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用我的黑色树干做成的销钉将会永远
落雨了。天空是闷闷的烟灰色,大片大片厚重的云朵聚集在一起,天还没亮,骤雨急急地打在窗户上,摔出声响。云蓁坐在飘窗上,开着窗户,雨滴淋了她一头一脸,她贪婪地呼吸着暴雨中的空气,一只红色的瓢虫停在窗框上,背壳在水汽中格外鲜红。
云蓁伸出手指,瓢虫顺着她的手指爬上来,停住了,有点痒痒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刚刚的梦再度向她袭来。
和之前一样,她梦见自己在计划好的时间爬到了楼顶,这次没跟上次一样灵魂出窍,她看了看楼下,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真的死在了操场上,摔出了一地的血。
很奇怪,梦里她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俯瞰着整个画面,就像在翻阅一本连环画,心念意转之间她就能切换视角。尖叫声此起彼伏,好多人捂着眼睛,她被人群围成一个圆圈围在中间,大家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甚至看到邓老师惊慌失措地拿出手机报警,声音都变调了,她还看到雅琪惊恐的眼神,脸上是类似于一种看到格外恐怖的异形的表情,雅琪捂着嘴,很快,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来,这个懦弱又孤独的她的同桌,是唯一一个因为她的死流下眼泪的同学。
她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班里的同学都围住她,一个女生抱着她,雅琪声嘶力竭地在她怀里大声哭泣,这是这个胆小的女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放肆地露出情绪。
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惶恐,害怕,物伤其类,大家都窃窃私语着,被呼啸而来的警车赶回教室,从窗户里挨挨挤挤地探出头来。她看到自己被急救人员宣布死亡,又被装进一个袋子里,原来人死了以后真的就像一个物体一样会被打包好以后运走。
云蓁看到李素君和云廷山被通知认尸,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时刻挺直的背佝偻下来,云廷山握着她的肩膀,他们都表现得很得体,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悲痛欲绝,他们在外人面前惯于装相。云廷山甚至非常礼貌地跟民警道谢,让了一圈烟。
李素君红着眼睛,但是也没有崩溃,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云蓁的脸就转过脸去,哽咽了一下,步伐绵软地被云廷山扶出去了。
警察按照程序要对他们做笔录,云廷山应对得体,也适时红了眼眶,李素君自从见过云蓁的尸体以后就闭口不言,眼神虚浮,肢体僵硬,像个木偶一样坐在一旁。
警察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非常怪异,这是一对过于冷静的父母,要不是确定死亡的女孩的确是他们的孩子,他甚至要以为这个家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毕竟,面对早夭的自杀青少年,失态和悲恸,愤怒和不解才是常态,如此克制又平静的应对,实在不像是正常父母的态度。
他们回了家,李素君打开云蓁的房间,看到了她的遗书。
云蓁字斟句酌的遗书在这一刻终于起了作用,她看到李素君的神情从震惊,到愤怒,到局促,再到羞耻,最后定格在悔恨之中,她在这一刻,在云蓁整洁干净的房间里,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她哭得满脸通红,涕泪横流,仪态尽失。
云蓁从来没有见过李素君如此失态,李素君向来在她面前是不掩饰情绪的,但也从来没有如此不顾形象,她从小到大看到的李素君,只有拧紧的眉毛和绷直的嘴角,李素君从来都不高兴,她活得不快乐,所以云蓁也不敢快乐。
云蓁考了高分,李素君往往又觉得满意,又要努力挑出毛病来,云蓁以前总觉得李素君很矛盾,明明她要求她考第一,她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了,李素君又看起来不高兴了。后来,姥姥的话终于让她明白了,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李素君一直在嫉妒云蓁。
云蓁想,她是不能超越李素君的,一旦她过得比她好,在李素君眼里,就是云蓁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她,她们彼此一致才是和谐的状态,云蓁超越了她,那就是抛弃和背离。云蓁在很多觉得开心的时候,一想到李素君,就不敢开心了,好像她快乐了,就抛弃了李素君,只有大家都不快乐,才是正常的。
被抛弃者控制着抛弃者,一个人的生命里,至亲所赋予你的,有时候是祝福,有时候是诅咒,云蓁收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诅咒。
云廷山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遗书,呆坐在她的床上,他愣愣地看着李素君大声哭泣,好像不知道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她的父母,就这样在六月二十四日,一个盛夏的夜晚,读到了来自他们女儿的最恶毒,也是最刻薄的诅咒。
他们将永远忘不了这封专门写给他们的遗书,这封遗书的每一个字,都会在他们余生的每分每秒,啃噬着他们。
他们也永远不会快乐了,他们会发现人生越来越艰难,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困难,他们的每一天都会被一个决然跳楼的女儿所缠绕着,都会有一棵枯干的黑色的树站立在那里,云蓁就挂在这棵树上,他们一闭眼,就会看到云蓁苍白的脸庞和被鲜血糊住的黑发,又熟悉又陌生。云蓁用自己的生命,给他们的心脏里钉入一根销钉,这根销钉会随着时间越扎越深,到他们进入墓地的前一秒,还会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