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凭空出现在面前。秦桑一怔,回身笑道:“你来了啊,怎的走路也没个声音。”
朱怀瑾笑笑,“我唤了你好几声,有心事?”
秦桑摇头,“没,就是累了。”
朱怀瑾立在她身旁,同样盯着越发暗沉的天际,“我也有些累了,朱闵青说得对,京城的水太混,一个不当心就会溺亡。”
他语气含着无限的怅惘,秦桑不由又看他一眼,心下掂掇一阵,见左右无人,便问:“那你是要回齐地,还是继续留在京城?”
“留京!”朱怀瑾没有丝毫迟疑,“我要夺嫡!”
秦桑大吃一惊,这人如此直白,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进京并非我本意,我一直在被人推着走,这次,我要主动地走。”朱怀瑾话音仍旧是温良的,但语气却十分的坚决,“七个郡王死了四个,只剩下我、朱承继,另外一个几乎吓破了胆,吵着要回封地。”
“不管是不是朱承继做的局,储君必会从他与我中间产生,他……”朱怀瑾罕见露出讥诮的笑,“德不配位,他当皇帝,天下必会大乱。”
秦桑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间无数念头涌上来,脑中却空白一片,什么事也想不成,只盯着他久久不语。
好半晌,她才怔怔道:“这种话你也敢和我说?”
朱怀瑾温和一笑:“这话我和朱总管说过,现今再和你说一遍也没什么。秦姑娘,我并无他意,还是那句话,我对你和朱总管没有恶意。”
这就是说,他准备和爹爹联手?那他登基后,爹爹会延续现在的荣宠吗?就算没有荣宠,落得平安终老也是好的。
秦桑极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然爹爹并未提过要和他联手,遂故作懵懂,“这些朝政大事我不懂,你说得我心惊肉跳的,往后别再提了。”
朱怀瑾垂眸,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旋即又笑,“好,我不提便是。”
带着凉意的暮风拂过,檐铃轻响,一下两下的丁当声中,两人俱沉默不语。
永隆帝受了惊吓,只想尽快回皇宫,隔日等宣府卫所的兵力一到,立时拔营回京。
霜降节气,秦桑等人回家了。
林嬷嬷早早立在大门口,看到朱闵青蒙着帕子从马车上摸索而下的场景,当即泣声哭道:“我的小主子!可疼死我了!”
她扑过来的时候,秦桑就默默松开了朱闵青的手,把位置让给她。
朱闵青手一空,但觉心里空落落的,苦笑道:“嬷嬷,一点小伤,过几日就好了。”
林嬷嬷哭得泪光满面,呜呜咽咽地说,“嬷嬷知道你的身手,就算打不过,跑也能跑了,以往办差从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这次到底怎么回事?”
朱闵青只说:“这次遇到了高手。”
林嬷嬷狐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桑,“真的吗?”
秦桑一阵气闷,待要说话,却听朱闵青道:“阿桑,过来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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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秦桑扶着朱闵青的胳膊, 两人一道儿迈过门槛, 无形中竟将林嬷嬷甩在身后。
林嬷嬷看着他们的背影,呆立原地只是发怔,她恍惚觉得,十来天不见,她似乎够不到小主子了
一阵凉风飒然吹过,冷得林嬷嬷一阵发寒, 她一把抓住豆蔻, 厉声问道:“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一起吗?”
“一直在一起!”豆蔻疼得连连倒吸气,嘟囔道:“您不都瞧见了吗?少爷根本不要别人伺候, 别说走路, 就连吃饭梳洗这样琐碎的事, 都是小姐亲自上手。”
林嬷嬷只觉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不由又看了前面二人一眼, 他们相互依托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却有种旁人难以融入的默契。
林嬷嬷很快意识到,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 强忍着上前拉开他们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道:“事急从权, 在外头没办法,以后不能这样,小姐不晓事,你们私下多提醒着点儿。”
豆蔻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 不但没应,反而驳斥道:“嬷嬷这是指责小姐的不是?您不是小姐的教养嬷嬷,说这话不合适吧,哪有下人管教主子的道理?况且老爷都没说小姐做错了。”
下人!这二字过于刺耳,几乎把林嬷嬷气了个倒仰,她岂能与一般的下人相提并论?
她是小主子的奶嬷嬷,是他的半个娘!
如今连豆蔻这个小丫鬟都敢顶撞她,这个宅子还有她的立锥之地么?
却知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小主子的心明显偏着秦桑,她若不管不顾闹一场,只会将小主子推得更远。
林嬷嬷粗重地喘一口气,那秦桑姿容绝佳,小主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爱慕美人也不奇怪,但必须让他知道,哪个美人都能亲近,唯独要疏离这个阉人之女!
季秋的风已经很凉了,三两片枯叶在枝头颤了几下,忽悠忽悠飘下来,落在甬道上,秦桑的脚落上去,咔嚓一声脆响,粉粉碎。
“急急忙忙地唤我过来,”秦桑巧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和你的奶嬷嬷发生争执?”
朱闵青轻叹,“她自小疼我,见我受伤,情急之下难免胡乱猜想,你多担待些,别与她一般见识。”
秦桑情知他与林嬷嬷情分非常,也不多说别的,只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总看我不顺眼,你得空还是劝她‘多担待’我吧。”
朱闵青一阵牙疼,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棘手”。
晚间,是一个暗沉沉的夜,寒凉的夜风掠过寂寥的庭院,呜呜地响,仿若有人在低声哭泣。
朱闵青屋子里没有燃灯,他独自坐在书案前,手里是个红漆檀木匣子。
他摸索着将玉蝉小心放进去,又拿出金丁香拿把玩一会儿,捧着匣子默默笑了许久。
房门轻叩两声,是林嬷嬷的声音,“小主子睡了没?”
朱闵青一惊,急忙把匣子藏进书案下头的小屉,“还没睡,嬷嬷请进。”
因朱闵青的眼睛怕光,林嬷嬷只点了一根细烛。
昏昏暗暗的烛影中,她一脸的凄苦,悲悲戚戚道:“能不能换个差事?嬷嬷没了亲儿子,没了家,什么都没了,现今只有你,你就是嬷嬷的一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用活了。”
内疚慢慢弥漫上来,朱闵青默然了一会儿,劝道:“有惊无险而已,嬷嬷不必太过担心,我现在不也平安无事了么?”
林嬷嬷望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这算什么平安?你本是金尊玉贵的人,不该这样一次次涉险,朱缇该分出人手保护你才对!”
朱闵青自然听出她另一层意思,无非是埋怨朱缇不把他当回事,因道:“事出突然,当时场面是混乱不堪,督主尚且自顾不暇,况且我已经过了需要人保护的年纪。”
林嬷嬷怔楞了下,非常意外小主子的回答,顿了顿道:“咱们过于依赖朱缇,所有的人手都是他的,这样太被动了。小主子以后就算荣登大宝,也是没有实权的空架子皇帝。”
朱闵青没由来一阵烦闷,“我的身份还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这话为时尚早。嬷嬷,目前大敌未除,彼此猜忌只会适得其反,以后这些话少说。”
他话语中不乏对朱缇的维护,林嬷嬷听了更觉心慌,这只是说到朱缇,还没提秦桑呢,他就开始不耐烦自己。
去年她还敢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那丫头”,但现在,她不敢问了。
林嬷嬷惊讶地发现,她和小主子再也不能无话不谈了,不知何时起,一道裂痕横在了他们之间。
这道裂痕,是秦桑造成的。
夜色愈加深沉,林嬷嬷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朱闵青的屋子,站在黑黢黢的暗影中,一直盯着秦桑院子的方向,像是要把这一道道的墙看穿似的。
她想,如果秦桑从未出现就好了……
深秋多雨,翌日午后,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暗沉沉的,又阴又冷。
这样的天气,崔娆却来了。
她面容憔悴,眼睛微红,虽然用了胭脂,还是掩盖不住异常苍白的脸色。
秦桑心下吃惊不已,忙把她迎进来,“半个月不见,你怎的憔悴成这个样子?”
崔娆僵坐着,目光茫然又无措,良久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话没头没脑,秦桑听得一头雾水,猜到她必有心事,便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掂量着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妹妹,若有一桩极难启齿的事,说出来也许会绝了念想,不说又会遗憾一辈子,你会说吗?”
秦桑口气十分坚决,“我不喜欢留遗憾。”
崔娆的眼睛略动了动,忽然间就有了光彩,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朱大哥在不在,我想和他见一面。”
秦桑没想到会扯到朱闵青身上,呆了一瞬,道:“在的,我打发人请他来一趟。”
“他行动不便,外面又下着雨,还是我去找他吧。”崔娆起身歉意道,“耽误你这许多功夫,你歇着吧,我走了。”
竟是要单独去找朱闵青。
秦桑又是一阵纳罕,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但也没拦着,指个小丫鬟带她过去。
临出门时,崔娆停住脚步,郑重其事与秦桑道:“其实朱大哥人很好。”
若是往常,秦桑定会笑着称是,但现在不知怎的,只觉一股又酸又热涩意涌上来,堵得胸口发闷,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悠,反复想着崔娆今天的来意,越想越烦躁,终是忍耐不住,也不叫人跟着,撑起油伞就冲进连绵细雨中。
刚走到半路,就见崔娆失魂落魄地走来,也没有撑伞,瘦弱的身影在风雨中更显得飘摇不定。
秦桑大惊,忙把伞举到她头顶,“怎么了这是?跟着的人呢?难不成有人为难你了?”
崔娆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在笑,笑容凄然,也释然。
“秦妹妹,这些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一个人。”
“别人都说他不好,可我看他很好很好。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只要他一出现,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他,旁的什么都没了,他走到哪儿,你的眼睛就跟到哪儿。”
秦桑还在想自己有没有这种经历时,崔娆已继续说了下去,“想见他,想得抓心挠肺的,等见了他,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敢偷偷看他。看一眼,只觉一天都是幸福的,他若冲你笑一下,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秦桑没有说话,站在一旁听着——崔娆并不需要回答,她只想有人听她倾诉。
“他不怎么和我说话,偶尔和我说话,也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也许他从未注意到我。我伤心,却不难过,因为他对哪个女孩子都冷冰冰的,有时候我还会想,他肯耐着性子和我说话,或许我是那个特殊的……”
“可是今天,我的梦碎了。”崔娆还在笑,笑得秦桑心头一阵阵发涩,方才的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酸中带苦,却有点甜,还莫名有松口气的感觉。
“你喜欢我哥?”
“嗯,压在心头三年,今天终是说了出来。”崔娆擦擦眼泪,赧然道,“其实我早想到会是这种结局,不过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罢了。”
“没有你的话,我没勇气说出口。”她眼神一暗,“如果不说,大概再也没机会说了。”
秦桑不懂为何以后会没机会说,“你不会要离开京城吧?”
崔娆笑着摇摇头,“秦妹妹,等你有了我方才说的那种感觉,你就明白了。”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