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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小刘,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军人俱乐部这么好玩?”仲平睁开眼,天上点点星芒变为他眼中的光点,他强忍住不让眼眶里温热的泪水滚落。
    “好玩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这儿是靡靡之音。”
    “太好玩了,人一进去,喝杯酒,跳支舞,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也怨不得他们总来军人俱乐部,成天腥风血雨,到温柔乡做做梦,人才熬得下去。”
    “长官,梁小姐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她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仲平看向夜空,右端的天被码头的灯塔映得发白,左端的天则因为战火显出红橙色,中间漆黑一片。一边是闪烁圣光的天堂,一边是燃烧业火的地狱,哪个地方都没有他的位置,他宁肯黑白无常此刻上门索命,也不愿像丧家犬般徘徊此间,苟延残喘。他自知双手沾满鲜血,一生不得善终,可他的爱人救死扶伤,功德无量,不该就此死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上天有知,恳求将所有的苦施与他何仲平,以此换善女梁柳入天堂。
    第十四章 重逢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笔架山易守难攻,且为东西两大区域的分割线,山线陡峭挺直,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两军鏖战两天两夜,终于在今天下午两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后划分出胜负。
    此时河对面的梁柳依然能看见山间残留的硝烟,她的目光收回到右手上,手背的皮肤皱皱巴巴,指关节处留有红褐色的伤痕。即使度过六年,轰炸带来的疼痛也未远去。六年前的人间炼狱,她的右手被炮火烧得皮开肉绽,然而因为脑震荡,意识涣散,她无力爬起。再度醒来时,周遭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梁医生洗衣服呢。”
    “是啊小张,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把脏的白大褂洗洗。”梁柳见张护士一脸喜色,不禁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们在笔架山打的胜仗,多激动人心!我都能想象到全国解放时大家狂欢的样子,就像……就像两年前在重庆。”
    “在重庆?”梁柳停下搓衣服的手,抬头道。
    “对,在重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走上街道,放烟花,载歌载舞,好像住在重庆的所有人都出来了,男女老少,一整夜不停歇。”
    “可惜当时我已经离开重庆。”
    “快了,快了,梁医生,我觉得很快就能再见到狂欢,胜利在向我们的队伍招手!”
    “希望吧,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
    “瞧我高兴得忘叫你回去,老乡们刚发现一个受伤的男人,就在西南的林子里,伤势不重,但是昏过去了,让我喊你过去瞧瞧。”
    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营帐,这些成群的简陋三角帐篷便是临时医院,洁白的布幔由于长期使用变得暗黄,几块淡褐色印记证明血污曾经存在。因为缺少麻醉剂,截肢伤员们不断痛苦地叫喊,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可怖的悲惨中。
    掀开帐帘,一名身穿长袍马褂的男人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一边的护士正在为他清理手臂伤口,梁柳顾不得细问便戴上手套,小心触碰他姿势别扭的手臂,只轻轻挪动一下,男人就叹道:“疼……”
    昏暗的煤油灯灯光下,他的脸蒙着一层黑灰尘土,梁柳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以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的人,竟然现在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多可笑,她却要感谢纷飞的战火,换她和仲平能重遇一面。六年来生死未卜,此前十年的爱慕,百般滋味交融在她心头,一切突然得不可置信。梁柳取下顶棚的煤油灯,凑近照他的脸,绝不会错,这弓起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千真万确是仲平。
    “他的身份还不能确定,梁医生我们是先……”
    “他的手臂骨折了,你来帮我打绷带。”梁柳抢过护士的话头,强作镇定地挂回煤油灯,未发现医师袍的一角被轻轻牵起。
    夜幕降临,秋风在营帐间来回穿梭,偶尔有时日无多的飞蛾猛扑灯火,翅膀拍打玻璃罩发出的沉闷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令人不禁怀疑嘈杂的夏日是否来过。六年中每当秋季到来,梁柳也会疑惑,疑惑她是如何熬过苦夏,一个个一无所有的夏日。她披上外套,拎起煤油灯,来到与仲平一帘之隔的病床。
    那是一张折叠四方的信笺,她在仲平睡过的担架上发现的,想必是他的物件。梁柳思虑再三,郑重地展开信纸,只见上用钢笔字写着“佳佳病重 盼平安归 美珍”,她眼前浮现出那个美丽的女孩。原来,他们有了孩子,叫佳佳。
    他在笔架山吃了败仗,假扮平民逃跑,身上的钞票、证件全部丢弃,妻子的一封家书却贴身安放。
    仲平该多么看重他的家庭。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幸福都不属于她梁柳,她自始至终晓得。但天长地久地,这些幸福成了她心里的水晶球,不能得到,也无法破坏。她只能偷偷地看一看,摸一摸。
    仲平和仲平的家庭于她都是这样。
    她将信笺合着两张钞票放回仲平的口袋,不想仲平早已清醒,趁她转身时,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你吗?”黑暗中的人沉默不语,他既害怕又惊喜,不住地抓着她问:“回答我,是你吗?”
    “你小声一点。”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的右臂骨折,便用左手摩挲她的手背,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牵手,梁柳霎时双颊通红、呼吸加快,慌乱间两手并用,不费力地摆脱他的纠缠。
    “放开我,”她平复了几秒呼吸,说:“大轰炸受的伤。”继而掀起帘子去到隔壁。
    “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明天早上河边有渡船,你抓紧时间离开罢。”
    “你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哪里?我不会走的。”
    “你……是他们的人?”如同那群审问她的军统特务,言及此,仲平的语气变得冷酷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开帷幔掐她的脖子,她毫不怀疑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说到底,再爱一个人,他的底色都不会变。
    “我谁的人都不是,我为我自己卖命。”
    闻言,仲平见布帘后的光亮挪动,她的剪影虚晃,他立刻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用气音大喊:“梁柳!”
    她停在原地,等待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你到底有没有……”
    后半句话没于如水的夜色,任凭梁柳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她抱着仅剩的一点点期待问:“你说什么?”
    “好好保重,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我求你。”
    杉树梢的秋露滚落,沾湿梁柳的鼻尖,她已然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露水。今夜的月色如一把弯刀,再度剖开她破裂的心房。营帐内小张自顾自吹着口琴,悼念故去的爱人。口琴声沉静,随河水流向不可达的远方。二十来年的岁月,悄然回到她跟前,能完完整整地爱一个人,梁柳觉得此生业已圆满。
    她步入明亮温暖的帐内。
    第十五章 尾声
    从松山机场出来,不同于纽约州夏季的干燥,台北的湿热令我猝不及防。
    从松山机场出来,不同于纽约州夏季的干燥,台北的湿热令我猝不及防。这可能源于我对台北乃至台湾没有多大的感情,所以即使前前后后居住了一年时间,我仍然无法习惯台湾的气候。
    我是哪里的人呢?
    中国人总讲落叶归根,虽然我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常常觉得漂泊无根。我去美国留学,那里是移民国家,大家见惯了不同肤色的人,可每当留学生间聊天,问起 “where are you from ?”,我总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我想不仅我回答不了,拿这个问题问我的父母、问舅舅,他们也回答不了。
    异乡人很难在他乡有“归属感”,我在美国和台湾感受大同小异。
    我出生在上海,没长过五岁搬去了南京,在南京住了三年左右又辗转到重庆。我的青春时代全是在山城度过的,我到现在都会说很“土”很地道的重庆话。眷村最出名的一家牛肉面店,老板娘是重庆人,她听了我的重庆话笑得直不起腰,问我是不是和菜市场小贩学的。
    打走了日本人,还都南京,我稍后考取了中央大学,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二十岁的时候,由于战局原因,我们举家迁往香港,我在那里念完本科最后两年书。之后搬来台湾,我爸旧伤复发,无力应对公务,好在上头念着父亲的旧功,我们一家三口得以避居高雄。做了一年的无业游民后,我眼馋国中同学们赴美深造,便也追随脚步。
    这些年异国求学,我几乎没有回过台湾,既然远离了故土,居住哪里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甚至,我回到台湾,想到只有这里能当我余生的故乡,内心感觉深深地无力。
    高大的绿油油的棕榈树挺立在马路两边,乳白色的小栅栏内种植了大片不知名的热带花朵,计程车驶过便有强烈的甜香飘入。司机一直在讲我听不懂的闽南话,我说了好几次舅舅家的地址,他总算明白。
    “哦,你说仁爱路啊,它前面在拓宽马路,不好走嘞。”
    我最终顺利地到达舅舅家,佳佳表妹站在花园门口迎我,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一别七年,她从一个娇气爱哭的女娃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如果不是在舅舅家里,走在街上我一定认不出来她。
    “表哥,美国好玩吗?”,“你去过好莱坞看大明星吗?”,“你们学校平时怎么上课啊?”,“美国的饭菜可口吗?”……
    一路上佳佳挽着我的胳膊,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脸上不时流露出对美国的向往之情。她比我小十一岁,如今正当考大学的年纪,我看她大有去美国读书的想法。我欲开口回答,舅妈一边上菜,一边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知晓她和舅舅的心意。
    “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不过,你去了可就没这么好吃的担担面。去美国不一定要念书嘛,英文很难懂的,你放假了随时可以来美国旅游,我做东,保证你玩得开心。”
    舅妈帮腔道:“对啊,多听听你表哥的,想去美国有的是机会。”
    舅舅满上我面前的酒,严肃地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了?”
    “我在那边已经找好了教员的工作,下个月就要赴任。”
    “博士毕业才多久呀,怎么这么快,不在台湾多待一段日子,你爸妈想你得紧呀。”舅妈夹了一块油润的红烧肉放在我的碗里。
    “他们实验室的工作能是说放就放?”舅舅举起酒杯,说:“来,钧安,舅舅敬你,你是咱们家往上数四代学问最高的人!你爸当年是出过国,可惜是游学。你妈那时候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怕不能向死去的父母交代,也没让她出去。舅舅我呢,年纪轻轻就出来打仗,学历止步士官学校。还是你最争气,读了一个博士!这杯酒,舅舅替咱们全家人敬你!”
    两只小玻璃酒杯清脆地碰撞声,我和舅舅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舅舅是当长辈敬你。你是舅舅看着长大的,我和你舅妈结婚晚,生佳佳更晚,说实话,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现在要定居美国,舅舅岁数越来越大,真是见一面少一面……”舅舅说及此,不禁哽咽,我的鼻头猛地泛酸。我叛逆期最狠的几年,正值战事吃紧,我爸在外作战不着家,我与我妈闹了矛盾就出走,常常宿在同学家,更甚睡在街上。是舅舅不厌其烦地教导我,即使我偶尔顶撞他,他依然包容我、理解我。我今天的成功和舅舅当年的教育有着莫大的关联。
    我干下杯中的酒,看着舅舅说:“往后一定有大把时间见面,您放心。”
    “你这个人瞎操心,身体好好的,说什么见一面少一面,多不吉利。”
    “是啊爸爸,您还要看我结婚生孩子呢。”
    “好,不说了,吃菜吃菜。”
    舅妈做得川菜很够味,我许久没有吃到正宗的水煮肉片,比往常多吃了两碗饭,一餐饭下来酒足饭饱。
    季风过境,天降暴雨,花园中五颜六色的娇艳花朵,顷刻间变作了满地落红。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提醒台风即将登陆,市民们务必做好准备。原计划饭后散步泡汤,我站在落地窗前,忧郁地看着即将暗下的天色,佳佳忽然拍我的肩膀,说:“表哥,上楼帮我绑蚊帐罢。这里的蚊子可毒啦,今晚没有蚊帐,你可要睡不着了。”
    说起绑蚊帐,有一桩旧事不得不提。
    那是我们在葛山上消夏的事,我不记得究竟是民国哪一年,总之我那时非常小,连字都不认得。我爸妈有事耽搁,预先将我交给梁阿姨带上山,也是在舅舅的房子里,那幢消夏的公馆。不同的是,当时是梁阿姨为我绑蚊帐,我站在床上,帮她提着蚊帐右边,她在蚊帐内和纱幔缠斗。
    “钧安,拿好了……哎,钧安你别放下啊,阿姨出不来了,钧安,钧安……”
    我的恶作剧很快招来了舅舅,他先怒斥我:“郑钧安!”,又赶忙扯开缠作一团的蚊帐。
    我不懂事地拍手叫着:“哦新娘子,新娘子!”
    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舅舅拉下梁阿姨身上的蚊帐,一如婚礼上掀起新娘面纱的新郎,即使梁阿姨有些许狼狈,即使舅舅带着怒气。
    今天回想,梁阿姨当年仓皇地跑出房间,恐怕是因为过于害羞。她走后,舅舅挠挠头,接着绑蚊帐,嘴里不时嘟囔:“怎么能在里面绑呢?肯定会被缠住,一点家务也不会……唉。”
    也许,如同那天的事,舅舅和梁阿姨完成了某种无人知晓的仪式,能令他们不动声色地爱着对方多年。
    尤其是在伊萨卡与梁阿姨重遇后,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伊萨卡小镇地广人稀,狭长的卡尤加湖是一大风景,康奈尔大学坐落于此,校区风光开阔,令与我一道的来访者们感到心旷神怡。今年的三月份,我到康奈尔大学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在台下的观众席内,偶然邂逅了梁阿姨。她是来聆听她的丈夫——约翰教授的演讲,我们相认后,她当即邀请我去到她的家中做客,他们的房子就在小镇上。只可惜我和同事第二日还有另一所高校的会议,必须当晚乘车离开,不能多做停留。
    我和梁阿姨一方面感慨机缘巧合,一方面惋惜没有时间相聚。索性走出教学楼,站在静谧的卡尤加湖畔叙旧,我们那天聊了许多,这些年她的经历、我爸妈的近况、她当年的去向……
    对于我知道她幸存,她十分讶异“你是如何得知?”
    “我舅舅告诉我们的,笔架山一战,我妈以为他被俘,在家哭了三天三夜,哈哈。”
    “你舅舅这么要面子的人,我以为他不会说。”她顿了顿,说:“那时候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最珍惜和他的相处,可他好面子,把对我的感情当成全天下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不对,但是我一看到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就讨厌。”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舅舅从笔架山回来?”
    “钧安,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的人,但我不能不讲感情。你舅妈写的家书说孩子重病,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舅舅回去,难道要叫他离婚吗?我办不到,钧安。再说,我回来也不一定从此和你舅舅相安无事,说不定还不如我和冯雁回在一起,以前的日子我真是过烦了。”梁阿姨看着不停流动的湖水,释然地说着一切。
    那一天我们聊得尽兴,在谈话中梁阿姨和约翰教授将我送上巴士。她嘱托我向我爸妈问好,但未提舅舅,所以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舅舅说起。我端茶进书房时,舅舅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旧相片,看的是一张我爸妈婚礼的集体合影。这张照片我家也有,照片上的梁阿姨站在舅舅左手边,我猜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同框的照片。
    舅舅摘下眼镜,长叹道:“我真怀念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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