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她是一个囚犯,一个人质,被命运之手
“要和我做吗?”林涧松定在原地,眼神毫不掩饰地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那目光锋利得就像一把剪刀,要剪开云蓁的衣服,他下意识地抱起双臂,呈现出一个防御的姿态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腾然烧起怒火,那怒火被确凿地投掷在云蓁脸颊上,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我说了,你不要拿我寻开心。”
“你认为我是在拿你寻开心?谁会拿这件事情寻开心?”
“你专门跑来找我,就是要和我…做爱?”
“是。”
“我和你都没说过话,连朋友都算不上,我为什么要和你做爱?”
“因为我想试试。”
“那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就想和你。”
“可是我不想。”
“真的吗?”
云蓁笑了一笑,转身往墓园里走,林涧松看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你去哪?”
云蓁回头招呼他:“来吗?”
不是扫墓的时节,墓园里很冷清,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绕过一个个墓碑和埋在它们底下逝去的灵魂,云蓁对他说:“你知道吗?正南方向阳坡上的墓地是最贵的。”
林涧松不说话,还是用一种警惕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云蓁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她没有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这句话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又或许是在给自己壮胆。
她说:“其实我被困在这一天了。”她看到他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开口,她又接着一口气说道:“我没开玩笑,也没有失心疯,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我每天醒来都是今天,六月二十四号。因为我被永远困在这一天了,很无聊,生活很没有意义,所以我才想和你试试,我不想和别人,是因为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挺喜欢你。”
林涧松说:“我看你也应该住进五院里去。”
云蓁笑起来,下巴尖尖的,那两道细细的眉毛飞扬起来,她说:“我也觉得是,不然都没办法解释,听上去是不是很玄幻?我倒是希望我能疯了,这样还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林涧松说:“你觉得我挺好的?你了解我吗?就单方面决定我挺好的了?”
云蓁说:“你关注点是不是有点跑偏?我可是刚刚告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啊!”
林涧松嗤了一声:“你难道不是在胡说八道吗?在写小说吗?还是科幻的?”
云蓁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换了我我也不相信,我要是能给你证明的话也得等到明天了,可是明天你就忘了我们今天说的话了。”
她惆怅地说:“好不公平,只有我记得,全世界都忘了。”
也许是她的神色太低落,也许是这一句几乎从胸肺里发出的叹息,林涧松居然有点怀疑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说:“其他人呢?每天都是一样的吗?”
云蓁说:“一模一样,我妈从我进门开始,她要说什么话,什么眼神,什么动作,我都能背出来,我上课写的笔记,第二天全空了,老师讲的东西也一模一样,我验证了叁天,每天都一样。”
“也就是说,除了你,别人都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一直在循环?”
“是。”
林涧松说:“那你明明是幸运,怎么会是不公平。”
“换你你要吗?”
林涧松思考了一下:“还是算了,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疯了吧。”
他又用怀疑的眼神向她发出质问:“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为什么被困住了?总有个契机吧?”
云蓁说:“我说了你肯定更以为我疯了。”
林涧松说:“你说吧,接受一个假说的合理性的前提就是接受基于这个假说的所有假说。”
云蓁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不过我自己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写了一封遗书吧。”
林涧松笑出声来:“你写遗书是想自杀?”
云蓁说:“是啊,想很久了。”
林涧松这才看起来算是真正对她起了兴趣,他说:“那你可真挺倒霉的,想死死不了了,永生了,这可比什么惩罚都来得有效。”
云蓁也笑起来:“就是说啊!我也太倒霉了吧,我觉得我肯定是被诅咒了。”
林涧松打量着她,目光放下了一些戒备,他和她找了一片空地,直接坐下来,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墓园,居然显得有些温馨,他们就在这埋葬着无数逝灵的地方聊起天来。
他问她:“你为什么想死?”
云蓁看着远山,山上很翠,莫名给人一种无限的生机。她说:“想死还要有什么理由吗?不想活了,就去死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两罐啤酒,问他:“你喝吗?”
林涧松接过来,拉开一罐,递给她,又自己打开另一罐。云蓁愣了一下,说:“你这样让我更喜欢你了。”
林涧松睨了她一眼:“没想到你居然说话这么直白。”
云蓁伸了个懒腰:“如果说这个诅咒教会了我什么人生真谛的话,那就是,人就是要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猜来猜去太累了。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亲你吗?”
“不喜欢。”
“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你到底喜欢什么?我可是初吻啊。”
“什么都不喜欢。”
“那你能不能亲亲我?我喜欢。”
林涧松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的目光没有挑逗的,或者是色情的成分,也不是久违的熟人之间的试探,他只是毫无掩饰地看着她。就像那张证件照片一样。
云蓁发现林涧松看人的时候很直接,不是平常人带着克制的、时刻准备往回收的目光,他看人的时候目光是全部抛出去的,侵略的、很有攻击力的。
“你就当是安慰一个可怜鬼,我这么可怜,永远都出不去了,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统统都不会记得,好惨,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她听见林涧松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杀,我就相信你。”
她沉默下来。
午后的风掠过他们,四周一片寂静,隐隐有蟋蟀的声音窸窸窣窣,良久,她才轻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没意思,我一想到我一辈子可能都会是一个样子,我就一天都受不了,而且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经常什么感觉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没你妈?没你爸?”
这句话好像突然挑动了云蓁的神经,她一挑眉,方才轻快的声音又不自然地提高几分:“我都要死了,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林涧松了然道:“原来你是因为他们要去死的。”
云蓁勃然变色:“他们算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死?你少给他们贴金!也少来揣测我!”
“他妈的,找谁不是找,非要找你。”她粗鲁地骂了一句,提起书包就要走。
林涧松拽住她的书包:“你跑什么?看来被我说中了。”
云蓁往回拽,他不放手,她恨恨地,眼里要喷出火来:“放手!你不和我做,我去找别人!”
林涧松松了手,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他一步步逼近她,又是那熟悉的刀锋一样的目光:“谁说我不和你做了?”
“不是你说的是鬼说的吗?”
“我改主意了。”
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她脸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像是在观赏一件文物,或者是一副油画,他凝视她的那道目光,云蓁说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他贴住她的身体,抵着她一步步往后退,像是在和她开一个幼稚的玩笑,她感受到他结实的身躯压上她,她的心砰砰直跳起来,跳得她恨不得一把按住,因为它跳得声音太响,他们离得这样近,云蓁怀疑林涧松能够听得明明白白。
他说:“你怎么脾气这么大,一言不合就翻脸走人,平常也没看出来啊。”
云蓁简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在她脸上,她说:“是吗?你知道我平常什么样子?这么关注我?”
林涧松笑了一声:“不就是话都不说,谁的帐也不买,每天闷头学习吗?”
云蓁强撑着回他,她怕自己意志一个不坚定就要掉头跑了:“看来你确实不了解我。”
林涧松说:“那你就了解我了?了解到大老远跑过来想和我做人体实验?”
他的胸膛,手臂,髋骨,大腿给她从头到尾的压迫感,他的面孔放大贴近,他的唇缓慢贴上她的,久久不动,她颤抖着,试着回吻,他的指尖拂上她的侧脸,顺着线条滑落下去,抬起她的下巴,然后,他狠狠地、报复性地亲了她一下,他的脸贴上她的颊,温存地依偎了一下,很短,一息时间,他就离开了。
他刚才热乎乎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
云蓁听到他说:“我他妈也是初吻。”
云蓁惊讶地凝视着他的面孔,咬住嘴角,似乎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这句话的重量,过了几秒,她的眼神恢复了常态,烦躁,尖锐,她嘴角绽露出一丝坚硬的微笑。
林涧松就像是为她的这段落魄循环量身定做的,她像一个囚犯一样,是一个人质,是一个没有未来面目模糊的人质,也是一个抵押物,被命运之手一把提起来,提到他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