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这些事,萧罗什听在耳中,自是欢喜的,从前妹妹与长乐公和离后,他原以为妹妹自此可摆脱宇文泓这痴人庸人,却不想宇文泓还总往善庄跑、妹妹也总是以礼相待,他之前就此事言语暗示过妹妹几次,妹妹反觉他想得太多,说友人交游只是寻常之事,弄得他也无法,总不能在善庄门前插块牌子,道“长乐公不得入内”,如今,妹妹终于听进去他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原为此事心忧的萧罗什,终于在这年冬天,放宽了心,这心,一直宽到来年,他耳听侍从回报妹妹观音与世子殿下的私下交游之事,并帮着将这事,在父母亲那里瞒了下来,眼望着这时节里春暖花开,心情也是十分轻徐,仿佛已可见萧家未来鲜花着锦之象,为此,更是勤于政事,为世子殿下分忧,夙兴夜寐,不辞辛劳。
但,这春暖花开的时景,半点,也落不进萧观音眸中,她的身心,一直留在去岁凛冽的寒冬里,一时半刻,不得轻徐。如世子殿下要求,她与宇文泓彻底疏离了,他来善庄,她总是闭门不见,而世子殿下相邀,她必得赴约,有时,是在山中梅园,世子殿下请她用宴,弹琴与她听,有时,是在风景佳丽处,世子殿下携她泛舟,赏春|光丽景,也有时,世子殿下带她去的,便是些她本该无法踏足之地,她在那里会看到宇文泓,在屏风后、垂帘后,听到看到一个,与她从前所认识的、极为不同的宇文泓。
纵是在一次次地看听后,记忆中对宇文泓的原有印象,已经渐渐裂痕遍生,但今日所见,还是深深地震着了萧观音,在被世子殿下带回马车上后,好像犹然身处在那幽暗的地牢里,耳边是囚徒受刑的惨叫声,眼中所见,是神色阴冷的宇文泓,看他不耐地拔出手边长剑,白光一闪,即断了那惨叫,砍下了那人的头颅,眼也不眨,阴沉的眸光,未因此有丝毫改变,好似对杀戮之事,习以为常,天生对这样的嗜血之事,不但没有半丝抗拒,反还顺之从之。
明明已经离了那地牢,浓重的血腥味,似还混绕在鼻下,双手冰凉的萧观音,正因不久前的惊震,心神不宁时,又有一股淡淡清香袭来,是车上的世子殿下,执了一方帕子,拭向她的脸庞。
一点血珠,在雪白的帕子一角洇开,是不久前,宇文泓斩杀那人时,飞溅至她面上的,仿佛又见她受惊出声后,宇文泓猝然回身看向她时的神情,萧观音不由攥紧了指尖,以强抑镇定心神,可身体却难受控,仍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
宇文清自是能察觉到萧观音此刻身心如何,这也正是他想要见到的,自去冬至今春,他一再有意刺激二弟,迫他展露真实性情,并时不时安排萧观音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今日这事,也是他通过父王,将审问细作的差事,交到了二弟手中。
回想不久前二弟猝然回身,惊见萧观音竟然在场的神情,宇文清心中快意,微垂目光,看向萧观音足下浸血的绣鞋,弯下|身去。
虽然世子殿下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但,除了初至梅园那次,往后世子殿下令她赴约出行,其实都并未对她做过什么,忽被握住足踝的萧观音,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挣开时,听世子殿下,声音淡淡地道:“绣鞋既已浸了血,不能穿了,那就该将它丢了,换双新的,你说是不是?”
背靠着车壁的萧观音,僵定着身子,看世子殿下一手握着她足踝,一手握着她绣鞋鞋尖,微抬眸光,静静望着她道:“若不肯舍弃这双浸了血的旧鞋,坚持留在足下,只会弄脏了你自己。”
嗓音平静温和,动作却渐添力道,没有用尽全力,却是刚刚好,控得她挣不开,萧观音一颗心,随世子殿下除鞋动作,悬高揪起时,忽听车后马蹄声急,一路冲至车前,于一声勒马长嘶后,迫得原正前行的马车,勒缰停下,车夫惊惶声音,在前响起,“长……长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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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真心
自冬日那夜开始, 萧观音总是对他闭门不见,他几次强行来到她面前, 她也总是眉目清冷, 一字不言, 仿佛眼里看不到他这个人, 而与此相反的,是她对大哥的态度, 从前总是避着大哥的萧观音,如今对大哥,却是有约必应。
对这一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变化, 没有头绪、暂查不出深因的宇文泓,因萧观音那夜, 破天荒地问他是否有愧于她、是否欺瞒过她, 而误以为是大哥告诉了萧观音什么,才使得萧观音待他如此冷淡,与他划清界限。
论事实, 他欺瞒了萧观音太多太多, 旁的事,多少还有回寰之机, 只暮春夜澹月榭助情酒一事, 最是要命无解,不知萧观音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是否具体知晓这件要命无解之事的宇文泓,这些时日以来,也是有口难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观音一日胜过一日地疏离他、亲近大哥,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依他忧灼之心,眼看着萧观音亲近他这豺狼大哥,心底恨不能直接杀了大哥了事,将萧观音夺回身边来,可偏偏时机未到,势力不足,时局也不允他如此肆意妄为,只能忍耐,形势本已坏到了极点,今日萧观音,竟还亲眼见到他动手杀人,她自然不可能随意到这种地方来,此事是大哥有意安排,回身醒觉的那一瞬,他深悔自己因心绪极差,心思浮乱,竟未能早点察觉。
在听到她因惊吓出声的一瞬,他心头一震,仓皇转身,他恐慌地希望自己只是出现了幻听,可骤然回身的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眼里的自己,阴冷狰狞的,像是暗夜里的恶鬼,身上溅着被杀之人的血,那血亦溅到了她的颊上,玷污了她雪白无瑕的面庞。
似因被她的眸光震慑住了,眼睁睁地望着大哥带她离开,双足像是浸在血潭里动弹不得,满心只是她看他的最后眼神,满心只是惊惧恐慌,铺天盖地地叫嚣着“完了”“完了”,杀人时亦未颤|抖半分的手,因这一声声的“完了”,而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观音是佛女性子,她眼里容不得杀戮,她已经疏离了一个欺瞒她、有愧于她的宇文泓,对一个视杀戮为寻常之事、手上浸满鲜血、阴鸷心狠的宇文泓,定会更加远离,此生此世,不想与他这样的人,再有半分牵扯,他与她,彻底玩了……
……不,不会完,不可以完!!
满心的惊震恐慌,最终凝成了坚执的信念,穿心刻骨,令他如溺水之人,必得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迈开步伐,追了上去,必须追上,他心中有种感觉,必须追上,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能由她就这么走了,若由她就这样离开,也许他与她之间,这一世,永将停留在地牢里的这一刻,不可如此,绝不可如此!!
一路纵马,拦下了大哥的车马,隔着车厢垂帘,他颤声唤她,“……观音!”
没有回音,自去冬那日后,她再未同他说过一个字,车厢之内,眼看萧观音在二弟焦急的唤声下,微垂着头,一言不发,似还笼罩在地牢血腥杀戮的阴影下,是他意想之中应有的反应,宇文清心情轻悠,原正要对车外聒噪之声,充耳不闻,继续为萧观音除下沾血的绣鞋时,却见一直僵身不动的她,抬起头来,轻握住他的手腕,眸光轻颤地望着他道:“我想下去走走……我想,自己回去……”
她道:“车里,太闷了……”
微眯着眼、凝望她片刻后,宇文清放开手道:“好。”
宛如欣赏一场好戏,他直起身体,慵懒地倚坐车中,如看出不了五指山的掌中雀鸟,看着萧观音垂着目光,抓起手边的帷帽,打起垂帘,缓缓地下了马车,他的二弟,自是紧着拍马、伴走在她的身边,一双眸子,紧紧地盯望着萧观音,小心惶恐,哪有之前在牢中那般铁血无情,又哪有从前装痴扮傻时的气定神闲,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七寸,认知到这一点,叫宇文清心中畅快。
他深深地意识到,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萧观音之事,更能摧残宇文泓的心智脊梁,凡俗之事哪怕是世人的鄙弃、世人追逐的权柄,也只能叫宇文泓假意弯下脊梁,叫他性情更为阴沉而已,只有萧观音,能彻底地压垮他,让他真正为之心智疯狂。
……还未疯呢……
宇文清看着他的二弟与萧观音现下距离只有咫尺,却似隔有天堑,再无从前在长乐苑时亲密无间,心神悠悠地缓叩着手中折扇时,见二弟在僵凝不动须臾后,忽伸手揽抱住萧观音,硬将她揽带着坐在马背上,随之狠狠一扬鞭,强搂着萧观音,驰马离开。
沉思一瞬后,宇文清放弃了派人追逐,虽知现下二弟这般心绪激动,或会发疯伤着了萧观音,但这却会让萧观音,在今日刺激下,真正认识到宇文泓是为何人,二弟现下离萧观音越近,将刺伤她越深,实际上是会将萧观音越推越远,令受伤的萧观音,彻底对其心死……
若放在从前,他定不会坐视如此,因他不忍见萧观音受到半点伤害,但现在,他却这么做了,没有犹疑多久,便这么做了,从胁迫萧观音,到眼下这般,只是为了更远的目的……宇文清望着急驰远去的身影,悠悠心神慢慢僵滞住,手中折扇,也缓缓顿在掌心,眸光渐幽。
……也许,他自己,已先一步疯了……
急驰的骏马,在少人的郊野花林处,停下飞蹄,宇文泓虽知自己手臂力大,身前的萧观音,理应挣脱不开,但因她挣扎动作实在剧烈,他还是不敢这般强硬,怕她在挣扎间,不慎从飞驰的马上跌下出事,于是在此处勒停了马,松了手劲儿。
手劲一松,她立就下了马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宇文泓牵马跟走在后,心中慌乱,言辞亦是絮乱,一时急着解释自己先前所为,“观音,那人是南雍派来的细作,他该死,若他与他背后的势力,所谋成事,神都城将死不少人”,一时又为她与大哥的亲近,难掩心中忧灼愤恨,“观音,纵是你恼我恨我,也不该同大哥一处,作践自己!”
絮乱惶急地说了许多许多,却始终一个字也得不到回应,只是见她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味地只身向前走,若是能将心掏出来予她看,宇文泓早就这么做了,他看着萧观音,觉得自己空长了唇齿,空长了四肢百骸,完全无用,完全不知该如何做、如何说,才能让她肯看他一眼,才能让她与他回到从前。
她的冷淡与无视,是这世间最伤人的冰刀,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折磨,已足够叫宇文泓锥心刺骨,此刻满腹的千言万语,似一字也不能叩动她的心,更叫他心急如焚,难道与她这一世,真要停留在地牢中溅血相望的那一刻,再也无法进前半步,也再也回不到过去半分吗?!
……不!!
从绝望中喷涌而出的激烈不甘,令哑声望着萧观音的宇文泓,忽地松开了手中马鞭,径抱揽住前方的萧观音,令她转过身来,手按在她的发后,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的吻,像他满心的爱一样,汹涌灼人,又因此刻心中的惧怕与绝望,越发强势,不容推拒,不肯放手,他早不是第一次吻萧观音,从前做夫妻时,在他的诱哄下,他吻她,有过多次,她无一次主动,总是心存羞拒之意,却也总是无奈地包容承受,纵容他这夫君,仅有的一次,有点生气着急了,阖齿推拒的动作,也是轻轻的,怕伤着了他,不像此刻,在最初地一怔后,即用力地挣扎推拒,像是忍受不了他半点触碰,不愿再与他有半点牵连。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萧观音越是推拒,宇文泓心中恐惧愈深,深吻愈是用力,推拒的动作,被他紧揽在怀中,他全然地抱着她,紧紧相贴,如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她似是排斥拒绝这种相融,强挣的身体不肯放弃,软和的唇齿亦作挣扎,全无从前的一味温柔包容,心里像是发了狠,带着对他的怨意,将自己的唇齿,化作发怒的利刃。
已有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但这点子痛,哪里比得上宇文泓心中之痛万分之一,仍是深吻,手臂揽在她的发背处,强势压靠在树干上,尽情宣泄自己这些时日的恐慌,和长久以来的压抑,末了,在感知到她面上的湿意时,慢慢离开,凝望着她湿润泛红的双眸,轻轻吻上她滢然的眼睫处,哑声轻道:“观音,我爱你……”
他望着她道:“我是骗了你,骗了你许多许多,但有一点,从来没有……从前的宇文泓,对你说‘喜欢’时,没有一次,不是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文除了男女主,其他角色哪怕是搞事的,都是某种意义上男女主的助攻,如果不搞事,他们怎会成亲?!如果婚姻生活完全风平浪静,无人搞事,萧观音也有可能爱上宇文泓,但那过程将相当地缓慢漫长,不似现在,所以其实看到搞事情节不必慌,一切都是为了爱~
然后说下女主人设问题,有同学觉得女主人设偏了,偏了吗?那当然要偏啊,要是作者写到现在,大家觉得女主人设完全无变化,那作者要去拿块豆腐撞墙了_(:3」∠)_
这篇文,其实可以说是女主崩人设的过程,她最初是不懂情爱、不通凡心、不会生气、处处与人为善、被逼嫁二傻子都没掉一滴眼泪的一个人,她最后是爱得很浓烈的一个人,自与男主相识相处以来,她一直在慢慢地偏离最初的人设,每章都在偏一点偏一点,等她偏完了,这文也就快结束了,作者的小目标是端午前写完正文,希望能尽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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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惧内
也许是因外在威胁, 长期压抑的心潮,已难再克制, 也许是因至今都未能在心底接受宇文泓利用她一事, 不久前, 当宇文泓忽然强吻她时, 这些在心中积压多时的阴郁心绪,如火山将迸, 一下子全然爆发出来,她拼命地推搡挣扎,甚是用手用力捶打他, 用唇齿狠狠啮咬他,像是有一腔怨气要泄, 必须要对宇文泓宣泄出来。
但, 宣泄着的同时,其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的怒怨, 为何会这么重, 她早知道这世间人心不同,她待人好时, 也仅仅是她本心如此, 就这么去做了,并没有想过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什么,并没有想着别人必须同样待她好,可为何偏偏在得知宇文泓欺瞒利用她时, 心里会那样难受,从没有过的难受,就好像,她对宇文泓,抱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期待似的……
一壁是难以宣泄殆尽的怨怒,一壁是愈发深重迷惘的不解,两者在宇文泓强势的拥吻下,搅成一团,让她的心愈发乱了,唇齿间,是淡淡的血腥味,心底,是越发浓厚的酸涩,在一波高过一波的复杂心潮冲击下,直往上涌,润湿了她的双眸。
他停下了那样迫切到几近绝望的深吻,双臂仍是紧拢着她,不允她离开他怀中分毫,他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说,他爱她,他说从前对她说喜欢时,没有一次,不是真心……
……喜欢……什么是喜欢……他的喜欢,是什么……
所谓喜欢,应是唯愿她好,这是之前玉郎表哥,曾经对她所说,那时,玉郎表哥过来善庄这里,说是得闲半日,过来帮忙,但她看得出,玉郎表哥满腹心事,只是借此在排遣愁绪而已,而她,也是满腹心事之人,在留玉郎表哥用饭时,彼此都因心事挂怀,喝了点酒,虽未因此醉到胡言乱语、道尽心事,但话还是多了一些,起初还是闲聊,后面渐渐地,就不知怎的,聊到“喜欢”二字上去了。
她不懂何为“喜欢”,只能问不能答,只是听满腹心事、将醉未醉的玉郎表哥,低声说了一些,玉郎表哥说,所谓喜欢,应是唯愿她好,旁的都不重要,连自己的心事,也不重要,只要她好,就是了。
风吹花影摇乱,人间三月天的美景,半点也落不到萧观音的眸中,她只是望着身前那个紧紧抱着她的那个人,开口问他,是这样的喜欢吗?
她口中的“喜欢”,是干净剔透、不掺半点杂质的,如琉璃清澈纯粹、熠熠夺目,而他心中的“喜欢”,却混了太多太多,是从他阴暗污浊的一颗心中挖掘出来,天生就干净不了,再怎么努力,都与他心底的阴执牵连不断,他无法喜欢地那般无私,他要她,他要她同样爱他,眼里只有他,只与他在一起,定要与他在一起!
何况,对这份喜欢的初源,他心中,深深有愧,暮春澹月榭助情酒一事,是宇文泓心中的暗瘤,他望着萧观音,再一次无法回答,他的沉默,令她眸中幽闪的泪光,如火苗轻轻熄灭,寂然垂下,她推开了他的手臂,仿佛没有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仿佛之前深吻下的剧烈挣扎啮咬,也没有存在过,人如轻烟,又变成之前那般寂然清冷的模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地犹如一潭死水,不会为他宇文泓起半点心澜,独自寂寂地向前走去,留他一人在后……
他跟着她,亦步亦趋,为不久前的冲动一吻,心生懊悔,他想,她定然更加厌恶痛恨他了,厌恨这样一个手沾鲜血、蛮横无礼的宇文泓,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事到如今,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什么也不做,她将离他越来越远,可如溺水之人,试着去做些什么,却也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好像已身至绝境,没有任何办法了……
咫尺之距,却似天涯,宇文泓望着身前不远的萧观音,望着她将手拢在衣袖之中,那样地近,却不能牵握手中,触碰分毫,已近绝望的心底,阴霾渐涌。
……不是没有办法,还有一种办法,可叫她留在他的身边,一生一世,不会分离……
……要那样做吗……那样做,她会是他的,只是他的,她无法再对他这样冷淡无视,因她从此以后,将只能看得到他……
……其实这才合乎他真正的行事准则,一直以来,是他待萧观音,一直破例地特殊,也许,他该这么做,早该这么做,只能这么做了,不然等待着他的,将是一世的煎熬与孤独……
挣扎的心绪间,已然伸出的手,在将探至她衣袖的一瞬间,又在半空顿住,去冬那夜在门后,她倏然落下的一滴泪水,此刻穿越记忆,似滚烫的岩浆,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无法再进半寸,去实施心底的强取豪夺。
……她会哭的,他不想让她掉半滴眼泪……他之前也是这般想,可后来让她流泪的人,却正是他……
心欲成灰,宇文泓望着身前的萧观音,再无他法,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这般跟在她身后,徒然一步步地走着,盼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而她,始终没有回头,在走至一人马停歇的郊外小酒馆前时,微一顿脚步后,走了进去。
这不是平日的她,会做的事,但今日的她,好像就正要放纵她自己,不做从前那个萧观音,任性地反其道而行之,一反常态地,走进酒馆角落处坐下,向店主要了一坛烈酒。
她这样的容貌,甫一入店,即引得店内用酒吃饭的客人,纷纷抬眼看来、停箸罢盏,宇文泓扫看了那些贩夫走卒一眼,唤来店主,将此地清场包下,他只这么分心了一会儿的功夫,再回身时,见萧观音已饮下一盏酒了,清冽的酒气,萦绕在她身边,她原先白皙的双颊,已渐晕薄红。
萧观音的酒量,宇文泓再清楚不过了,忙上前要拦,可她却用力地将他推开,就像之前,紧紧抿咬着唇,蹙着眉尖,恼怒挟怨地将他推开,而后,仍自顾饮酒,如饮水一般,似是想要肆意痛快地醉上一场,以忘却俗世种种,在醉中,暂得片刻安宁。
宇文泓无法,他对她,是彻底没有一丁点办法了,眼睁睁地望着她饮罢一盏后又要再倒时,直接抢在她倒酒之前,将她面前那坛酒抱拿起来,对喉饮下。
馆外,被逐出的店主并几个伙计,趴在窗外,悄往里看,小伙计们年少,看不明白这对年轻男女是在做什么,只是觉得那年轻女子美若天仙,赏心悦目,一味痴痴地望着,而店主年长,经事久些,默默看了会儿后,觉得这对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年轻男女,似是情侣或是夫妻,两人像是为什么事吵了嘴,跑到他这小酒馆里,喝酒置气来了。
……那年轻女子,当真是极美,他活了许多年,阅人无数,当真从未见过这般仙姿玉色,现下容色清冷,更似神女,不可亵渎,而那年轻男子,面皮上虽有些淡淡伤痕,但远瞧着看不出,也算是俊朗,只是不是时人所推崇的俊俏翩翩的玉面郎君,而是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如刀削斧斫,更似武人,这般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单看着就十分威严阴冷,叫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是这看着就脾气大的冷面暴厉郎君,苛待申饬这小娘子了,使得这小娘子,只能在此借酒消愁?……依这小娘子这般容色,当配个好脾气的俊俏翩翩的玉面郎君才是,跟着这如狼似虎的冷面郎君,想来日常生活,多有不和,但,偏她是这般姿容,任谁都丢不开手的,这冷面“狼君”定不肯和离,惧夫的小娘子脱不开身,只能饮酒浇愁了……
这厢店家正按自己多年阅历,默默琢磨这两人时,见那似已微醉的年轻女子看了过来,让再上一坛酒,店家立应下声来,亲捧了一坛好酒过去,年轻女子让他拍封倒酒,而年轻男子伸手拦阻,原本一个弱质纤纤、看着没甚气力的女子,和一个威武冷峻、似一抬手就能将他打趴的男子,店家为他自己的人身安全和小店平安,自是要听后者着,但,他正欲抱酒退下时,那年轻男子,被那已然有些醉意的年轻女子瞪视着,竟慢慢地缩手了……
……原不是小娘子惧夫,而是冷面郎君惧内……
店家默默如此想着,倒了一盏酒后,放下酒坛退下了,宇文泓不知自己在外人眼中成了个“惧内狼君”,只是看不擅饮酒的萧观音,这般乱饮,定然伤身,心中又急又无法时,忽有一道心念,闪过他脑海,令他忍耐着看萧观音又喝了小半盏,方从她手中夺过剩酒饮下,而后死抱着酒坛,再不肯她沾喝半滴酒,只是无言等待。
她也很快真的醉了,宇文泓原是想趁萧观音酒醉,从她口中,套问一些话来,想知道她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该如何挽回等等,但眼前之事,却出乎他所料了。
她是醉了,但不像之前酒醉后醉言醉语,而是一手支颐,在醉眸幽亮地望了他一会儿后,泛红的双眸忽地涌湿,微垂了头,咬着唇轻咽落泪了。
宇文泓见状,立跟着慌了,颤声问道:“观音,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是他越问,她落泪越凶,宇文泓试着抬手揽肩,见醉中的她并不推拒,小心翼翼地将她抱拢在怀中,再次相问,她仍是抿着唇不语,只是流泪,积压了不知有多久,都在此刻醉酒时,簌簌滚落出来,沾湿了他身前衣裳,也叫他的心,要跟着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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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信任
不知萧观音心事重重, 以为她的眼泪,只是为他一人之故的宇文泓, 真是剐了自己这混账的心都有了, 他抬手为她拭泪, 却怎么也拭不干净, 望着她伏在自己怀中、泪目朦胧的模样,心如刀绞, 喉咙酸涩,不知能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将双臂箍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一遍遍喃喃轻说“对不起”, 声音愈发沉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