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
这绝对是几十年来最死寂的新春。北方焦灼的战事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初雪过后的草原结了冰,马匹的粮草紧张,这在一定程度上滞缓了草原军的动作。但所有人都知道,现下的停滞只是暂时的,只要一待到开春,休养生息了一整个冬天的草原军便会以十倍乃至二十倍的火力再度企图南下。
如果不在那之前想出解决方案,□□将永无宁日。
洪武帝本就身子虚弱,连日的紧急军报更是拖垮了他,自应州双方进入停战期后他便一病不起,吓得满朝文武连走路都是轻的,生怕谁一个大咳嗽便崩了皇上。一月份的时候,太医院在乾清宫进进出出,换了几十服药房,总算在一月底的时候把洪武帝从“病入膏肓”将养成了“缠绵病榻”。
在病榻之上,洪武帝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出了两道口谕——首先任李陈辅为内阁次辅,同时提拔沈梒为国子监司业,兼太子讲师。其次,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日子里,太子监国,邝正、李陈辅等人佐政。
这道调命,让邝正把控的内阁势力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时间飞逝,眼见开春在即,所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兵部奏上了一个好消息——这几个月内军器局广招天下良匠,日夜不休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火铳。改良前的火铳乃铜造,现在则改为铁质,耐烧蚀性好,抗压力强,不易炸裂,能够适应因□□性能的改良和装药量的增多而增加的膛压,所以一支新火铳能够使用多次而无须更换,使用寿命大为延长。
再者,心性火铳的射速变得更快了。它的内壁光滑,发射后残存于铳膛内的药渣清除较易,费时较少,因而提高射速。
而与此同时,经过一个冬天的操练,老将娄父研究出了配合火铳的作战方式。配合长度按大小各异的火器,再适应步兵和骑兵的轮替,最新的作战方式对草原骑兵的克制力很强。
而且,娄父已经发现,草原兵虽然凶悍,却并不擅长守城。开春后的几场交锋都被中原兵占了上风,三月之后中原兵终于重新占据了上风。
这个时候,札干传来了议和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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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文华殿内,在谢琻与沈梒二人结束了今日的讲解之后,太子将他们留在了殿内吃茶。
他们喝的是雨前龙井,茶碗中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是这个季节最好的茶。然而吃茶的三人却并无心品鉴,他们心中沉甸甸地压着同一件事情。
不一会儿,几人不约而同地谈起了那本已压在洪武帝御案上半月有余的议和书。
“父皇不知究竟是何意思。”太子叹道,“这么长时间了,却依然未做决定。”
沈梒垂眸吹着茶汤。春冬换季的时候他也病了一场,最近才好起来,人却愈发消瘦了,那乌角带显得空荡荡得,松松地拢着腰肢。此时听太子这么说,他有些苍白的嘴角微微一扬,平静问道:“若依太子的话,此事该如何处理?”
自沈梒入东宫之后,太子便对他极为尊敬推崇。但那种尊敬与他面对王郸和谢琻时所表现处的尊敬又有些不同,与沈梒相处时,太子的态度会更亲昵些、眼神也更明亮些,他听沈梒说话的时候甚至会下意识地跟着连连点头。
谢琻有时旁观,心中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妒忌,一次甚至对沈梒打趣道“太子殿下见你之时便如那想要食肉的幼犬,模样灵动可人得紧”,说完后却被沈梒狠狠斥责了一通。
此时听沈梒这么问,太子忙侧身面向他,微微倾身认真答道:“当然是驳回议和,一鼓作气将那些草原蛮子赶到边境之外。”
沈梒反问道:“太子为何如此决定?”
太子一愣:“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现在我们有火铳,又有娄老将军新研发出的战术,加之那些草原人并不擅守城,我们虽不说是胜券在握吧,但这还不算是反攻的好机会吗?”
沈梒微微一笑,抬眼看了下谢琻,恰好谢琻也正向他望来,二人目光相触皆是心领神会。
谢琻转头看向太子,沉声道:“臣主和。”
太子一愣,却听沈梒随之道:“臣亦主和。”
“这……”太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这究竟是为何?”
“首先便是弹药的问题。”谢琻道,“娄老将军的战术虽然能克敌制胜,但却对弹药的消耗极大。以现在的消耗速度和军器局的赶制速度来看,子弹只够维持未来三个月,一旦过了这个期限我们便又要被迫回到以前的作战方式,那便又会落入下风。”
太子怔忪,却听沈梒淡淡地补充道:“另外还有粮草的问题。各方大军聚集应州,只靠应州的田是不够的那么多人吃饭的,唯一的办法便是从其他地方征调。然而粮草线拉得长,便可能会出现调配不均、运转不及时的问题。然而草原军却没这些顾虑,他们背靠这自己家门打仗,军队人数又精简,自然更有底气一些。”
太子怔怔听着,迟疑道:“那么……”
谢琻摇头道:“草原军这段日子是被我们打怕了,以为咱们能这么无休无止地打下去,所以才提出了求和。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弹药库存和粮草的问题。趁他们还蒙在鼓里,此时求和,才能占据谈判的上风。”
太子方才满心高涨火热的战意被两人两桶冷水浇了下去,顿时蔫蔫地说不出话了。沈梒看他神色,知他是少年意气心有不甘,便和声道:“太子殿下不必气馁。此时暂退一步,于我们也有好处。我们需要时间来找出此次兵败的症结所在,方能在下次北方来犯时不至于再次败北。”
太子一听,赶忙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此次兵败的症结是什么呢?”
沈梒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谢琻,温声道:“前两日让之与臣聊过此事,他的所言无异于醍醐灌顶。让之,不如由你来与殿下说一下吧。”
不知是不是谢琻的错觉,他总觉得沈梒在说“让之”那两字之时语调格外轻柔,似乎他的名字是顺着沈梒柔软的唇瓣滑出来得一般。这两字听在他耳中,如柔羽搔过一般,撩得他满心燥热。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目光从沈梒那边收了回来,这才看向满眼期待的太子笑道:“臣是有些想法,但却尚不成熟,所以只能在吃茶的时候与殿下清谈一二。”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其实此次兵败的诱因颇多,很难一概而论,但那日臣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一件事是根节且长久以来又被忽略了——那便是卫所制。”
卫所制?
太子一愣,随即电光火石间似明白了什么。
所谓卫所制,便是在全国各地军事要地设立卫所驻军,一卫为五千六百人。各卫所都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亦隶属于兵部,有事从征调发,无事则还归卫所。军队来源为世袭的军户,由每户派一人为正丁至卫所当兵,军人在卫所中轮流戊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给军队及将官等所需。
卫所制的目标在于养兵,却又不耗费国家财力,但这个制度背后却又隐藏着很多问题。
果然此时听谢琻续道:“其中首要的问题,便是军兵素质的问题。卫所士兵除了要巡防操练外,还要完成屯田任务,长久以来这只军队行军打仗的能力便会被削弱。其次,卫所军世袭,我朝和平的时间已经很长,自卫所建立以来少说也过了四五代。军队中难免老少掺杂,战斗力非常容易下降。”
说道这他顿了顿,细思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臣之兄父皆曾在兵部奉职。臣从他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传言,某些卫所军官甚至会侵占军田。”
太子浑身一凛,目光如电望向谢琻。
“长官私占军田,士兵则沦为了耕田的私人农奴。这不仅导致守军数量愈发减少,更破坏了本应自给自足的卫所制度。本应浇灌自家天地的肥水,却流向了外面,这长久以来……”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然而那话中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长久崩坏的卫所制,用□□沃土和将士们,养出了一颗以啃食朝廷为生的毒瘤和一群不劳而获的“土皇帝”。
“岂有此理。”太子气得一拍桌子,急道,“何等军官竟敢如此胆大包天?不如立刻恳请父皇下旨彻查,胆敢有军田私用的一律查办!”
“唔,查办是一方面的事。”谢琻慢吞吞地,没有直接搭太子的话茬,反而叹道,“另一方面,还是卫所制本身的制度的问题。军兵们虽都有房屋、田地,每月有固定的月粮,但实际情形却常分配不足,再加上军田被占则更加食不果腹,这也导致了士兵们作战能力和积极性都不太高。更况且我朝卫所遍布多广,若真查起来恐怕是一笔烂账,没个三年五年查不清楚,而我们则没有那种闲暇。”
太子紧紧颦眉,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
谢琻躬身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就眼前迫在眉睫的议和之事,我与良青二人都是主和的。”
太子听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又稍坐了会儿,谢琻和沈梒便一同从东宫里告辞出来,往外走去。
深长的朱红宫墙之间是青石铺地的宽阔宫道,谢琻和沈梒并肩缓缓走在宫道之上,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二人虽气质迥异,但皆生得是一般的身高腿长,仪态出众。此时他们二人穿着同样的青色鹭鸶官服,于朱墙青砖之间缓步而来,看得路过的宫中侍女们皆是一阵脸红心跳。
“自今日后,太子定会承禀皇上有关议和之事。”谢琻思琢着道,“希望太子能给皇上下一贴强心剂。”
沈梒被风一激,咳嗽了两声,哑声道:“若无意外,这次的和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唔。”谢琻应了声,不禁看了他一眼,“你——还好?”
沈梒一愣,随即失笑:“就算我想报当日的羞辱之仇,也要挑恰当的时机。如今形势的确不适宜再战,这点轻重我还是有的。”
谢琻笑叹一声。
此时沈梒思琢道:“经你今日这么一说,太子定会恳请皇上彻查卫所私占军田之事,事后也定会查到邝正的头上——”
谢琻嗤笑:“这老匹夫估计现在急得连椅子都坐不住了。”
“虽然这是个削减他势力的好机会,但外敌未除,不易内斗。”沈梒淡淡地道,“打发走了草原人,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付他。现在要想的是养兵的事。只是自从那日你跟我提了卫所制的种种缺陷后,我便一直在想,究竟该如何改良这种制度在短时间内得到一批精兵呢?”
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沈梒思琢着:“现在的军户都是世袭,除非家里死绝了,不然世世代代都要应招入伍,军中条件艰苦不说,还不能做逃兵。这样的条件下,难怪士兵们作战积极性不高。”
谢琻含笑点了点头。
沈梒又道:“再说军田。若想要根绝贪污之事,便要想法子将军权与田地切割开来。不然军田私用,永日难禁。”
谢琻哈哈一笑,连声称是。
沈梒不禁瞥了他一眼,扬眉道:“看你的模样,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谈不上,但八九不离十吧。”谢琻含笑望向他,“对了,良青。”
他的语气很正经,沈梒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便应声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他。谢琻笑着靠近他,抬眼见四下无人,飞快伸手抓住了他藏在青袖冰凉的指尖。
沈梒一惊忙要抽手,却听谢琻低笑着,轻声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刚才提 ‘我们’的样子。”
“得你信任,让之无憾。”
沈梒愣住了,半晌一抹浅浅的胭红从他的耳畔染直了面颊。他觉得窘迫,清咳了一声偏头不看谢琻,而是故作镇定地望向了宫墙之上的碧空。
可是这次,他却并没有抽回被谢琻握住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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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谢琻上疏,提出了一种别于卫所的军事制度——募兵制。
和卫所军不同,募兵不世袭,虽然为兵,但隶属于民籍。且依谢琻所陈,募兵完全是战斗部队,不像卫所兵那样需要抽调部分兵员从事屯田任务。募兵的粮食补给,军饷完全来自国家财政直接支出,不用来自屯田所获,而且饷银也比卫所军和民壮要高。
招募士兵的兵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不一定非得从军户中招募,所以招募优秀的兵员之后,经过训练,选拔,可以很快形成一支精锐的力量。同时,募兵的来源多来与民籍,因此损失后可以很快补充。
由此,募兵制也将军政权利与屯田分割了开来,避免了军田私用。
谢琻的奏疏在朝野上引起了百官激烈的讨论。大部分人都觉得,应对本朝现今军备废弛的问题,从民籍中募兵来给现有军队注入新鲜血液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况且募兵的饷银高,不少没有私田的穷苦壮丁也愿意入伍,这也解决了逃兵的问题。虽然募兵制需要更高的维护成本,但□□如今本身国库充盈,是可以应对的。
但也有人提出,不再屯田的军队将很难解决粮草问题。难道以后打仗,都要从别处抽调粮草么?
此时,吏部侍郎刘凌上奏言道,卫所制虽有诸多问题,但不应完全废除。不如发展一种卫所与募兵相结合的模式——卫所军主要负责驻守,治安,训练新兵和屯田。而营哨军则主要负责机动作战。因此,卫所军成了正兵,而募兵则是机动的奇兵。
由此,全新的军兵体系悄然形成。
与此同时,议和之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时至五月,□□以割让半个应州的代价将草原军将将稳在了边境线上,双方至此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但所有人都知道,待□□练兵出有成效、草原找出应对火铳的方法之日,便是烽烟再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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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甜甜有点少,我也不爱写这些历史的东西,但这是他们生活的时代,我也想尽力描写出来。
两个人马上就要正式在一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