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玖肆章安居
城外又是另一番天地,雪停了,四围白茫茫看不到尽头,旷野的寒风吹得帘子猎猎作响,那股子冷意扑在面上痛如刀割,金宝用毯子把车窗堵严实。紧张后蓦然地放松,一股子疲倦袭涌而来,林婵阖起眼眸,淡问:“杨伯带我们出城、是曹爷安排的罢!”
金宝打个呵欠道:“夫人怎猜到的?”
其实不难猜,金宝只是个妓院的清倌人,能有多大能耐,且让尚膳监的人甘冒风险鼎力相助,实非她所力及,曹寅都不见得可行,大抵是萧九爷的谋策罢,林婵心底漾过一抹柔情蜜意,他时时刻刻在惦记她,没有抛弃她,一任她随意生死,这与她已经足够。
所有的艰苦磨难一刹那皆不算甚么了,林婵抿唇微笑,再摸摸少腹,娃折腾一晚儿,现安安静静睡着了。
金宝原不想说的,却憋不住:“曹爷命我助你出城,就算我死,也不能让你死,若是你死了,我还活着,他也要取我的性命。”鼻子酸酸的:“他待夫人情深意重,我现下认清了,定和他从此断情绝意,再无有一丝儿瓜葛。今后专心伺候夫人,待你俩夫妻重聚,我就另往旁处去。”
这两个都是狠人,狠话连串儿!林婵暗忖是否要告诉她实情,想想又算罢,身处乱世,涉及九爷,容不得半点冒险,还是待日后再理清罢。
没再说话,只有马车轱辘在嘎吱作响。她明明很困顿却无困意,忽觉肩膀一沉,金宝挨捱着她睡着了,眼睫还挂着泪珠儿,掏出手帕替她拭净,扯开掩窗的毯子一角,冷飕飕的空气透进来,掺着些许需细细体会的温暖,天青亮,日阳高升,给窗棂镶了条黄晃晃的光影,官道上无有人烟,只有光秃秃的树,还有雪。
这里是距京十里开外的太平县。
县城棋盘格局,虽不大却五脏俱全。官衙寺庙、茶楼酒肆、药局妓院、南来北货的铺子掼满整条街道。这里的县民也饶是勤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问时局变化,只用心经营着自己小日子。
如今同往昔却有些不同,与县城隔一条河的对面,有一处军营,搭满营房和帐篷,营房给人,帐篷给马,听闻皆是宁王的人马,驻扎此地已有数月,白日里能听见气冲霄汉的喊号和军歌声。若从这里过,还能看见将兵们打着赤膊在整齐划一地操练,他们军纪十分严格,除伙夫过桥来这边采买所需吃用之物,再无他人踏足半步。
县民从开始的惶恐不安,渐至习以为常,甚有青年小伙为了军饷而主动投营,妇人和大姑娘在河边洗衣裳时,也会一面挥着棒槌,一面往那边瞟,嘻嘻哈哈地。
但时有征战而归,伤员或扶或搀或担子抬回,虽四处飘溢着血腥味儿,却未见士气低落,每个将兵面上显露出精神昂扬的神态。
县民都知道他们在和京城里的小皇帝抢夺天下江山,也知道小皇帝成了首辅徐炳正的傀儡,叔叔帮侄子天经地义,是以都希望这场战事快些分出结果,还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两月前杨伯嫁出去的女儿带着个丫头回到县上,把关了数年的春茗茶馆打扫干净,择了吉日重新开张。
她俩才来时灰头土脸的,哪想重新拾掇后,却原来两个美人儿。杨氏是个怀孕的少妇,温柔和顺,不爱多话,见人总抿唇淡笑。丫头名唤金宝,牙尖嘴利、性子活泼,做事麻利,有时性起,还会抱着月琴自在弹唱,她声似萧管,嗓音滋润,吸引的来客渐多,每至黄昏准时掌灯,燃起七星灶,铜壶煮叁江,众人桌前围座,听曲吃茶聊闲,袪除一日辛苦,但觉人间乐事、大抵不过如此。
杨氏不大出现,只在金宝分身乏术时,坐在柜面收收银钱,多数躲在楼上歇息困觉,她总是懒懒的。
且说这日晴好,茶馆白天空闲,她俩在桌上摆满盆,加入清水,浸泡江米、黄米、莲子、红豆、杏仁、薏米等数十样,腊八节将至,她们打算多熬些腊八粥,给河对岸的将士送去。林婵(杨氏)正在钳桂圆肉,听得有人叩叩敲门叫着:“金宝姑娘在么?”
金宝偏头一听,道:“是衙役杜六。”连忙擦拭手上的水渍去把他迎进来。
杜六看见林婵也在,行个揖见礼,金宝招呼他坐,执壶斟茶,一面儿问:“你来有何贵干呢?”
杜六回她:“我是来告知你们,明儿腊八节,那边的将士很多少小离家,南征北战,每逢这时倍思亲人。他们明儿打算过桥到这边走走,唱茶吃粥看灯,至多待一个时辰就回军营。恐你们害怕,命我等先各家各铺通知一遍,以此稳定民心。”金宝笑说:“你瞧我们在泡豆子呢,原打算熬几桶给他们送过去,既然要过来,我们倒省事了。”
杜六也笑道:“你们有这番心意更好!”金宝忽然问:“你常在他们军营里来往,相熟的将士挺多罢?”
杜六点头:“那是自然!”
金宝悄悄拽了拽林婵的衣袖,林婵晓得她的用意,便笑道:“我同你打听个人儿!”