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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打细算_150

    石像一般地,我看着父亲捏起白布单一角,轻轻地扯开来,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她就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虽然脸色唇色都有些青,但仍是那么一副慈爱的样子。我摸摸她的脸,皮肤有些僵硬,有些凉,我在她耳边小声儿的叫她,她就像生气一般对我不理不睬,我摇着她的肩膀,她也没有一丝动作和表情……不再温暖,不再嗔笑,不再给我任何回应,这便是死亡吗?
    我听到耳朵里响起巨大的轰鸣,我感到我仅剩的半个世界倾塌成土。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妈,你别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是留不住你吗?不行,这不行……”我摇着她僵直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胡话,眼睛疼得钻心,却掉不下一颗眼泪。
    什么都不要了,暮雨都不要了,只盼回到家能听你叫我一声,骂我两句,让我觉得那些失去都有价值,让我还有地方泊放我自己……如果你都不在了,我该如何自处?
    一时间,周围的压强像是增高了几百倍,骨头缝里发出密密麻麻地碎裂声,我觉得自己在一块一块的开裂,破碎。
    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安然,别叫你妈了,让她睡吧,这些年因为这个病她也够辛苦的,吃药吃得饭都咽不下去,输液把手臂都扎烂了,躺不下、睡不着……她老说‘我要是不在了安然可怎么办啊,所以,多费劲儿也得活着’……人啊,挣不过命的……所以,安然,你别让你妈担心……”
    我的神智被他的话唤回一些,一身的绝望终于凝成两滴眼泪滚下来。有谁是容易的?他为我销声匿迹,换我为他心死神灭;我为她放弃最爱的,换她为我受罪般地活着。
    爱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然而,抬头看着忽然老下来的父亲,我不得不咬着牙对自己说,“不能垮”,我也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撑着,直到再也撑不住。
    ☆、一一三
    母亲的后事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处理完毕,吴越、老田他们都被我赶走上班。人们散去,回归正常的生活,只是曾给我无数温暖宠爱的那个人永远不能回来了,她变成一张黑白照片立在墙上,音容犹在,静默无声。
    父亲看起来很平静,对于娘亲的离开,他或许已经做过无数的心理建设,当然,那显然不够。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完全坐不下来,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像在找什么,又像没什么,只是闲得无措。
    我则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少了一个人,很多东西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之前她是怎么一个人撑起了那么多舒适温暖,那么多热闹欢欣,我和老爸在没有她的世界几乎无法生活。
    老爸转着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卧室捧出娘亲的针织手提袋。
    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放在我面前。这衣服我自然认得,就是娘亲给暮雨织的那件,我几乎快要忘了还有这码事。
    “早就织好了,一直没给你。本来你妈说等你这次回来让你拿着……交给小韩。”
    我接过来,愣了好久。
    毛衣手感柔软,圆领,没有花纹,简单大方。衣裳托在手里很轻,却几乎压垮我。现在给我这么件无处投递的毛衣,会不会太过讽刺?
    我如此想念、想念到怨恨,我的娘亲、我的暮雨,曾经给我那么多却决然消失的人。有种情绪疯狂地从心底涌出来,是的,委屈。不管我原来做错了什么,我都委屈,不能这么狠?不能让我这么有苦难言?
    我起身去给老爸泡了杯茶,茶杯塞到他手里,“爸,我有话跟你说……”
    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从某个夜晚一个投出去的硬币开始,我打开记忆的盒子,一桩桩一件件,那么多事情,珍珠般滚动着,猜测焦虑,纠结沉溺,甜蜜欢乐,幸福安宁,甘苦扶持,相濡以沫,忍痛分别而后人隔天涯……暮雨离开之后日子空白一片,我没法描述这种空白,就像油画凋零了所有丰盈的颜色,只剩画布。我看不到路,却还是要走。向后无路可退,向前的每一步又都踏在虚空之上。
    这三年,我抽筋剥骨地疼着,唯一的安慰,娘亲还在。
    “可是,现在我妈不在了,暮雨也弄丢了……爸,我找不着暮雨了……他不会回来了……毛衣给不了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我自顾自地说着,老爸捧着水杯,默默看着我。长这么大,我从没像这样一次性的跟他说这么多话。我觉得我需要说出来,不然,我恐怕会疯掉。
    父亲的手抬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只是,疼痛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在脸上。他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安然,从小到大,你有什么是瞒得过我们的?”
    我呆住。
    “你从来都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我们是人老眼花了,可是,你喜欢得那么明显,我们想看不见都不行。你那么多朋友同学都往咱家来过,哪一个能有小韩这么让你上心呢?我们早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当时不敢肯定是这层关系,后来,人家为了你断了根手指,我们又是感激又是心惊胆颤,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样,安然,那时候我们也怕啊,我家儿子怎么就跟一个男人扯不清了呢?可偏偏小韩人又好得让我们都挑不出毛病。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那么懂事儿,我们想说什么也开不了口。后来,你妈说不行,你俩这不叫事儿,怎么也得说,跟你说没用,你是我们儿子我们知道你那混脾气,小韩比你沉稳,比你知道轻重,你妈就想跟他谈谈。想送小韩件毛衣,确实是看着那孩子就想多疼他一点儿,不过也算是个由头,想等毛衣织好了借着送毛衣也说说你们的事。只是,后来你妈突然发病,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等她病好点儿了想重提这事时,是我给拦下了。她病着不知道,我却是看在眼里的。住院那段时间,小韩一直跟着忙前忙后,那都不能叫帮忙了,他做得比你这亲儿子一点儿也不差。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在对你好。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
    我听着父亲的话,觉得那么不真实。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在眼里,可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过。我从没察觉他们为我如此费过心思,我以为他们对暮雨只有感激和疼爱,这许多曲折埋在其中,我却无知无觉。
    我茫然看着老爸,他却低下头去摩挲着茶杯,“安然,我跟你妈都愿意你能跟一般人家的小孩一样,有份儿不愁吃穿的工作,再找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咋嘛,咱帮你们买房买车,给你们看孩子,这样就行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和小韩叫怎么回事,我是觉得不对、有问题,却开不了口让你俩分开,一来你们没承认什么,二来我真心怕伤着暮雨那孩子。那时候,我们就盼着你俩中间儿谁能明白过来……你说的辞职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没多久,你说小韩去了别的城市,再后来你每周都回家,却不再提起他。不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认为这样也好,希望你俩不在一块儿了就能各自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可是我们发现,小韩走了,我家孩子也魂儿也丢了一半儿。那时候就觉得可能因为都是年轻人,俩人关系又好,刚一分开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看着你难受,我们还没法儿开解你,你不说我们就得装不知道。”
    我揉了把脸,真心赞叹道:“你俩可真能装……”
    老爸说,“也就瞒得过你,那时候你眼里就只能装一件事儿,其他的就看不见了。你妈发病前你就只顾着小韩,你妈发病后你就只顾着你妈。我们的想法你不知道,我猜小韩是有感觉的……”
    “那个死孩子!”我几乎是本能地骂道。他原来就话不多,即便有些心事,也就是三句变两句。从北京回来之后那段日子太过压抑了,我为了医药费几乎着魔,他……他是怎样过得我真没看见……或许在此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我努力从记忆中打捞一些片段,曾经某人某些未被放在心上的无由的沉默,似乎也找到了源头。
    老爸接着说:“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只好打电话去跟你叔叔打听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他跟我说可能是因为之前竞聘的副经理没当上,又跟我简单说了你中间曾经打人、辞职的事儿。不过,他说打人是因为你跟你们那行长不合,辞职后来又能复职是因为你们董事长家闺女看上你了,之后又说那女孩就跟你一个支行、关系很好……当时我也没多想,经理不经理的咱不在乎,主要是有个女孩子喜欢你这是好事。我说回头得问问你,可是你叔叔又拦着我,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让我少管,还嘱咐我千万别逼得你太紧了……我哪里还敢逼你太紧……你那时候憔悴得恨不得一碰就碎。”
    “哪有那么夸张,再说了,后来我基本就没什么事儿了。”我说。
    老爸摇摇头,“我们都觉得你能好起来,可是,你根本就没好,时间越长越明显。你像是挺正常的,该说说该闹闹,却再也没见你开心过……安然,”他抓住我的手,温暖从干燥的掌心传过来,“我们以为你和小韩的事儿早就过去了,现在年轻人失个恋都不算什么,又有小女孩追你,时间一久,你总能放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谁能想到这事情对你的刺激有这么大……直到有一天你在家里睡午觉的时候说梦话,边哭边喊暮雨的名字,不停地说撑不住了,我们才明白,那件事儿从来就没有过去。”
    老爸说的这回,我倒是记得,那是吴越‘对外’散布安然病危一个月之后。当时睁开眼,就见爸妈俩人儿瞪着眼看着我,我觉得脸上湿乎乎的,随即抹了一把,笑着说做噩梦了,被领导批还扣奖金……
    “那天你回L市后,你妈一直担心……她说咱家安然是怎么啦,平时都不会笑了,做梦还在哭……后来我们找机会开导你,结果每次跟你提起小韩,你又没什么大的反应,还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跟你妈忽然发现,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看不懂你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疼在哪里。没办法只好再打电话给你叔叔,问他知不知道你跟小韩分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现我对你们的事儿是知情的,才跟我详细说了你辞职的前因后果以及分手时的情况……安然,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下来,“要是妈还在,我都认了……”
    辜负了谁,失去了谁,我沉没了一颗心不再期待,我已经认了,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父亲摸着沙发上的毛衣,说道:“你妈妈想了两天,后来又把搁了好久没织完的毛衣拿出来继续织,那时候,她的病已经开始不受控制,那些药起作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基本都是半坐着睡觉,经常半夜喘不上来气,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拿不出办法,只说脏器病变得太严重了。你每次回家她都强打着精神,你去上班她得站在窗户边看着你走到影儿没了……我们心里都明白,时日无多,你妈老跟我说,她活着也是受罪,还拖累着一家子过不好,可是要是她不在了,谁能照顾儿子?你猜我怎么说的?”
    老爸看着我,我摆手,“猜不出来。”
    “我说,我不管,安然那么大了,他不需要人照顾,他自己的日子让他自己去过,我们管不了他一辈子。然后,你妈又问我,你说暮雨还会回来吗?你猜我怎么说的?”
    “不知道。”
    “不对,我不是说的‘不知道’。我说,那我更不管了,人孩子没什么对不起咱家的,没准儿他在别处更有出息,要是他回来了,那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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