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长明鸟的使命已经结束,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延绵不断的山河。长风穿云而来,将禹门这里的秽气一扫而净,他化作一阵清风落进了钟翮的眉心。钟翮颈侧那颗鲜红的痣骤然发亮,然后融化在了她的皮肤之下。
所有的记忆顺着她的筋骨脉络顺游而上,远离深海的鱼群顺着溪流峡谷回到了大海,历代长明神鸟的记忆归于她一人。
这个过程远远谈不上舒服,钟翮花了半刻中才粗略适应了些。
阴云滚滚,一线天前的屏障骤然碎裂,发出巨大的声响,灵力碰撞鬼气翻涌,杀声震天。藏在地底的巨兽蠢蠢欲动,冤魂厉鬼的嚎叫冲破天际。
钟翮望向空中不断聚拢又被吹开的阴云低声道,“狗急跳墙了。”
远处云层中,一个光点如同流星一般向他们飞来。临到门前,那光点骤然变大,羽翼展开——那是钟翮的小凤凰。
顾徐行看向他们两个,“你们先去,这里我顶着。”
她满头白发却连一丝犹豫也没有,甚至还有心调笑一两句,“我埋的那坛子酒等你回来再开,要当娘的人了,有个当娘的样子。”
钟翮知道顾徐行的未尽之言,她没有时间再与顾徐行多言,更何况,以西绝的脾气,定是听不得她托孤的。
钟翮点了点头,羽翼展开。陆嘉遇早召出了寒霜剑,两人一鸟箭矢一般向远处飞去。寒霜飞在万丈高空之上,脚下是人间满目疮痍。
罡风阵阵,黑云幢幢,暗雷由远至近蜂拥而来。无数暗流试图将他们两个人撕碎在这万里高空,闪电在不远处的云层中乍现又消失。
陆嘉遇感受不到这一切,风连他的衣角都吹不到。在他头顶是一双巨大的翅膀,将他密不透风得保护在中央。
钟翮是真的不舒服,骤然涌入的记忆将让她险些失了控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中,她终于露
出了自己原本的体温。
陆嘉遇被她护在怀里,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他被冻得哽咽。
“苍梧山。”钟翮的声音始终很温柔,一如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话音方落,一道闪电骤然落在那双翅膀上。力道与声响万分剧烈,以至于被护在中央的陆嘉遇片刻都有些失聪。
落在羽翼上的闪电并没有立即消失,随即更多的闪电如同毒蛇从云层中钻出,炼狱气急败坏,试图用闪电织成一张网将那个不怕死的大鸟困在其中。
钟翮还没什么反应,陆嘉遇却先动了,寒霜剑骤然亮起,无数剑影从他脚下飞出,毒蛇与利剑缠绕在一处,剑意混杂着电光将他们周围照得雪亮。
若是有修士在场,便能瞧见空中飞舞着无数的巨兽,试图将那一线光芒吞噬。
翅膀上有血迹滴落下来,落在陆嘉遇的眼睑下,像一道泪痕。
说来也很奇怪,似乎是明白了钟翮非去不可,在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迅速藏起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瞧着染上自己的血的眼睛,心痛的人是钟翮。
在无数电光与生死之间,钟翮忽然低下了头,吻在了陆嘉遇的唇上。那个吻与浪漫和温情其实是不沾边的,她的嘴唇干裂,吻得陆嘉遇揪着疼。带着血腥气与烟尘的味道,陆嘉遇很想念他们在一线天合籍那一日柔软的被子。
他一直没有闭眼,所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钟翮的眼睛变成漆黑的阴阳眼。
钟翮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很快陆嘉遇就感受到掌下变得滚烫,无数暗红色的血线在钟翮身上涌动,他的掌心传来有规律的震动。
火光电石之间,他知道钟翮要做什么了。
那颗因陆嘉遇而生的心,被钟翮生生从胸腔里拔了出来。无数经脉血管浮现在她的脖颈上,无一不叫嚣着痛苦。但钟翮始终没有停下来,那颗心化成一颗小小的红色珠子,从胸膛游走至口舌,然后被她送进了陆嘉遇的口中。
他们接了一个泛着血色的吻,命咒也没有关系了。钟翮从没告诉过陆嘉遇,当年那个命咒连着的是她的心,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心。
她的羽翼将两人松了开来,钟翮看向陆嘉遇的眼神中带着无限的眷恋。
陆嘉遇听见钟翮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嘉遇,你是我此生挚爱。”
她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要来吻醒我。”
话未说完,陆嘉遇就被钟翮推开,他身边金光乍现,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笼罩在了其中。
但事实证明,那些炼狱里的怪物也无意与陆嘉遇纠缠。
钟翮展开羽翼,头也不回得向苍梧山飞去。那些狰狞的怪物就追在她的身后,远远看去她像是坠着黑烟的火种。
苍梧山已经是一片火海了,在曾经凤凰台的位置,裂开了一道地缝,里面的岩浆冒着泡,而那些涌动的岩浆中显现出无数只手,挣扎着探向空中,他们渴望中的血液与灵魂,挣脱那层液体的束缚似乎也只有一线之隔。
小凤凰毅然决然地跟着她坠向深渊。
巨大的“咔嚓”声响起,小凤凰翅膀上的羽毛与白骨融为一体,像是跨越了百年一般,顷刻间化成巨大的骨架。凤凰遗骸不腐不朽,便是没了那层艳丽的羽毛,也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细微的记忆仿佛出现了偏差,钟翮望向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来一些似乎不该属于长明神鸟的记忆。
她看见了钟鸾。
她看见钟鸾跪在苍梧山之上,忍着烈火焚烧的痛苦,将凤凰残骸藏进空空荡荡的皮囊之下。那些漂亮却死气沉沉的骸骨如同匕首一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将内脏搅得鲜血淋漓。
这段记忆属于凤凰遗骸,就算是成了骨架,遗骸对那个间接因他而万劫不复的人抱有深重的歉意。
这样的歉意留在这具骨架中,六百年也未能平息。
然后他们拥抱着坠入火海。
她的身体在接触到炼狱火焰的一瞬间就融化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骨骼,连一片烟尘都没有,只剩下一团虚幻的光。
那道光曾生出万神之首,也送走过不少鸿蒙之君。
钟翮在那道光里看见了她遍寻不见的母亲钟沛。
钟沛继任家主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败笔便是生了她这么个苍梧山之耻。
钟沛取了一缕凤凰魂魄,以身祭了炼狱。她的脊梁始终是挺直的,就连那柄剑,也在她身旁立得端端正正。
“阿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抱歉我让钟家出了我这样的妖邪,毁了您百年的清誉。”
那团光中的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错了,阿翮,你永远是我钟家唯一的青君,你是我的骄傲。”
前尘往事,恩怨尽数消散。
笼罩在陆嘉遇周身的屏障骤然碎裂,他心头一跳,御剑下行,立在了炼狱正上方。
那池永不熄灭的岩浆似乎涌动得缓慢了些,无数冰霜从炼狱之下爬了出来,像是蛛网一般层层叠叠将焰火熄灭。
雪白的光芒缓慢盈满了整个天际。
陆汀州砍下距离她最近的一个怪物的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是……”
应龙呼啸而过,立在这群修士身旁,淡淡道:“新的神诞生了。”
阮青荇气急败坏地将想要往一线天里冲的秦游拽住,“你不要命了!”
秦游更大声地吼了回去,“我师尊师弟师妹都在里面!”
魔尊多年不被这么吼,还愣了一下,然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用魔气困在了原地,她伸手擦去自己嘴角的血,偏头不耐烦地咳了一声,然后回头正色道:“我去,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也不会伤。”
不等他说话,魔尊便一头扎了进去。
秦游愣在了原地,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魔物会为了一个修士赴汤蹈火。
那团亮眼的光中露出了一个人形,青白色的涅槃只火铺天盖地燃烧了起来,像是要将天地间一切污秽都烧个干净。
火焰与狂风之中,陆嘉遇逆流而上,腹中的凤凰骨烧到了极致,他只是一团光的时候就学会了保护父亲。
他顾不得周身被烧灼的痛苦,伸手死死锁住了那个人。
她是钟翮,又不是钟翮。那张脸与钟翮别无二致,只是一头青丝成了银白色,她睁开眼皱着眉不解地看向死死抱着自己的男子,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
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他仰头便吻上了“钟翮”的唇,然后将那颗心强硬地推进了“钟翮”嘴里。
他终于脱力,被迫放手之前,他带着点恳求道:“把她还给我……”
长明神归位的第一天,有人逆流而上,只为一个吻。
晶莹璀璨的冰宫踩着从前的苍梧山拔地而起,里面封着昏睡的长明神。
上修界死伤惨重,但好在主心骨都在,重整旗鼓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阮青荇当日果然信守承诺,将秦家三十五个弟子全数带出,但这人差点自己没全须全尾的出来。
这么一闹,妖族、魔族、尤其是鬼族与上修界的关系变得尴尬了起来。前二者尚且不论,旧怨难平,新恩难算。一线天里住着的都是死去的修士,以华风公子为首,这以后上修界的小辈要是来一线天,喊打喊杀是不可能的,搞不好还要提点东西来孝敬祖宗。
那边乱哄哄成了一团,最能拿主意的两个人却纷纷不见踪影。
不少人传钟翮死在了苍梧山,陆嘉遇跟着去了。真亦假时假亦真,人云亦云得多了,竟成了上修界不宣于口的共识。
顾徐行惬意地坐在一线天,由着步非烟给他梳头发。听到了这个流言却摇了摇头,神神秘秘道:“一半一半吧。”
陆嘉遇哪里也没去,他守在那座冰宫门前不肯离开。
陆眠风劝不动他,只能帮他收拾了一间屋子来让他住着。毕竟他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休息也不现实。
那扇门始终是关着的。
三个月过去了,秋天都到了末尾,他的肚子也已经显怀。
陆嘉遇站在那座宫殿之下摸着孩子喃喃道:“你再不醒,冬天就要来了。”
宫殿之外有很长的一段台阶,他每次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一跤。他低着头将台阶一个又一个的数过去,然后看到了微微打开的门。
像是迎接主人回家,那扇门缓缓在他面前张开,露出了立在大厅中的雪白人影。
有风穿堂而过,梨花错了季节落得纷纷扬扬。
那人知道他来了,回头道:“嘉遇,我的小爱人。”
嘉遇这个名字起得太好,遇见你是我一生幸事。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苦夜短长,何不秉烛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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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就到这里啦,这本我真的写了好长时间,大纲基本上就是一边写一边编的样子。不过确实我在这本文里写得很放飞,本质上我就是个年上养成虐文爱好者,发刀发得很爽。结尾确实会有些仓促,不过也没有更多想要交代的故事了。后面大概会有几个奇奇怪怪的番外,其实还是挺想让大家看看最初版本的女主,所以会有现代主题,大概就是赛车手x叛逆小少爷。奇怪视角的长辈们,比如全文唯一一个穿越者北境,交代一下步非烟的身世……
总之很感谢一直坚持留言鼓励我的小可爱们了!哈哈哈感谢你们的包容,毕竟我自己写着写着也会产生“我写了个啥”这样的困惑。
今年真的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一年,大家一定也很辛苦。在这篇文的最后祝愿我的每一个读者小可爱都健健康康,万事如意。
我们就下一本见吧。晚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