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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间飞卷,两只仙鹤高飞长鸣,似与琴声相语应。尚尧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酒入喉,胸臆间烈火升腾,豪兴欲吞万里如长鲸。
    “拿剑来!”
    尚尧扬手掷杯,头也不回步出长亭。
    侍卫将碧海龙吟剑奉上。
    尚尧反手将侍卫的佩剑抽出,笑唤一声“沈卿”,将无鞘之剑掷出。银弧飞投,寒光掠过昀凰面前,被沈觉稳稳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动,眉也未抬,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出风雷豪迈之音。
    沈觉笑了一笑,心下傲气亦如长锋出鞘。
    尚尧将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给侍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发上肩上立时覆了白雪。
    沈觉携剑相随。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对,不言不语,举剑为礼。
    龙吟剑出鞘,一碧秋光冲霄,激起双鹤惊飞。
    纵是风羽九逵能抗晚,怎当野心万里欲横秋。
    琴音转作《风雷引》,弦上急转低切,隐隐风云动。
    纤指激扬,昀凰凝眸肃穆,凌人艳光,不可直视。
    商妤放下了玉笛,无法再以掌中细管与这风雷磅礴,天地交搏之声相合。
    惊电交剪,两道长光如匹练,绞断飞雪绵绵。
    商妤看不清是谁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觉的青衫掠出,一剑如流星,如飞虹,贯日当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长河之坚不可摧,那是冲霄之寒的龙吟剑,耀得商妤眼前缭乱。风中唯有破空疾声,不闻金铁,只见雪末飞激,梅瓣当空,人影飘忽交剪,双剑挟惊电飞芒,却无金铁之交击,隐隐看去,像是皇上的龙吟剑,夭矫纵横,却不挟锋相击。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尧是不肯占了龙吟剑对侍卫之剑的上风。
    沈觉却是傲骨之人,对手越容让,越激发他的胜心。
    游走间,剑剑刺空,激得沈觉杀机四起。
    久已积郁的不甘忿怒,化作一声长啸,振腕一剑,如蛟出深涧,戾气陡涨。
    尚尧横剑当胸,再不避让,欺身直上,两剑缠绞刹那,发力震腕,倒转龙吟剑,反掌击向沈觉。沈觉急退,只觉寒气袭上眉睫,窒冷如死意,万念俱灰间,只听一声断响,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断,长发纷扬落下,狼狈披散了一肩。
    尚尧似笑非笑,收剑在手。
    这一剑是两年前欠下的,沈觉误尽谗言,按罪当诛,如今削去发簪,算是替了。
    散发而立的沈觉,脸色青白,男子脱簪犹如妇人脱履,是大辱。
    “再来。”
    尚尧傲岸一笑,举剑相邀。
    风扬起他衣摆,剑在手,隐隐有横扫六合,君临天下之姿。
    这刹那,令沈觉想起了故去的先帝,率军复国之初,那白衣天人,登临金殿,也曾是俯瞰天下的英姿。奈何天命不继,区区数年间,故国故主皆已去远,自己从一国少相,流落万里异域,寄身他人檐下,世间唯有一人,愿舍身以命相随。
    长公主,天人般遥隔云端的长公主,昔日先帝身侧的如花美眷,而今弹奏南风于齐主樽前……心中一时悲怆痛彻,万念俱成飞灰,士可杀不可辱!
    沈觉蓦地昂头,怒与恨与痛,尽化作奋起一剑,合身飞刺!
    亭下的商妤,一声惊呼——皇帝手中龙吟剑已出,若与沈觉这倾尽全力的一剑相击,无论剑还是人,沈觉都必败,一败必被龙吟所伤。
    皇上却退了。
    龙吟剑在手,皇上却飞身急退,任由沈觉的剑尖当胸直逼。
    积雪飞溅,一朵落梅被剑锋斩碎。
    沈觉拼死一刺,去势将尽之际,皇上也退无可退。
    铮——
    弦断,琴音骤止。
    雪中人影也凝止,皇上的身影笔直屹立,剑尖直抵在他咽喉之下。
    剑身一颤,脱力坠地,力竭不支的沈觉,膝上一软,朝皇上跪了下去。
    皇上却托住他手肘,将他稳稳扶起。
    商妤抚胸,周身冷汗惊出。
    琴案后端坐不动的皇后,徐徐起身,指尖有血珠坠在了琴上。
    是那根崩断的琴弦,割伤了她指尖。
    商妤一惊,还没来得及探问,皇后已掠身步下台阶,遗落了狐裘在亭中,一身轻裳奔入风雪里,广袖缓带飞扬,直赶到皇上身侧。
    那一剑,险险停在咽喉下,还是划破了皮肤,在颈下正中刺出一线血痕。
    昀凰怔怔看着那血丝泅出。
    尚尧目光下移,看见鲜红的血从她指尖,点点坠在雪上,宛如梅开。
    “你不知道疼么?”他低低开口。
    昀凰只望着他颈下泅出的血丝,以为他是说那伤处的疼,失声问,“伤得深么?”
    “深。”他点头,捉起了她的手,看着她指尖的伤,深深望了她的眼。
    那一声弦断,他听见了。
    她的惊怕,他也听见了。
    拿着狐裘追随上来的商妤,驻足几步开外,望着梅花树下,飞雪轻绕着相对凝望的两人,不忍再近前。转而走到沈觉身侧,将他扶了。沈觉摇头,怔怔地垂手看着雪中一对帝后,目中凄色渐化作空空,长发纷散一身,那一剑削去了他的发簪,激出他的不甘,削不去他的傲骨;却在最后这一剑,皇帝的一退一扶,将他的傲气与怨气,无声无息折去了。
    昀凰也恰回转身来,望了沈觉,散发落拓的样子。
    她轻轻推开尚尧的臂弯,从身侧梅树虬枝上,折下一枚三寸许的细枝,走到沈觉面前,目光温柔地望了他斑白鬓发,以这目光抹去顷刻前的剑光寒意,语笑轻浅一如旧日辛夷宫中的帝姬,“沈卿,我用这梅簪,替陛下陪给你做发簪可好?”
    梅枝拙雅,染上了一抹她指尖的血。
    沈觉动容,望了她的笑靥,也徐徐一笑,“臣谢殿下。”
    一声鹤唳,穿云透雾,被剑气惊走的那双鹤,此刻却又盘旋飞回。
    昀凰仰起脸,望了那只雄鹤,轻声道,“这是瞧见谁来了?”
    一骑绝尘直入凤台行宫。
    守候在殿前的单融,亲手接了急报,展开只看得一眼,脸上已色变。
    玄武卫统领,元飒死了。
    大理寺验查后,定的是服毒自杀的名。
    玄武卫所守的尘心堂,刚刚出事,京城里缉拿南朝刺客正闹得人仰马翻。金吾卫与玄武卫各执一词之际,玄武卫统领元飒竟然在府中服毒自杀。
    人言所指,元飒必是畏罪自尽。
    金吾卫立时占了上风,玄武卫顿失首领,悲愤莫名,更不容人给元飒身后安下污名。
    只要是元飒的亲信心腹,谁也不会相信,连单融也不信——元飒,是一个绝对不会自杀的人,更不会畏罪自杀。
    【作者题外话】:注1:“风羽九逵能抗晚,野心万里欲横秋”为古人诗句引用。注2:《南风》《风雷引》古琴曲,建议大家读文时配合琴曲听。南风地址见我微博。
    第十章
    尘心堂遇袭,玄武卫正值风口浪尖,统领元飒却不甚体面地,一夜暴毙在小妾的外宅——元飒死于毒酒,杯中酒迹尚存,其妾也饮下了另一杯毒酒,共赴黄泉。
    京郊外宅,是元飒为新纳的妾侍所置,这妾侍出身风尘,新纳才数月。
    裁定元飒自尽的证据,是一封亲笔手书,留给其妻儿,自称愧悔。
    从玑在大理寺见到那封所谓的元飒绝笔,寥寥数言,身边亲近之人,要仿造笔迹并非难事。像他自己就自小临摹父亲的笔法写字,也能将首辅宰相的笔迹模仿九成像。这仿造手迹者,也即投毒者,以其妾最为可疑,而这妾也被灭了口。
    借其妾安插杀手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下手的人,早有除去元飒之心。
    元飒是什么样的人,于廷甫很清楚,否则当年不会暗中提携他到这个位置。
    此人虽好酒色,却忠心不二,是一条铮铮汉子。
    京畿九卫,是戍守皇城的内戍卫,不同于禁军,有进出宫城之权。多年宫闱争斗,皇子之争,后妃之争,乃至帝后之争,总要争夺这京畿九卫的控制权。欲以笼络,必先加惠,如此日久成弊,京畿九卫的权柄渐渐坐大,对禁军亦不放在眼中。
    青龙卫、白虎卫、朱雀卫、玄武卫为最早所设的四卫。崇景帝年间,为平外戚之乱,又增设虎贲卫、光武卫、执明卫、飞琼卫、金吾卫予以牵制。
    九卫中最强者,一玄武,一金吾,互为牵制之势。
    历来新帝登基,九卫统领便有一轮更换,务必是忠君不二之人。
    今上继位至今已三年,京畿九卫的统领,仍未全部更换,只玄武、朱雀、虎贲三卫,前统领以或病或罪的名义被替换。
    当今圣上的继位,是北齐立国以来的一个异数。
    以庶次皇子,全无母族倚靠,而能登上大宝之位的,他是第一个。
    若让宗室诸老,以祖宗规则来论,即便废太子与嫡出的瑞王都身故了,还有一个人能排在他之前继承皇位。那便是诚王,高太后所出的幼子,论血脉纯正,论尊次辈份,都足以压过今上。
    当初,先皇为制衡废后骆氏的势力,解除诚王多年禁制,令诚王复出,将调遣京畿九卫的权力交予他手中。诸多朝官,闻风观势,都以为诚王将是皇位继承者,一时趋附者众。诚王接掌京畿九卫之初,便撤换了正副统领,起用了一批效忠于他的亲信。
    今上登基之后,对诚王礼敬贤孝有加,自然不能立刻翻脸,将京畿九卫的人手换上自己人,否则落下话柄给群臣,给天下人,便成了今上的刻薄寡恩。
    天下人眼中,这个皇位是诚王让贤给当今皇上的。
    诚王让出了皇位之尊,却并不让出皇权之实。
    于廷甫冷眼在侧,看得清醒明白——诚王的权欲之心,只增不减,躲在鹤筑里炼什么丹修什么道,都是惺惺作态。他若当真无心争权,就该让自己培植在京畿九卫中的人,主动请辞,让出位置给皇上自己的人。
    最初朱雀卫统领的更替,便是皇上给诚王的一个讯号。
    朱雀卫统领因病告假休养,皇上借机将他迁往禁军闲职,另调新人;不出三个月,皇上不动声色,又以过失之罪贬去了虎贲卫统领;再动到九卫之首的玄武卫时,诚王终于按捺不住,欲以阻扰,却为时已晚,皇上动手果决,更有于廷甫的暗助,以功高的元飒取而代之。
    想来诚王吞下暗亏,记恨在心,那时便已对元飒,伏下了杀心。
    连番清洗,动的是最敏感的京畿戍卫,波及朝中,已有风波大起的气象。
    于廷甫曾谏言皇上,一鼓作气,拔除后患,对京畿九卫清洗彻底。
    这谏言亦有于廷甫自己的私心,明知此时皇帝威望未足,与诚王大动干戈,易动摇朝野人心,他却更怕诚王得势坐大,对自己,对于家,是致命威胁。
    皇上却没有采纳他的谏言,而是暂缓手段,对诚王予以安抚,更宽宏施恩于其余几卫统领。这也未尝不是皇上的高明处。人心向背,如深海潜流之莫测,原是最难掌控。
    只是以诚王的跋扈,以皇上的铁腕,这二人分明早已针锋相对,却又各有容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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