着你直接缝罢。”
此话说完,他就后悔了。
刚才秦桑替他拂雪时,她的手只是轻轻扫过肩膀,他立时浑身紧绷。若要缝衣,定然靠得很近,二人难免有所碰触,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还有上次,她抱着自己喊爹,彼时他每个关节都僵硬了,一时竟没推开她。
他实在是不习惯和人这般的亲密。
啪,烛花爆了一下。
“衣服不能穿在身上缝。”秦桑认真道,“我们那里常说,穿着缝,没人疼,身上连,万人嫌。”
朱闵青想说他本就是没人疼万人嫌,但对上秦桑的笑脸,又默默咽了回去,脱下外袍递给她。
秦桑从针线簸箩里找出几束棉线,一边比对颜色,一边道:“你去暖炕上坐着,把火盆挪近点。”
朱闵青依言坐下,又听她说:“今儿个多谢你啦,多亏你来得及时,要不然,尽管我吃不了大亏,也要被恶心一下。”
“职责所在,无须道谢,换了别人也是一样。”
“该谢还是要谢的。”秦桑瞥他一眼,手指一绕打了个线结,道,“你说说朝堂上的事,特别是内阁。他们的票拟要依赖爹爹送达批红,想要压制六部,执掌大权,一味与爹爹交恶不是明智之举。”
朱闵青沉吟着说:“内阁共有六人,苏首辅历经两朝,为人清正,和督主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次辅姓冯,这人处事圆滑,督主曾想拉拢他,但他一直在观望,没有明确的态度。”
“其余四人,不是看苏首辅脸色行事,就是明哲保身,两边不站,没什么好说的。”
秦桑停下手里的活计,“若这次朝臣弹劾爹爹失败,我们有无可能争取到几个阁老?”
“他们都自诩清流,个个爱惜羽毛得紧,不见得会和我们结交。我知道你担心督主,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两次弹劾就能定胜负的。”
秦桑也知道自己有些急躁了,笑着说:“也对,皇上还春秋鼎盛,有他在,爹爹也不会轻易倒台。”
不知想到了什么,朱闵青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冷冷道:“他睡得倒是安稳。”
秦桑低头做着针线,没注意他脸上的表情,随口问道:“皇上的梦魇之症是怎么回事啊?”
屋里静了片刻,才响起朱闵青略显低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