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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阕离歌长亭暮_43

    等下人将菜送上来,秦小楼知道吴袆这种人没法讲究,于是自顾自先动了筷。
    吴袆欣赏着秦小楼细嚼慢咽的姿态,道:“秦大人——我也叫你一声明栋如何?”
    秦小楼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感到不悦。明栋这表字是赵平桢给他起的,严格说来并不正规,因为从礼法上表字应该是由父亲或师长来起,赵平桢的身份是名不正言不顺。但他既父母早亡,皇子赐他的台甫,他受了也便受了。赵平桢叫他明栋,他不觉着有什么,可别人也都随着叫,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皇帝叫他明栋,他不敢有什么非议;同朝为臣的叫他明栋,听习惯了也就罢了;喜欢的人叫他明栋也没什么;可讨厌的人叫他明栋,他就觉得是受了嘲讽。这其中的缘由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秦小楼自然不会明着拒绝他,只是微微一哂,道:“吴大人,我的台甫是瑞王殿下为我起的,恐怕……”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暗示吴袆,赵平桢会不乐意。
    吴袆沉吟片刻,想起似乎除了赵平桢并没有听谁用明栋称呼过秦小楼。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也不在瑞王面前这么称呼你,私下叫叫,他不会知道。”
    秦小楼尽力使自己的眉头舒展,笑了笑,不再答话。
    待秦小楼走后,吴袆望着他的背影,口中不断重复道:“明栋啊,明栋……秦明栋……”
    他用手指沾了碗里的残汤,在桌上写下歪歪斜斜的明栋二字,然后望着这两个字傻傻地笑了很久。
    秦小楼北上三个月,边关和金兵的小摩擦不断,但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战事。旁人倒是乐得有一阵轻松,秦小楼却颇有些不耐,恨不得天天有十万金兵攻城,给他以历练的机会。
    好容易驻守明州的金兵终于出关南下,秦小楼几乎有点坐立不安,恨不能催着赵平桢出兵。自然,表面上秦小楼永远是冷静理智的,除了秦程雪,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失去风度。
    不多久,赵平桢领着三万大军,带着秦小楼、吴袆等人南上迎敌。
    两军交锋的第一仗赵平桢派出了吴袆,而完颜昭派出了手下最重要的一个亲信宗弼。由此足见赵平桢和完颜昭对这场交锋的重视程度。
    这可以算是赵平桢一年多来第一次离完颜昭这么近,而和完颜昭正式交手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即使赵平桢等人没有亲上战场,却已感觉到热血沸腾。
    吴袆将战场定在有垄沟的田地上,在田地里洒满了四角钉。这些四角钉被庄稼或松软的泥土掩盖,再尖的眼睛也很难将它们一一找出来。一旦骑兵发起正面进攻,这些四角钉会令他们与送死无异。
    这一年来吴袆领的兵几乎没有在平原上和金兵交过手,因为平原上骑兵的战斗力能发挥到最大值,这对于金兵来说是个优势,对穆兵却是个大大的劣势。他打起仗来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急不躁,无论金兵如何挑衅,他就是固守着铜墙铁壁般的阵型不动。常人没有他这样的耐性,所以往往是金兵的统帅耗不过他而主动出击,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惨败。是以吴袆一年多来且战且胜。
    这一次的宗弼也是个高手,自然不会这么轻易上吴袆的当。他命令轻骑兵们不断在四周用弓箭骚扰穆军的方阵,打完了立刻就跑,谁都不许恋战。
    吴袆的阵型虽然足够坚固,弓箭不足以损伤他们,但这是一个非常损耗体力的活,宗弼换了一波又一波人来骚扰,使得布阵的步兵们体力迅速下降。需知女真族人在东北的高寒之地长大,体力上远胜于穆人,故穆军转眼就占到了下风。
    赵平桢和秦小楼骑着马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战场上的局势变化。赵平桢道:“宗弼果然不是常人。”
    秦小楼微蹙着眉若有所思道:“宗弼且如此,完颜昭只怕更胜一筹。”
    赵平桢斜睨了他一眼,道:“据说这宗弼是完颜昭一手教出来的,你说他能有完颜昭的几成?”
    秦小楼展眉一笑:“看完了才知道。”
    吴袆临场应变能力很强,即刻着手配合着金兵的攻势改变阵型。若敌方轻骑兵从正面来,他就将弓弩手调至两翼对他们射击;若地方轻骑兵从侧面射击,他就将弓弩手调至正背面。需知即使女真族人善骑射,但骑兵射击的射程和准度都不如步兵,只有当箭矢的速度加上马匹的速度才能优于步兵射手。故将弓弩手安置在侧翼,骑兵就讨不着什么好处了。
    金人的骑兵一旦靠近就曝露在穆兵的射程内,自己的箭矢却伤不到穆兵,如此一来,宗弼只得将骑兵射手召回。
    眼看着讨不到任何便宜,宗弼又不敢贸然进攻,就只能干瞪着眼着急。
    赵平桢胯下的马突然吁地嘶鸣了一声,赵平桢弯下腰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鬃毛,语气听不出喜怒:“还是吴袆略胜一筹。”
    秦小楼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准确猜出他的心理——既欣慰,又惋惜。
    赵平桢道:“学馆的事宜筹备的如何了?”——赵平桢刚到北方就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在信中向秦小楼提起此事,秦小楼便向皇帝提出专门开办学馆教授兵法。历朝以来兵法在民间都是禁忌,兵,因为害怕百姓造反,所以上位者根本不会让百姓学习这种东西。毫无疑问,秦小楼的建议再次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为此秦小楼做了不少工作才使得赵南柯勉强点头,同意在京城试验性地筹办一个学馆,却规定只有通过类似科举的考试之后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学馆学习,且没有许诺出来的学子有何前途可言。如此一来,自然是没有什么人会进去学习劳什子兵法的,以致学馆至今形同虚设。
    秦小楼北上后,又费了不少功夫使赵南柯同意在平城也设置一个教授兵法的学馆,如今正在筹措中。
    秦小楼道:“其他都不是问题,如今最成问题的是师源。”
    赵平桢道:“你只管放手去做,用刀架用绳子绑,在我的地盘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是你动不得的。”
    秦小楼弯起眼笑了笑。
    远方是剑拔弩张的局势,山上的气氛却是十分舒缓。
    赵平桢又看了一会儿,忽听身侧的人轻轻咳了两声。
    他扭过头,只见风将秦小楼红艳艳的巨大的斗篷吹得飞扬起来,好似鸟类的翅膀,即刻就要一飞冲天。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软,竟是如水的温柔:“过来和我同乘一匹马罢。山上风大,你身子弱,我为你挡风。”
    秦小楼闻言便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把手递向赵平桢。赵平桢捏住他纤细莹白得仿佛透明的手,轻松一提就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前。
    他紧紧箍住秦小楼,并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温暖秦小楼冰冷的手,道:“你是良臣。”
    秦小楼放松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他怀里,笑道:“良臣须有明主才能成为良臣。秦穆公为商鞅能杀太子,苻坚为王猛遇佛杀佛。若无明君,他们成不了良相之名。”
    赵平桢无声喟叹,扳过秦小楼的脸使他与自己额头贴着额头,语气颇有些无奈:“你可真敢说。”
    秦小楼略略挑眉,毫无畏惧感。
    赵平桢微微一哂,道:“从前我对皇位没有丝毫兴趣——自然,也没想过为将为相。我活着,不知是为了什么,大约就是为了给别人找不痛快吧。如今遇见了你,我才开始想,若我是皇帝——”
    之后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秦小楼也不必再听下去。
    他们上山的时候是两个人骑着两匹马,疾驰而去。到了下山的时候,却是两个人共乘着一匹马,背着夕阳,缓缓归来。
    第三十三章
    因为双方都是太过保守的人,吴袆和宗弼都没讨着什么好处,最后两军只是略略撞了锋芒就退了,各自都没有多大损失,可算是和局。
    而这对于赵平桢或完颜昭来说都是一个打击,因为他们都认为第一仗自己是应该会旗开得胜的。
    秦小楼回到自己的营帐,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只听帐外突然有人喊道:“大人,平城有您的东西送来。”
    秦小楼很是奇怪,命人将东西送进来,没想到送来的竟是一个锦盒。秦小楼看到锦盒的刹那就微微变了脸色,然他仅一刻就恢复如常,不动声色道:“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等帐中的人都离开,秦小楼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枚锦盒,将它打开。
    ——锦盒里装的是一幅画。秦程雪寄来的画。
    自秦小楼离开他北上之后,秦程雪常常会给他寄画儿来。他从不写信,所以秦小楼不会知道他近况如何,但他会在画上提一些诗词以表明自己的心境。
    秦程雪的字只是平平,娟秀有余,笔力不足。他的画却是极好的。从前总是秦程雪画画,秦小楼为他题字,以至后来秦小楼收到秦程雪自己题字的画会暗暗惋惜这样平庸的字毁了一幅画。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这样想,是因为他想回到那个孱弱的少年身边,像从前一样,他画画,他题字。
    这一次秦程雪寄来的画上画的是一副空荡荡得房间,视角是从里向外望的,桌椅、书籍摆放的位置秦小楼无比熟悉——那正是秦程雪的房间。床头边放着一个碗,不知是吃什么剩下的,没有热气,显然已搁置久了。
    画的尾端照例题了一行诗——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秦小楼盯着画卷出了一会儿神,苦笑道:“无情不似多情苦……程雪啊,你这是怪我么?”
    他阖了画卷,在桌前展开一张干净的宣纸。举笔又搁笔,也不知反复几回,等他落笔想要在纸上写个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笔锋上的墨早已被风干,纸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墨痕。
    秦小楼再次搁了笔,将宣纸揉成一团丢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把秦程雪一个人留在临安,不仅仅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因为赵平桢讨厌秦程雪——事实上即便是赵平桢再讨厌秦程雪,只要他用了足够的手段,赵平桢是不会为难秦程雪的。而他这样做,实则还有旁的缘由——没有了他,他希望秦程雪或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至少不再那样的依赖他。其实他心里还暗暗期望着秦程雪能回归征途,放弃对他那样的心思,即使他曾许诺了秦程雪未来。
    ——为什么?并不为什么,他便是这么想的。
    秦小楼想,他的心肠大约是要比秦程雪冷硬许多,因为秦程雪是那样地想他,而他心里虽也思念弟弟,却并没有多难受。只是每当看到秦程雪寄来的画下的离愁诗时,他会感到淡淡的心酸,偶尔也会动摇是否将他接过来,但不久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他正出着神,门帘突然被撩开,赵平桢走了进来。
    赵平桢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画卷,秦小楼来不及阻止,赵平桢已经拿起画卷并将其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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