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第27节
一路晓行夜宿,初六中午刘密到了济南府,在小布政司街寻了一家四海客店住下。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尖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留着细长的胡须,看起来颇为精明。
刘密问他前任国子监祭酒赵公府邸怎么走,掌柜的翻起眼皮想了想,道:“客官说的是鲁王的岳丈么?”
刘密点头,掌柜的给他指了路,他道过谢,步行至趵突泉街上的赵府,只见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原来晚词与鲁王成婚后,赵公便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陪女儿来到济南,置下这座宅邸。去年二月里,赵公病故,这宅子便只剩了几个下人看守。
刘密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小厮,打量他一番,道:“公子有何贵干?”
刘密将一锭五两的银子塞过去,道:“小哥,我姓刘,过去在国子监深受你家老爷教诲之恩,今日特意来求一幅他的墨宝,带回去瞻仰,还望你通融通融。”
小厮见了银子,喜笑颜开,又听说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多半是个做官的,不敢怠慢,接过银子,让他进门,道:“老爷的墨宝大多被王妃送给侄少爷们了,书房里还有一些,小的领公子去挑一幅罢。”
“有劳。”
刘密与他走到里面,见花园败落,枯草丛生,大节下的这里却是一派凄凉景象,不禁想起当初去赵府拜年,众生济济一堂,何等热闹!心中酸涩,默然走了半晌,道:“府上有个叫文竹的丫鬟,你可知她现在何处?”
小厮一愣,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眼神透着戒备,摇头道:“不知。”
刘密见他这样,料想与文竹关系必然不一般,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向她打听一些事。”说着又拿出一锭银子。
小厮没有接,脸上堆起笑道:“小的当真不知,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正说着,一阵婴儿啼哭声自角落里传出,小厮神情一僵,刘密疾步走到一间偏房门前,推开了门。一名妇人坐在竹编的摇车旁边,诧异地看着他。摇车里的孩子哭声一发响亮,妇人穿着青布长袄,紫花布裙,盘着发髻,那张脸好生熟悉。
“文竹?”刘密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跟着晚词,小心遮掩的假小厮上,忽然见她变成了妇人模样,有些错愕。
“他们是我妻儿,你要做甚?”小厮窜过来,撑开双臂,横在门口。
文竹站起身道:“不得无礼,刘公子是小姐的故友,想必是来拜祭小姐的。”
小厮将信将疑地放下手臂,对刘密道:“小姐的灵位在鲁王府,您来这里找文竹作甚?”
刘密道:“我想问问尊夫人,小姐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小厮也是个明白人,见这光景,料想他对小姐有情,放下几分心,道:“小姐出嫁后,文竹并不在她身边服侍,这话您当去问绣雨姑娘。”
刘密忙道:“这位绣雨姑娘现在何处?”
文竹道:“小姐还她自由身,她现在水月庵里住着,前几日过来看奴,说喜欢那里清净,打算出家做尼姑呢。”
刘密听这话更觉得不对劲,王妃没了,她的贴身丫鬟理该留在王府,怎么跑去尼姑庵了?倘若鲁王对晚词有情,也该照拂她的丫鬟才对。
“文竹,你能否带我去见见这位绣雨姑娘?”
文竹看向自己的丈夫,小厮见这位刘公子如此执着,倒有些感动了,道:“水月庵离此地有段路程,我套车送你们去罢。”
宅子里还有个老妪,文竹将孩子交给她照看,便和刘密上车前往水月庵。为了避嫌,刘密让文竹坐车厢里,自己和小厮坐车辕上。文竹连说使不得,无奈他执意如此,只得依他。
出了城门,官道路面冻得像铁,马车颠簸,刘密望着摇晃的前方出神。前尘往事,他记得的,不记得的,都随着她身边人的出现朔风般迎面扑来,滋味酸楚难当。
小厮一边驾车,一边和刘密闲聊,发现他不怎么搭理,便闭嘴了。
水月庵在一座山脚下,庵前有一片月牙状的湖,因此得名。四周树木环绕,小巧幽静,此时枝叶凋零,远远可见粉白的墙垣。
马车停在湖边,文竹进去找绣雨,刘密和小厮在车旁等候。风呼呼地吹着,日光照在身上,暖意微乎其微。背阴处还有几块残雪,萎缩地粘附着墙根,湖面纹丝不动,都被冻住了。
小厮双手抄袖,望着水月庵三个字,忽然叹了口气,道:“公子恐怕不知道,我家小姐自从嫁给鲁王,便好像变了个人,每次回来难得见她笑一笑,话也少了。她和鲁王生分得很,鲁王上门,她都躲着不见。老爷也不待见鲁王,这门亲事若非官家做主,老爷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刘密怔了怔,道:“鲁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小厮嗤笑一声,道:“吃喝嫖赌,他样样在行,三年前强占了一名秀才的娘子,把我家老爷气得病倒。要不是他,老爷还能多活几年。”
朝中大臣对鲁王多是夸赞,刘密一直以为晚词虽未能嫁给她的意中人,但鲁王毕竟是个皇子,年纪相当,又是正室王妃,也不算委屈了她。她在济南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会过得不好?
他万没想到鲁王是这样一个荒淫好色之徒,闻言又惊又怒,见文竹领着一名女子出来了,迎上前道:“你就是绣雨?”
绣雨怯怯地打量着他,福了一福,道:“刘公子,我家小姐走得突然,并未留下什么话。”
刘密看了文竹一眼,她会意,轻轻拍了拍绣雨的手臂,走开了。
刘密背对着她,紧紧地盯着绣雨,道:“你说她走得突然?怎么个突然?”
绣雨低头道:“小姐……小姐她病得很重,没过几日便走了。”
刘密道:“是什么病?请的哪位大夫?”
绣雨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刘密再三逼问,绣雨退到一棵松树下,红了眼圈,肩头颤抖,下巴也在抖,像是含着一口滚烫的油。
刘密压住满心的急躁,沉声道:“绣雨,你家小姐心地善良,怜贫惜弱,你难道忍心让她死得不明不白?这当中究竟有何隐情,你告诉我,我保你无事!”
绣雨抬起头看着他,泪水溢出眼眶,哽咽道:“刘公子,我家小姐是服毒自尽的,人死不能复生,您知道了又能如何?”
服毒自尽?刘密睁大眼睛,比看到邸报上鲁王妃殁的消息时还不可思议,道:“她为何要自尽?”
绣雨恨声道:“还能为何?都是那个畜生,百般糟践我家小姐。她自小娇生惯养,我家老爷疼还疼不过来,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熬不过便寻了短见。”
这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刘密心口,过了片刻他才觉得剧痛无比,血顺着喉管涌上来,一张口便要吐出来似的。
他知道世上受丈夫虐待的女子并不少见,可是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在晚词身上?她有柳絮才,花月貌,哪个男子不爱她怜她?他以为她或许是因太得宠,遭了鲁王姬妾的暗算,孰料害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鲁王。
顷刻间,他对鲁王生出一股恨意,然而对方贵为皇子,正如绣雨所说,又能如何?
绣雨见他脸色煞白,泥塑一般呆着,俨然是个痴人,劝道:“刘公子,事已至此,您也不要太悲伤。奴有一本小姐的诗集,送给您做个念想罢。”
刘密接过她手中的瓷蓝色薄册,封面上楷书写着:无明夜。
见字如面,一时悲从中来,泪湿衣襟,珍宝似地收入怀中,向绣雨作了一揖。绣雨叹息而去,刘密擦干泪,定了定神,乘车返回城中。
第四十六章
云雾深
这几年在大理寺,凶穷极恶,丧尽天良的犯人,刘密见的多了。比如去年有个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毒杀了十三岁的继子,怕仵作验尸发现端倪,忙忙地收殓入棺。结果棺材买小了,便将孩子的四肢斩断,塞入棺中钉上了。还有前年一名铁匠只因口角争执,杀了邻居五口。他也曾震惊世间竟有如此恶人,现在想来,这些人都不及鲁王可恶。他合该千刀万剐,可是谁能将他千刀万剐?回到客栈,刘密瘫坐在椅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半晌才从怀中拿出那本诗集。无明夜,写下这三个字时,她是何等绝望?倘若早点知道这一切,或许……或许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己区区一个大理寺正,想见她一面都难,即便知道了她的境况,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这几年在大理寺,凶穷极恶,丧尽天良的犯人,刘密见的多了。比如去年有个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毒杀了十三岁的继子,怕仵作验尸发现端倪,忙忙地收殓入棺。结果棺材买小了,便将孩子的四肢斩断,塞入棺中钉上了。
还有前年一名铁匠只因口角争执,杀了邻居五口。他也曾震惊世间竟有如此恶人,现在想来,这些人都不及鲁王可恶。他合该千刀万剐,可是谁能将他千刀万剐?
回到客栈,刘密瘫坐在椅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半晌才从怀中拿出那本诗集。无明夜,写下这三个字时,她是何等绝望?
倘若早点知道这一切,或许……或许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己区区一个大理寺正,想见她一面都难,即便知道了她的境况,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夜深了,整间客栈都静下来,他方才鼓足力气翻开诗集。第一首《春日》:年年红泪染青溪,春水东风折柳齐。明月乍移新叶冷,啼痕只在子规西。落款是嘉佑三十三年三月初五。
她过去从不作此等悲语,后面十几首皆是哀婉凄绝,刘密正看得心痛,却发现嘉佑三十四年九月初八这日她作了一首《咏柳》,与之前大不相同,字里行间喜气外露,似乎非常高兴。
之后的诗虽然也有伤心之语,却都不似之前沉痛绝望了,更奇的是最后一首《聆新雨》。
片云风驾雨飞来,顷刻凭看遍九垓。
楹外近聆新水响,遥穹一碧见天开。
这首诗乃嘉佑三十七年八月二十所作,距她服毒自尽只有十二天,一个心存死志的人怎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刘密翻来覆去,将这本诗集看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晚词自尽背后另有玄机。
次日一早,绣雨正在斋房吃饭,一个小尼姑跑过来道:“姑娘,外面有个姓刘的公子找你。”
绣雨心中奇怪,这刘公子怎么又来了?放下碗箸,走到大门外,见他披着玄色哆罗呢的斗篷,戴着风帽立在寒风中,望着冰封的湖面发愣,叫他道:“刘公子,外面冷,有什么话进去说罢。”
刘密转脸看向她,道:“不必了,我想问问姑娘,四年前你家小姐身边可有怪事发生?”
绣雨脸色微变,道:“您是问柳树精的事么?”
“柳树精?”
绣雨见他不知道,便解释道:“四年前王爷去千佛山游玩,身上突然起火,可惜没能烧死他。据说那火绿幽幽的,鬼火儿似的,好多人都瞧见了。您说邪不邪门?更邪门的是,晚上他在房里撞鬼了,那鬼头发奇长,能上下左右倒着飞,把他吓得半死。后来请和尚道士来做法,有个道士说是小姐院子里的柳树精作祟,他便再也不敢来了。”
刘密不信鬼神之说,闻言甚是诧异,想了想,道:“鲁王去千佛山是夏天么?”
绣雨道:“是,您怎么知道的?”
夏天日光毒辣,衣服上沾了磷粉便容易自燃,那颜色正是蓝绿色的。
刘密道:“我也略有耳闻,不想是柳树精作祟,你见过那柳树精么?”
绣雨摇了摇头,道:“小姐倒是见过她,说起来她对小姐很不错呢。有一回奴在门外,听见她们有说有笑的,也不敢进去。刘公子,您问她作甚?”
刘密大致明白了,这柳树精必然是个人,为了晚词才装神弄鬼吓唬鲁王,好让他远离晚词。然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假使晚词自尽是假,金蝉脱壳是真,此人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思及此,他眼前骤亮,心中狂喜,面上却是一派平静,道:“没什么,好奇罢了。”沉吟片刻,又问:“那个说柳树精作祟的道士,你对他可有印象?”
怎么会没印象,当时她正在房中替晚词头上的伤换药,外面忽然吵闹起来,晚词让她出去看看。她便走到外面,见一个神情严肃的道士背负长剑,拿着罗盘,身后跟着忐忑的管家,侍卫,西苑的下人,几位侧妃侍妾屋里的人,杂七杂八一大帮人站在院门外。
道士目光炯炯,凛然一指,那架势好像戏台上的法海,道:“冲撞王爷的邪祟就在里面!”
绣雨又惊又怕,与他争了几句,印象极深。
“他约莫三十多岁,比您矮一点,眼睛不大,皮肤偏黑,左脸有一颗痣。听说他叫方箓,是个游方道士。”
刘密记在心上,叮嘱她:“柳树精之事毕竟有损体面,勿要再告诉别人。”
绣雨道:“奴理会的。”
刘密道谢而去,此番心情与昨日却是天壤之别了。
晚词十有八九是诈死逃走了,这个敢在王府装神弄鬼,暗度陈仓的柳树精究竟是何方神圣?晚词一介弱女子,离开王府便只能依靠她这个盟友,但愿这厮是真心为她好。
欣喜,疑惑,担忧,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此消彼长,暗中较劲。刘密感到焦躁非常,他想尽快找到晚词,看看她如今怎么样。
初十这日天气晴和,吃过中饭,晚词躺在屋里一张铺了褥子的竹椅上让绛月洗头。
绛月先用梳子替她梳通,她闭着眼睛,微微蹙了下眉,绛月忙停住手,道:“奴弄疼姑娘了么?”
晚词睁开眼,见她满脸惶恐,笑了一下,道:“没有,你很怕我么?”
绛月讪笑道:“姑娘这般和气,奴怎么会怕呢?”
她不是怕她,是怕章衡。两人这情形,云深雾绕的,她看不明白,只觉得家主有点疯魔了。
章衡走进来,见晚词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握在绛月手里,浸了水的绸缎般泛着流浪,光彩夺目,再看身上穿着海棠红的短袄,松花色的绸裤,甚是娇艳,不禁心痒,放轻脚步上前,朝绛月挥了挥手。绛月便知趣地让到一旁,看他在小杌子上坐下,替晚词洗起头来。
晚词半睡半醒着,不知道换了人。章衡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打澡豆,以前就觉得她脑袋小,现在摸起来还有点软,像套着绣囊的玉香球,精巧易碎,需十二分小心。
一滴水溅到她脸上,顺着白腻修长的颈子往下淌,没入微微松开的衣襟里。章衡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力道不觉加重。
晚词迷迷糊糊地有痛感,渐渐睡意都没了,心想这丫头手劲真大,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对上另一人的目光。
章衡心虚地抬起头,看向对面被风吹动的红罗帐。
“姐姐,你轻点。”她声音带着笑,自下方传来,任是无心也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